二十五、贾奉雉
明末年间的事。
甘肃平凉人氏贾奉雉,才学名声在当地大得很。村人出门有人问家在哪儿都不说村名,都说“我和贾奉雉是一个村。”或说“我是贾奉雉那个村的人。”都以为贾奉雉是一定会科举中榜的,可以光宗耀祖,让整个贾庄都跟着扬名和富贵,所以他这年离开贾庄赴试时,整个贾庄人都到村头去送行,户户都为他备了盘缠和路物,有一半人送行还到了十里桥头上。
可是这年贾奉雉没考上。
平凉府大日揭榜时,他的名字不在榜单上,如路边的一枚落果不在树上样。离开发榜后的平凉府,贾奉雉提着行囊回家了,一路上思忖着回家如何见村人。到村人、家人给他送别的十里河桥时,他坐在桥头待了一会儿,脸上没有怨恨和悔气,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伤哀和眼泪,平静得像庄稼有些风伏雨霉样。就这么平素日常着,最后吃了带的干粮喝了水,将行李放在路边拍拍身上的灰,待一切素洁妥停后,取来一根行囊绳,搭在桥头的一棵枣树上,贾奉雉把脖子伸到了那个绳扣里。
他上吊自杀了。
先把双手抓在绳扣上,后把脚下垫的三层石头蹬倒去。一切都似春暖花开、有序有章着,仿佛大旱三年后的及时雨。然就在他松了双手、绳子勒着脖子那一刻,那绳子在树上的绕扣一滑解开了,人如一袋面样蹲倒在了树下面。于是又去叠石头,又踏上石堆结绳子。这次结完还拿双手用力拉拉绳扣儿,觉得结实了,才又把头伸进去,把脚下的石头蹬塌坠身子。然事情的结果却和上次一模样,身子刚刚摇晃在半空,脖子的呼吸一刚有些急促和不安,树上的绕绳又开了。
人又像一袋粮样蹲倒在了石头旁。
这次贾奉雉觉得有些蹊跷了,他从地上站起来,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头顶有几只围着枣花飞鸣的蜂翁儿,天上地下都是日光、云白、花草和流水。为了弄明事情的蹊跷和弯绕,他第三次把石头叠好后,又把吊绳捆在枣枝上,没有立刻把脖子伸进去,而是双手拉着吊绳把身子吊起来,直到绳子把他的双手勒疼了,吊绳还依旧系着结实着,才又最后看看四周和流水,把脖子伸进吊绳扣,猛一下蹬了垫脚石,双手一松垂,感到脖子呼吸成了呼噜时,脑子里生出了一句话:
“这次可以了。”
之后就是在树上晃身子,听着喉咙的呼噜声,心满意足地想终于可以死了时,身子又从半空坠下来,落地的声音闷笨和此前两次样。再一次地睁开眼,看见有个绳头从地上朝着半空伸过去。他让目光追着绳头看,看见那个绳头捏在一个人手里。那人穿了浆蓝色的儒袍服,高身朗俊,脸上是和这季晨一样的光暖和灿灿,微笑着牙齿白得和玉样,“看你倒是真想死,再一、再二还再三,且死前连一丝惊慌都没有。”那人说着坐在贾奉雉的身边上,像兄长一样拉起贾奉雉的手,问你不留恋你的妻小和一村庄的贾姓族亲了?贾奉雉不言不语朝他苦笑一下子。那人又说你不留恋这世界上的花草、物食和酒香了?贾奉雉这次没有笑,从鼻子有音无音地哼一下,之后很不屑地冷瞟一下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沉默一会儿,从口袋摸出几页卷文纸,笑笑递给贾奉雉,说这样的文章你写不出来吗?明年你照着这样的文风写文章,你也能金榜题名也能前三甲,听我的你能考中第一名。
贾奉雉从那人手里接过卷文看,读了前几句,又匆匆掀着瞟一眼,他知道这是金榜第一名的卷试文,前言不搭后语,文风做作像儿童学着长者说话样,又像一个老人卖弄他的童真取人一悦样。
“你觉得这是好文章?”贾生问。
“当然不是好文章。”面前的朗生挪着身子朝贾奉雉的身边坐了坐,说因为不是好文也才可以中金榜,可以得赏识,可以官运亨通不枉人世这一生,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贾生不懂吗?贾奉雉便把手里的卷文塞到面前的书生手里去,说这等文章也就是金榜上的一坨屎,他曾在考前就读到了,说这金榜第一的,在平凉是和他住在一个院落里,彼此交换习文阅读时,他就指出过这文章的平庸、做作和虚情,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文章、这样的考生才中榜。贾生说他即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去中榜,也无脸回到贾庄去见妻小和族亲,说他思前想后后,在这个世道活着倒不如死了好。死了倒满眼满心都是素洁了。
“——是你不要这个世界了,还是这个世界不要你了呢?”
