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四凤——康蒲故事之三十
四凤终于从高翰林家里夜逃出来了。
她决计要回嵩州耙耧山脉的田农庄。她无法忍受高翰林夜夜都把她捆在床头抽打、做爱和让她裸着身子立在灯下没完没了地赏看她的光身子。夜深得如不见底的枯井般。她每一夜都像从井口朝着井底坠。她想赶快坠到井底摔死倒也好。可是天一亮,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坠落了一夜还没有甩在井底石头、泥浆上那“砰啪!”的巨响和崩裂。
她自心里的根处对人和人世绝望了。
她以为来人世一遭和去地狱走了一遭样。今年一刚十八岁,可心却老得如同八十岁。她都忘了她是怎么跟着一群姐妹在一个月夜离开田农庄,走出耙耧山,过山过水地到了湘地又到粤界里。粤界离中原实在太远了,可夜路、草地和季节,还是把她送到了这粤地番寓县。她没有想到粤人原来有什么动物都要吃的口味和习惯,老鼠、林蛇、虫蛹和鸟雀,甚至连很少下山的穿山甲,他们都要捉了、杀了蘸酱吃。她是有一夜走得太远太累在路边睡瘫了,醒来已经被高翰林提在手里到了翰林家。天热得和水煮一模样。翰林家的老宅瓦屋和庙宇一模样。它被栓在入门处一片竹林里,明明家里有厨头、佣人和奴仆,可翰林却要亲自动手杀了它。那一天是阴郁无日的潮沉天,竹林边上有专门屠宰的板架、刀具和洗肉池。它像一只猫狗样,被高翰林用力在地上甩一下:“赵巡抚,对不起你了啊!”这样说着他就把它抓起丢在板架上,然后看一眼边上的家奴们,让他们都回到自己房屋里,待院里只还有他和它,他对着它吟了几句诗,“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接着他把袖子卷了卷,在竹林边上磨着屠宰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赵巡抚,你个欺君谎世的贼,身为朝庭命官竟敢贪赃枉法,妄顾事实,把我高翰林送到监狱里。说着刀便磨好了,他用手在刀锋上试了试,又在狐狸身上拍了拍,“今天你和我的冤仇也就两清啦——你看我如何剥了你的皮,挖了你的心,煮吃你的肉。”从牙缝挤着这些话,再用左手按住小狐狸的头,右手将刀尖朝它的心窝戳去时,它哆嗦着身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若留我一条命,我愿侍奉你到一百岁。”
翰林的手僵在半空了。他沿着声音朝四周望着找寻着。见身边除了他没有另外一个人,以为是自己走神心里有了臆想声,于是又回头把刀举在半空里,然就这时候,那个声音又从哪儿传来了:
“大人——你六十三岁啦,后边的日子是要有人照顾啊!”
声音细嫩而轻柔,如从哪儿飘过来的一丝风。高翰林挪开按在狐头上的手,把刀丢在杀架上,又转着身子找寻时,杀架上的狐狸不在了。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名叫四凤的小姑娘。四凤的头发有些乱,衣服这儿破道口,那儿挂着一条儿,脸上有几条新的旧的血痕儿。她跪在他面前,泪如两汪汩汩的泉。她就这样活了下来了。和他一家了。他整整比她大着四十五周岁。他该是她爷。可她说他让她活将下来了,在人世有落脚之处了,他让她做他的妾小、丫环、家奴她都愿意。她便以翰林买来的家奴的名誉侍奉在了他身边。和他第一夜在一张床上时,她知道他几年前从京城翰林院被调任到安徽去任职,上任第二年,因为修整运河水道和朝廷命官有了争吵吃上官司了,被投进大狱三年后,重病将要死在监狱时,被仁慈的朝廷放出来,他才知道他进监不是运河水道官司的事,而是他的同僚赵巡抚,为了立功上奏朝廷害了他。现在赵巡抚已经是三品大臣了,而他却只能回到老家养残度晚了。可是到了家,他身体日渐好起来,情状好起来,便开始在这几年里,凡遇到可以杀戮的动物和鸟类,他都要亲自在杀架上动刀子,都是念念碎碎说着复仇挖心的话。她想有她侍奉他,他会变成一个和别的颐养天年的老人、官人一样儿,温和而开朗,爱庸常日子中的天伦和草物、猫狗们,所以她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前,她去洗了澡,换了锦绸衣服羞涩涩地笑着出现在他面前。他被她的天姿惊得张大了嘴,看着她将熟未熟的嫩身子,脸上半羞的表情和水汪透亮的眼,鼻梁挺得如他在朝时见到的异域姑娘样。那时他痴痴木一会,过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忽然失声哭起来:“你是我这些年的补偿啊。你是我这些年的补偿啊!”尤其第一夜,她光着身子偎在他怀里,她又让他像年轻时候一样有了男女的快活和仙味,他竟在事后如婴儿样光着身子跪在她面前——
“你会陪我到死吗?你说过你要陪我到死呀!”