“——是我恶心这个世界了。”
贾奉雉很决绝地说。说着还又从牙缝挤出一句话:“这世界黑白颠倒我毋宁死!”听到贾奉雉从牙缝挤出这句后,身边的朗俊书生默沉一会儿想了想,说既然你这么决绝就跟我去一个地方吧,那里的洁净隔着衣服、肚皮能看见人的心。在这儿就是天气朗晴没有一丝云,你也至多是从这个村庄看到那个村头上,从这个山头看到那个山巅上,可你要跟着我到了那地方,就是下雨起雾你睁开眼,也能看透人心和人世几十、上百里;有时候天气透亮你还能隔着几道山脉看见山那边的村落、房屋和在山坡上放羊的孩童和老人,都朴素如神是裸体样;能听见山那边牛羊在山坡、草地的嚼声和遇了丰草的欢叫和鸣悦,如同天宫的歌声、戏声样,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能听到看到京都皇宫里的事,就像皮影在你眼前演着样。
贾奉雉跟着这朗俊飘逸的书生走去了。
朗书生在前走着和飘着样,开始贾奉雉觉得他的脚步轻盈自己跟不上,不小跑便会落下来,可后来进了一架山,从一道峡谷小路入去时,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也飘将起来了,像有风在托着他的双脚和身子。接着那峡谷愈来愈窄,仿佛他们是飘在一管喉道里。过了几里狭窄处,忽然山谷阔起来,峰峦叠嶂,又嶂嶂远退彼此牵扯着。树林的茂密如是天际的鸟云落在山脉间,花草郁香使人身上、喉咙会发痒。到一面青色立徒的壁崖下,有一座洞府来到眼前边。洞府里明亮且宽敞,不见烛日却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光。就在那洞府的正中央,有一位老者闭目端坐着,朗生让贾奉雉上前去参拜,并称老者为师父,然不等贾奉雉躬身叫出师父两个字,老者就问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早?”朗生也就替贾生上前禀告说:“师父,他心里已经干净了,修道的意念比死都直切。”老者也就说:“既然来了,那就试试吧。”
朗生也就将贾奉雉引到后院的一间房屋里。那房屋门无板木,窗无木棂,似洞又似房,似房又似洞。屋子里的简单如天上除了寡蓝什么都没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桌上摆了几本修道成仙的经典书。这时候,天已经黑将下来了,屋里没有烛蜡没有油灯光,却亮得和早晨天刚起白样。月亮的辉光从无门无窗的洞口泄进来,连屋子墙壁上夜蟋蟀翼翅的光斑、纹络都可看得清。朗生进来给贾奉雉安顿以后就走了,留下他独自在那屋子里,先还觉得有些饿,然到门口对着月光呼吸了两口也就不饿了。后来觉得想喝水,刚张一下嘴,有清凉的气息流到嘴里去,就又觉得不渴了。夜渐渐深着走过来,月光落在床上的声音彷彿他在少年听到田野隐隐约约的庄稼生长声。接着想躺下休息时,又清晰地看到有几株非菊非芍的什么花,粉浓殷红着,在屋子中央慢慢生出来,渐渐盘子那么大,花香在他鼻子下,走绕着像有指头在他脸上、鼻前抚摸样。他很想打个喷嚏用手去脸上摸一下,然最终还是忍着没动手。继而门口有什么响起来,睁眼看了看,竟然看到一只花斑老虎站在他门前,于是慌忙又把眼睛闭起来,听见那老虎踢踏踢踏走进他的屋子里,这里嗅一嗅,那儿闻一闻,最后到了他床前,把鼻子放在他的小腿、大腿和肚皮上,一直嗅到他脸前的鼻尖和唇上。从老虎嘴里呼出的溽热气,又腥又臭熏得他要屏息憋着喉,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绷住喉咙像堵住河道预防决堤样。这时院里忽然有扑嗒一声响,似乎有只兔子被捆着从哪扔进了院子里。接着那兔子还在地上翻滚着身子叽叽叫,老虎听到那声音,便调头离开贾奉雉,朝着屋外走去了。
长长舒口气,贾奉雉明白那鲜花和老虎,都是老者对他的一次入场试考了。想幸亏自己没有对那花香多闻一鼻子;没有对那老虎惊恐唤一声。也还想,一般圣者对凡人的试考都是过三关。第三关对男人的试验多是美人关,用灿若天仙的女子来勾引,过了也就得道成仙了,如果和那美人有了眉来眼去上了床,也就前功尽弃,一切都回原地了。想到了这一层,贾奉雉胸有成竹了,心平气定地睁着眼,等着第三关的美人来,却又总是等不来,直到月光从屋里退出去,瞌睡终于把他的眼皮合关上,以为今夜就这样过去了,要闭着眼睛睡去时,有股香风吹进他的床铺上,随着香风又有一个细小和润的声音对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呢。”待这话音刚一落,他的被子被轻轻掀开来,有个身姿丰饶的美人儿,皮肤润柔如月般,生凉生暖地贴着他,依偎着蜷在他身边,且那身上的香味浓得和一刚盛开的似菊又芍的花一样。贾奉雉知道这是道仙老人对他又一次的试考和实验,知道这一关只要一过去,他就可以和朗生一样在这世外的山野洞府为仙了,可以彻底离开凡尘世界了。然这么想着时,稳妥着心里的素念净洁时,那美人又慢慢把她的隆胸朝他挤过去,双唇在他的脸上凑压着。且她唇上特意涂抹的胭脂香,烈烈浓浓袭扰着。为了不被她身上的柔嫩香味俘了去,贾奉雉把身子朝床里翻个身,将后背留给了朝他依偎着的人。
他知道她已经对他无奈了。
他相信任她无论如何自己对她都不会动心慌然了。可就在他破解了这一切都是师父用幻术对他进行试考时,那美人又在他的耳边问了一句话,“你真睡着了?”他听出这话如同妻子一样的声音了,于是心里动一下,忙又警告自己说:“千万别接她的话,她已经对你没有办法了。”于是闭着眼,故意从鼻子响出睡着后的呼噜声。接着那美人又把双乳压在他的侧身肩头上,双唇贴在他的耳旁边,用她的舌尖舔一下他的耳窝儿,笑着用微弱叽喳似的细语说:
“小老鼠从窝里出来了!”