她又一次郑重地朝他点了头,应允说你活着我就永远陪在你边上。你活到一百岁,我就陪你到百岁。如此他要她她就和他的妻妾样,他不要了她就和他的奴仆样,给他端水、泡茶、扇扇、脱衣和按摩。偶尔他要看书写字了,她像书僮一样去给他取书和研墨。在整整的半年时间里,他一步也不让她离开。夜里没有男女间的事,也要在床上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可是半年后,男欢女乐不再鲜味了,有一天坐在院落里,楼屋檐下有滴燕屎落在他肩上,他受了奇耻大辱样,从凳上站起来,找来竹子当着她的面,把檐下的燕窝捅下来。有两只不会飞的小燕落在他面前,他不顾她的阻拦把大脚踩在那两只小燕身子上,拧一下脚尖朝她瞪一眼,骂骂咧咧朝着府屋走去了。
那一夜,他又要和她行做床上的事,她没有了往日的柔热和迎合。他要她用外人不知的身式欢乐时,她僵着身子没有动。他一个耳光掴打在了她脸上。掴打了她还不肯行做那姿势,他用绳子把她捆在床头上。从此他发现,他只要把她捆起来,像猫狗一样虐着她,他的尘根就会莫名地坚硬和长久,尤其剥光她的衣服后,紧紧捆绑着,在她嘴里塞上绵团或衣物,在她身上拳脚和鞭子,把她打得呜呜呜地哭,泪像雨一样横三竖四流,然后他的尘根就会和他当年三四十岁样如棒如铁了。有了这一次,他就夜夜这样对她了。就是她还装出和先前一样的温柔和热情,他也还要把她捆在床头抽打以后再欢乐。而且欢乐着,他还要在她身前身后一边抽动一边说:
“你是赵巡抚家的姑娘吧,你爹冤了我,活该你来侍奉我!”他将一把刀搁在床边上,让她用嘴含着他的尘根儿,“你是赵巡抚的母亲吧,你儿子把我送进监狱了,你这样是为你儿子赎罪啊!”屠宰、吃肉、蓄精、捆绑、极欢和饮酒,然后嘴里不停地说着各种仇嫉冤恨的话,到了崩泄后,他怕他睡后她跑了,就将她捆着绑在床腿上。
整整三个月,他没有让她离开过他的卧房和书房。他用一根绳子捆着她,将绳子绕出一个机巧活扣儿,有如机关在那绳扣上。她一缩身子,那扣儿会在她的胳膊和腿上收得更加紧,使她即便缩回身子回到狐身里,那绳子也还依然紧紧栓在狐的脖子上,让她如何都无法逃开他和他的屋。就这样过了一百天,在又一次他想和她欢爱时,她主动把衣服脱光跪下这来,露出满身的鞭痕和血迹说:“我不是赵巡抚的母亲、妻子和女儿,我是赵巡抚家刚刚三岁的小孙女。赵巡抚对你的冤屈三辈女人哪能还得完。我是他家的第四辈,现在该我还你了。一说着她跪下去亲他的身子和尘根,去解他的衣裤和扣子,还把鞭子从床头递到他手里:“我是替我爷爷来还债务的,你就尽情尽意地抽我打我吧。”他果然和以往一样抽她和打她,除了不把鞭子朝她的脸上抽,其它任何地方都一鞭一鞭着,那怕是她的私处两腿间。抽够了,打够了,他硬将起来了,他让她像猫像狗一样躺在或爬在床上去,和她极欢着,又不停地一句一句问着她:
“你是谁?”
“我是赵巡抚家的小孙女。”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爷爷有罪冤了你,我该当这样侍奉你。”
然后由他疯了一样快乐到大汗淋漓他想缓着身子歇下了,他就又问她:
“你是谁?”