听了这句话,贾奉雉不觉将背过去的身子重又转过来,把闭起的双眼睁开后,一看眼前的美人果然是妻子。那张平日有些素白色的脸,只要夜里在床上说出“小老鼠从窝里出来了,”就一定会因为羞怯和热烈,在鼻尖挂着一层香润润的汗,脸颊上红出桃芍色。天下没人知道贾奉雉和他妻子的这祕密。因为连年科举家里准备盖房的银两都用在了他一年四季的攻读上,想扩盖房子一直没能盖起来,于是从结婚那天起,夫妻就一直和丫环住在一间屋子里。夫妻行做房事时,怕丫环听到和看到,一般都在下半夜,待丫环睡着了,一个人爬到另一个人的耳朵上,小声说句“小老鼠从窝里出来了。”然后二人就可以悄悄地男欢女爱行做房事了。“小老鼠从窝里出来了”,是他们夫妻的私约和秘密,他们无论谁爬在谁的耳朵上说一句,另一个都会应邀兴奋着,慌忙把对方抱在怀里去。往日夜里边,这句话贾奉雉比他妻子说得多。待妻子从嘴里说将出来时,那就是她到了难熬恩爱的时候了。不得不说了。说了鼻尖上必会羞出一层汗。为了确证身边的美人是妻子,贾奉雉把身子转过来,首先拿右手食指去她的鼻尖摸了摸。鼻尖上果然有层汗,滑得像有层花油涂在鼻子上。于是他一下把她抱在怀里边。她又挣着身子想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啧怪抱怨道:“你还不信是我呀?是不是除了我你还有别的人?”然后又连连斥责贾奉雉,说你怎么能不回家说一声,就独自离家出走到这儿,这些年的夫妻恩情你都忘记了?你难道胸里没有良心吗?贾奉雉便越发紧紧地把妻子朝着怀里拥,问她你怎么到了这里来,妻子说是朗秀才派一个妇人把她引到这儿的。说朗秀才怕你在这太孤单,也就乘了夜色派人把自己引了来。这时从哪隐隐传来了鸡啼声,知道天将亮明了,夫妻便抓紧行着床上的事。云卷云舒着,天地欢乐着,待他们刚刚结束欢爱时,听见外面有了老者斥责朗秀才的怒骂声,骂着脚步朝着这边走过来。妻子这时脸上又有了惨白色,见屋里没处躲身子,便抓起衣服,抢着脚步朝门口跑过去,迅速越过短墙不见了。
老者没有去追那从屋里跑出去的人。
他进屋在贾奉雉的床前默站一会儿——
“你走吧。”
冷冷说了这三个字,老者又回身盯着身边的朗生看一眼,突然拿起拐仗在弟子头上“砰砰”敲几下,气呼呼地出去了。
“我操之过急了。”朗秀才对呆在床上的贾奉雉有些歉疚似地说:“你尘缘未尽,心里还装着不少尘世间的事,等以后不仅是你不要那人世,而且人世也不要你了你再来吧。”这就拉着贾奉雉的手,从那短墙的一个豁口走出去,然后和贾奉雉扬了一下手,他人就不见影儿了。
贾奉雉几乎没有觉得自己起脚走多少路,忽然立下来,发现自己是站在一片荒野里。前面不远处,是一座似曾相识的桥,桥木已经朽腐断少了几根老梁板。桥前有棵老枣树,似乎在哪见过那棵树,见过却又没有那么二人抱不住的粗。也就恍恍惚惚问着去贾庄的路,到了村口明明觉得这个村庄是贾庄,却又觉得家家都房屋破烂、河渠枯干不是贾庄样。原来贾庄村头那棵上百年的皂角树,树枝分出三杈朝着三个方向伸,可现在,贾庄的村头上,不知何时没了那棵树,只有一柱从腰身折断了的皂角老树桩,大得有三人抱不住的粗。贾奉雉立在那棵树桩旁,问人这是贾庄吗?村人说这是贾庄呀。贾奉雉望着走过来的老少十几人,竟然没有认识的。便怔在人群面前道,我是贾庄的贾奉雉,你们不知道我是贾奉雉?有人好奇地把村里最老的一个老汉叫出来。老汉在贾奉雉面前立站一会儿,一下认出他是当年去平凉赴试了的贾奉雉,惊呼道“你是奉雉啊,你怎么那年赴试落榜不回村里了?去哪了一走几十年?几十年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一点变化都没有?”贾奉雉也就想起书中记载的东汉有个叫刘晨的人,行至浙江天台山,相遇神仙后,在仙一日如人间百年的事情了。原来以为这些都是传说和故事,现在这故事、传说竟都应验在了自己身子上。他想起昨夜和妻子慌张欢爱被仙者发现了的事,慌忙问他的妻了怎么样?家人怎么样?眼前的老人就拉着贾奉雉的手,一边领着他往家走,一边问着贾奉雉,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村里的某某某,你那年去平凉赴试我给你送到十里桥头上,把我家仅有的几串铜钱给你让你作为考资你都忘了吗?贾奉雉也便想起那些了,感谢感慨着,跟着这同村同族他应称人家为弟的老人回了家。原来家还在老村老宅上,但房屋已经不再是了那两间老屋子。一个院落又多出几间草屋来,而每间草屋都和当年一样歪斜和漏雨。他的两个当年七、八岁的儿子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孩子们的孩子都和当年他的孩子一样大小了。而自己昨夜还和她在山洞欢爱了的妻,这时已经七十几岁了,一脸黄皱,满头白发,她看见贾奉雉,先是木呆着,后就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全村人都来围看这过了几十年还依然俊朗朝气的贾奉雉。
外村人也来围看贾奉雉。方圆数十、上百里,原来不信有仙有道的,这时也都信了天地间有仙有道的事情了。后来经常有人请他说说他在十里桥头上吊相遇朗秀才的事。请他说他在那个洞府过了一夜间的事。也就渐渐习惯这些了,不再为此惊奇了。人世的日子也还要一天天地过,一日三餐也还是有粮才能煮,煮了才能吃。贾奉雉自然是要和自己年迈的妻子在一起,要让儿子、儿媳们接济一些粮食才能过日子。这样过了半年几个月,两个儿子家里不富裕,冬天轮到大儿子要给爹娘送去半袋养老面,他们夫妻在屋里等了三天也没送过去。贾奉雉去找大儿子要面食,儿媳妇什么也没说,把一个空的面罐搬来摆在他面前。那时儿子只是蹲在地上低着头,一脸都是晦丧乌青气。他去二儿子家要粮食,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儿媳在打偷吃了东西的小孙子,打着骂着说:“死吃活埋你是啥东西!死吃活埋你是啥东西!”不知是她在骂儿子,还是在骂公公贾奉雉。
贾奉雉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回去了。回去和妻子一商量,决定到邻村重新去教书,挣些银两换些粮食免得给儿子家里添累赘。后来又通过考试进了县学去,县令看重他的口才和文章,赠给他不少钱财和物品,还鼓励他重新作文去科举。拿着县令的赠品回到家,贾庄人就都知道县令赏识他,又鼓励他参加乡试、参加大考了。待他到家里院子内,看见全村人都在院里屋里等着他,这一家提了一兜红鸡蛋,那一家送些红枣熟白面,都说贾庄、贾族出个才子不容易,都愿意捐供贾奉雉拾起笔墨写文章,重新参加科举去应试,说不为状元和榜眼,哪怕成了举人是末名,也证明贾庄、贾族是佳姓和旺族,让后辈晚生有个傲念和榜样。贾奉雉望着一院子的人,很无奈地感叹一声道:
“我的文风太清奇,怕打死我也写不出那应试文章啊!”