“我是赵巡抚的奶奶。”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孙子害你住了几年监,我理应来还你侍奉你。”
就这样复仇、欢极和往返,终于到高翰林的身子又一次地崩泄了,像一棵枯树一样倒下去,她起身穿好衣服把他扶到床上后,自己在月将落时从高府逃出来了。
来到高府时,是在一个秋夜里,走的时候仍在一个秋夜里。这一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翰林家的府第大宅院。从那铜钉大门悄悄出来时,城街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月光落在青石铺地上,有很响很寂阔的声音传出来。几件衣服和零碎物,被一个包袱兜裹着,她就这么提在手里在高府门口朝着天空望了望,风是月白色,月是黄白色,城街上的房屋、店铺和树木,一律都呈着灰白色。她朝着月落的方向急切切地走,想月光多照她一会儿,她就能在天亮之前离开番寓更远一程子。
在离开城街的最后一道街巷时,她看见还有一家夜餐店,有男人光着膀子在街边吃着海物喝着酒,划拳的声音如同锣鼓样。她背着那声音、灯光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不久离开了街道、房屋、人声到了城外面。看到城郊月光下的荒野时,像看到了中原的耙耧山脉和家的门口样。她终归是从狐世过了人生了。知道人世的许多物事了。现在她想回家。回家隔山隔水的遥远对她不是事,从中原到粤地,两千多里她不是也踩着季节、荒野和月光,到底从深不见底的时间里边走将出来了。来时用了多少时光回去还用多少时光就行了,只要她不把回去的道向弄错就行了。
可站在城郊的一条荒道上,她不知道是该迎着月光走,还是该背着月光走,或是沿着野荒大地的侧角朝前走。将熟未熟的谷子地,东一片西一片地铺在路边上。谷子地和谷子地间是她叫不出名的各种秋棵和野草,有蓝有白还有红黄色的野花儿。不知从哪个方向漫过来的海腥味,和谷味、植味、花味混和着,成为只有粤地的月夜才有的腥甜和润气,使她吸一口觉得浑身通透和舒泰。若不是高翰林这三个月不停地对她捆绑和抽打,使她身上到处都是血红的鞭痕和伤痕,她很想在那气味里莫名地唤叫、跑跳和舞蹈。可是她不能。浑身的筋肉关节都在痛。她知道一个女子在夜半的路上碰到走夜路的男人会是啥结果。她朝着四周的辽阔瞟了瞟,痛又轻快地舒展了身子后,背对月亮沿着一条野道朝前走去了。
终归是离城街、村庄和人越远越远了。
终归是离人世越远越为好。
路边的旷寂荒芜里,有各种细微神秘的声音传过来。好像那声音不是人世的声音和气息。那声音气息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或是属于两个世界交叉地界的。她熟悉这声息,就像熟悉自己穿了什么、长相何如样。一直往前走,除了担心回中原的道向错了外,别的都是轻快、舒展、惬意的。仿佛一到这个远离人世的世界上,身上皮开肉绽的痛疼轻缓起来了,没有刚出番寓时的揪心揪肺了。要能碰到什么人,问一下从粤地去中原应朝那个方向走了该多好。可在这个下夜里,连鸡啼的声音都没有,哪儿会有行夜路的人。
不停地背对着月光走。
眼前是茫茫的粤地夜世界。
可走着,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她将脚步收住了。一边是大海,另一边是兀自突起的一道山。她彻底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去了,即便是选一个错的方向去,她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是错的。她像一个夜鸣虫样在那路口自语着:“去哪儿?去哪儿?”自言自语着,隐隐听到哪个方向有了说话声,心里惊一下,忙把身子蹲下去,果然听见从山坡上传来了吱嚓吱嚓的脚步声,接着就有灯笼的光亮从坡上亮着下来了。她慌忙朝路边的野地躲过去,将身子埋在一蓬杂草里。那黄亮的灯光愈来愈近了。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朝她走过来。他们也到了三岔路口上,和她一样立在她立过的地方不动了。前边打着灯笼的,等着后边的人走了过来问:“往哪去?”后边的立下四处打量着:“往左是海边渔户人,往右就是番寓城。”接着那后边的,取出一个簿册在灯下翻开看了看,又朝天上望了望。“天快亮了呢,”他说道,“我们放了一个必须再带走一个人,你说把谁带走好?”前边的也在那名册薄上翻着看了看,“今夜那狐女四凤离开了番寓城的高翰林,他们的缘分尽了呢。”前边的说着合上那名册,“我看那翰林活着满心仇冤又真的报不了仇,还不如让他死了他也放下了。”后面的听着想了想,“倒也是,”他说道,“走——就去把这翰林带走吧。”
两个人就往四凤来时的番寓方向走去了。