全村贾姓的,都在那院里沉默起来了。这时是刚入冬的霜降后,晨间的落霜至黄昏都还有着浅白色。村里院里冷得很。就在这冷里,不知是谁先朝贾生跪下来。“写不出来你也试试嘛。”就这一句话,他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还有几个孙子和孙女,一家十几口,都朝他跪下来,都唤着“爹啊——爷啊——为了贾家、贾姓、贾庄你就再去赴试吧。”接着全村满院的贾族贾姓人,都朝贾生跪下来,求他为了家族、为了大家和儿孙的荣耀再去试一次,连村里比他年长的老人也都跪在冷里求着他,齐齐跪了一大片,像跪在一个神灵面前祈求祷告样。院子里跪不下,还水流一样滩到院外跪到大街上。
贾奉雉便含着眼泪答应来春去平凉府里参加乡试再考了。
万也难想到,乡试时贾奉雉因为数十年里不读诗书不作文,卷文答写得时好时错差,有些句子段落间,在上下文里一个意思在东山,一个意思在西山,中间隔有几十、上百里,可结果,秀才榜上却有他的名。接着又在全村人的捐供里,抱着侥幸到京都去大考。大考数日共是七篇文,做那七篇文章时,贾奉雉想起朗秀才早年给他看的装腔拿调的那篇金榜文章了,也就一横心,依着那篇文章、思路写,说榆树好时偏说成槐树好,说江南美时偏说大西北的黄土比江南水乡美着一万倍。写河论江山,画湖偏画大沙漠,其字句夸张做作,用词错差叠叠。这样写时开始是有着几分游戏心,可若当真这样游戏了,脑子里再无什么顺畅的思路和情动魂魄的句子来,一脑子的混乱如一坡秋草样。然人在考场里,落日西去在逼着,也就以乱为乱写出来。可结果,贾奉雉不仅中了进士还在前三甲。皇上感念盛世为前三甲恩赏了很多金银、绸布和茶叶。并在朝里派专人专车将赏品用马车拉着送到前三甲的家里去,以其光宗耀祖,鼓励后人,便把这一年大考的封赏办得比往年都更为隆重和盛况。因为这一年,江域南北,风调雨顺,无灾无乱,皇上又有闲情和闲心,不仅要在张榜后的第三天,赏请前三甲的进士到宫里去吃封赏宴,还要在封赏之前把前三甲的考文各选一篇读一读。这一读,贾奉雉的一篇《江域论》,被皇上一眼喜上了,其中的文句“黄土滔滔,林木野野,吾岭梁如山脉,山脉如河流,河流如江海,江海如洋水,洋水如天宇,天宇似圣心……”的一段话,让皇上喜欢得用手在案桌上连拍好几下,直说“好!好!好!”。因为喜欢就想再读几篇贾奉雉的文,然看到第三篇,皇上的喜悦没有了。他从书柜中取出翰林院在大考前为他呈递的考题和样文,发现贾奉雉的文章和翰林院为皇上专门用那考题写出的样文大同小异,许多段落的文句一字都不差。且其中的一篇《礼仪书》,几乎一模一样,通篇文章找不到有几处字词有差别。
皇帝震怒了。
怀疑是翰林院在大考前泄了考题并把为皇上准备的七篇样文也泄将出去了,便把翰林院负责这年大考的三品考臣叫来问。考臣拿着自己为皇上准备的样文和贾奉雉的考文比对着读,发现文章的立意、段落、行文和重要字句的用字用词确实一样时,考臣的脸色成了苍白色,跪在皇帝面前连连磕着头,反复向皇上诉说自己确实没有泄过题,更不敢把写给皇上的考题样文说给、写给哪个考生看,且说这个贾奉雉,是何许人也臣都不知道。
为了弄清事由还考臣一清白,皇上推迟了进士们的封赏宴,自己亲自出了一道题,将翰林院的三品考臣和贾奉雉在紫禁城里各关一间屋,限时都写这文章,结果文章做完后,皇上看二人的两篇文章时,又是大同小异,立意一致,许多段落的字词句子都一样。皇上不再震怒而是好奇了。传旨将贾奉雉唤到朝堂上,让他当着文武百官讲清这是为什么。时是这年四月上旬的第三天,早朝的百官都礼后躬身站在朝堂内,皇上坐在有九个台阶的龙椅上,让跪在下面的贾奉雉,说清他为什么能把考文写得和翰林院考臣们的文章一模样,几乎不错出几个字和几句话。
皇上说:“答得好你就是今年进士中的两江大巡抚,答不好朕就不知是该赐你一死还是让你活着了。”
贾奉雉浑身哆嗦着,一脸慌汗地抬头看皇上。
皇上问:“告诉朕,你是如何看见考臣文章中的段落字句的?”
贾奉雉:“回皇上——贫生真的看不到考臣在另一个屋里的文章和句子。”
皇上问:“那你为什么写得文章和他的文章一模样?”
贾奉雉环顾了朝堂百官如实道:
“不是我写得和考臣的文章一模样,是我模仿这些年大考的文风和思路,在文章中说榆树好时偏偏写成槐树好,说江南美时一定要写大西北的黄土比江南水乡美着上百倍,然后就写成那样一篇篇的文章了。”
这样说完贾奉雉又偷偷去看皇上的脸,见皇上听着不说话,脸上掠过浅浅一层云乌色,又用自己的上牙刮咬自己下唇儿,像悔恨着一桩什么事情样。朝堂这时有了很厚一层的惊静和默然,在这默然惊静中,忽然有一朝臣上前向皇上进言道,一个乳臭未干的考生还未获封就敢这样议论当朝的考制也未免太过大胆了,一旦获封有了一片疆土和百姓,那他不就会把自己当成封疆大御肆意妄为吗?接着是所有翰林院的朝臣们,和其他各院各部的臣子和百官,都上来请求皇上去除贾奉雉的进土榜,要么赐他一死以戒天下,要么让他流故到边疆,永远不能以任何方式讲学、再考和写文章。
皇上根据百官之深意,除却他的进士榜,到刑事司里接受鞭仗一百后,流放他到西北与俄地边界的戈壁去戍边。然皇上到底还是对他包容宠爱的,并没有收回几天前赐给他一车金银和财物,还同意他在流放途中路过甘肃时,可以回家把妻子带到边境上。
贾奉雉是拖着鞭刑踏上流放路途的,刑夹在肩,锁链在脚,几个月后从京都到了甘肃平凉府,押赴他的兵士接了贿赂让他回家时,把他身上的刑板锁链取下来。然他像常人一样在一个黄昏进了村,正赶上封赏他的一车银物先他一步送到了家。贾奉雉一到村头上,看见全村老少的贾姓人,这个快步地朝着他家去,那个急脚从他家里走出来。进去的都是空着手,出来的手里怀里都抓着抱着一卷一团儿。吵嚷和谩骂,洪水样在他家门里和门外。二儿子和大儿媳,似乎是为了和村人争东西,在门口你扯着皇上赐的一匹布,他抱着皇上给的一罐酒和一筒茶。还有人在院里为争一卷黄绸撕扯着,正用剪子从黄绸中间剪开时,因为剪子偏移了哪边一点彼此吵起来,差一点抄起锄头打起来。这时贾奉雉踏进院里了,看见大儿子蹲在地上抱着头,木呆呆地看着一院子的人。到处都是丢在地上的宫用空箱空盒子。一筒北方少见的贡茶黑谷壳样撒在院落里。黄昏将要入窝的鸡,在人腿的缝间咕咕咕地叫着钻跑着。贾奉雉进来立在院中央,大唤了一声“都别争了!”人群便立时静下来。便有个该给他叫伯的中年人,上前半步说:“几十年前你去平凉赴试时,我娘给你家送过一只鸡,这次你进京赴考我送给你了五吊铜钱为盘缠,你说我现在要你半匹黄绸算多吗?”
贾奉雉便拿起剪子从一匹绸上剪了半匹给了他。又有一个年轻的媳妇走上来,看上去比贾奉雉还年长有几岁,可她叫着“奉雉叔”,说全村姓贾的都分到东西了,只有她家什么也没拿到,然毕竟你去赴试时,我们家也是给你捐了一笼蒸馍让你路上吃。贾奉雉便瞅瞅那媳妇,又把目光扫到院子里,看见自家孙女正躲在一个墙角哆嗦着,怀里抱着皇上赐的宫女们多余的一个银簪子,他便去把那个簪子要过来,一把塞到那个媳妇手里去。
那媳妇便谢着贾奉雉,很满意地走去了。
院子里的村人终于全都离开了。贾奉雉一家这时都朝他围过来,也就忽然发现妻子不在院子里,晚辈们便都慌忙唤着婆婆、母亲四处里找。很快找到老人屋里去,见她倒在屋里床下边,人已死了过去了,但手里还抓着一个空的御笔盒,里边皇上赐的宫用毫笔已经没有了。也都明白她是从那赐物中给丈夫留了这宫毫,然抱着宫毫到屋时,她人倒下了。倒下时还死死抱着宫毫盒,盒里的宫笔却被人拿走了,空盒里金黄色的丝绸也被撒挂在了盒子上。也许她为了那毫笔还和人有过一番争夺着,不然不会临死还抱着盒子掰不开手。
急要做的事情是,把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伴安葬掉。也就立赶立急地搭灵棚,做寿衣。在夜里一家人守着灵棚悲伤时,大儿子忽然从屋里取出了六根金条来,说皇上的赐物和去掉贾奉雉榜名的圣旨是前后脚地到了家里的,当全村人刚得知他中了进士前三甲,还未及高兴起来时,后面官府的人马就来了,宣读去掉他榜名的声音一落下,人们便把目光盯在了搬进院里的赐物上。官府和朝上的人员对村人说了皇上开明又大恩,收了榜名不收赐物后,一村人先还都跪着感着圣上的恩,及至人马一离开,就都朝赐物哄抢起来了。
“幸亏那时我手快,”大儿子说:“不然我们家什么都没有。”说着大儿子把那六根金条朝着父亲递过去,还跟着说了一句:“也算父亲没有白中一次进士榜。”
贾奉雉便把这六根金条一分为二给了大儿子和二儿子,然后从灵棚离开回屋时,听见两个儿子在灵棚低声吵起来。二儿子说一盒金条是十根,为什么现在只有六根呢?那四根去了哪儿了?大儿子便厉声斥责弟弟说,我哪知道去哪了,分你一半三根你还怀疑我,我若不把这六根拿出来,你连一根也得不到。于是兄弟两个吵闹起来了,动手在灵棚母亲尸体的旁边打起来。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彼此脸上都出了血。这时贾奉雉又返身回到灵棚里,先朝大儿子脸上打了一耳光,再朝二儿子脸上一耳光,咬牙骂着让两个儿子滚出灵棚去。两个儿子彼此恨着果然回到了各自屋里去。
灵棚里只还有贾奉雉一个人。天空的星月发出莹蓝色的光,溽热里彷佛有股寒热气。妻子的尸体被两个儿子打架时,把身子从灵铺撞歪了,多半个肩背从寿袍露出来。贾奉雉想把妻子重新摆正在灵铺上,要去搬动妻子的尸体时,却看见朗秀才站在那灵铺边,还是那样俊朗和飘逸,还是那样超脱平和着。
“还好吧?”朗生问。
贾奉雉怔着不说话。
朗生笑一下:
“现在知道荣华是什么样儿了?”
贾奉雉把目光搁在朗生脸上去:
“一场富贵,不如一梦之好;今始知世间荣华,皆地狱而已。”
然后他们站在灵棚的尸体边上说了很多话。朗生说:“现在你还有什么留恋吗?”他说道:“现在是世界不要我了,不是我不要这个世界了。”接着两个人抬着他妻子的尸体把尸体重新摆平整,将寿衣拉拉盖好死者的脸,感慨了人世的虚无无意义,又说了一遍所谓人世之富贵,皆是地狱境界的话,在来日葬了老妻后,没有去和押他的兵士道个别,他就从坟地直接和朗秀才一道离开了。
两个人走着如有风托着脚,很快看到了一片海。很快飘过一片海水到了一个翠岛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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