四凤惊得在那蓬草后一动不动着,直到那灯笼人影走了很远才慢慢直起身。他们原来是阎罗。是走地府差的人。她从草地出来站回原处望着前面愈来愈小的人影和愈来愈暗的光,想到因为她今夜离开了翰林府,他们便顺道去把高翰林的命寿缩短带走时,心里有一种窃喜彷佛走路摔倒拾了一锭银子般。可是窃喜着,却又不知为什么,又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心里蠕动着,如一只鸟在窝里睁眼爬在黎明边上样。她忽然起脚又朝着来的方向走回去,去追那要招走翰林魂魄的两个人,且在他们身后脚步和飞一样,直到重又看见前边的灯光和人影,才把脚步慢下来。
她追上他们了。
她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回到番寓城边上,那二人又在路口辨认路向时,她从他们身边轻脚绕着进了城里边。到了城街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高府跑。幸好她离开高府时,那打开的大门还开着,于是气喘吁吁地回到府院里,闩上大门在门楼下边坐着喘息和等待。一切都如安排好了样,在她刚刚把喘息缓下来,外面的脚步就近到门前了。接着是一阵安静和耳语,便有人朝大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三四下。四凤不说话,又有了更重连续的拍门声。四凤问:“谁?”外面的男人唤:“你把门开开。”四凤果真哗地一下把大门打开来。因为这时月亮不在了,他们提的灯笼亮得和日将出的时候样。四凤很吃惊似地立在门口上,“你们是……”两个阎罗也都惊住了,一直在盯着四凤看:“你不是……已经离开高府了?”“我是想走的,”四凤说,“可后来我觉得我和翰林的缘分还没尽,且我说过我要陪他到百岁。”那两个阎罗便相互看了看,前边的一个用很奇怪的声音问:
“他不是每天都把你当作畜生打你虐你吗?”
四凤低头不说话。
后边的上前一步道:
“我们把他带走你们的缘分就尽了,你也兑现了你说的陪他百岁了。”
说着两个把四凤朝一边推着就朝院内走,而且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别的啥,到竹林边上看了看高家的杀架和磨刀石,及地上因为屠杀丢下的毛皮和骨头,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了句:“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如如意意活在世上哪。”他们很快到了两进院的第二道门,又很快要到翰林的卧房门前了。这时四凤又从后边跟上去,到他两个前边拦住去路说:
“他打我虐我是没错,可我也在他的捆绑打骂里,又得了人的快活呢。”
那两个人都不解地在灯光下面望着她。
“你们俩生前也都是有过家世儿女的人,我说的你们不懂吗?”问着四凤从哪摸出两把碎银子,还又把头上的凤簪摘下来,一并塞到二位的手里去,说你们走了一夜了,拿上这个在回去的路上喝碗茶,吃上一顿夜宵。那二位就拿着四凤给的银两首饰木在院落里,彼此看着不说话。四凤又过去拉着他们的手,问他们两个家在哪,生前是不是番寓人,是了请告诉她他们家在哪,他们死后回不到自己家里去,说自己能在这两个世界里边穿梭着,她可以代他们去看看他们的父母和妻小。两个阎罗脸上便有感伤了,都说了自己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并把四凤给的东西又还到四凤手里去,让四凤去看他们家人时,把这些银两首饰带给他们的儿女和母亲。
四凤点了头。
那两个阎罗从高翰林家退将出去了。她去送他们,他们对她说过一年他们再来带走高翰林,再给他俩一整年的恩爱缘分期。这时大街上传来了日出般刺亮刺亮的鸡叫声。人的世界和白书,慢慢朝番寓城里铺将过来了,那两个男人便朝城外走去了。
她把他们说的过一年的日子时间划写在了高府没人注意的墙壁上。
天亮时高翰林从梦中醒过来。他在梦里梦到四凤收拾了东西要离开他,他想抓住她,把她重新捆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不能动,嘴也唤将不出来。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四凤拿了包裹、开了大门走去了。可现在睁开眼,他看见四凤坐在他的床边上,正在为他补织他出门总要穿的翰林服,于是他对她说了他的梦。她对他说了她确是逃着走掉了,只是在城外碰到两个阎罗要带他去往地府她不得不重又返回来。说到这儿高翰林从床上坐起来,“我在梦里也梦到你返身走回来,有两个男人跟进院落里,你们在院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高翰林问他们在院里说了啥,四凤说那二位阎罗在告诉她他们家在哪,希望她把一些碎银送到他们家里去,交给他们的老父老母和家小。说着还把她给他们、他们又给她的银子给翰林看,高翰林从那碎银中看到四凤的那个镶有三颗珠子的簪子了。他用他的大手把四凤的头紧紧抓住扭过来,见四凤头上的簪子不在了,而是用一个临时的木簪插在发际上,他便忽然冷脸笑了笑。
“你以为我高翰林真的相信你们狐女的贞洁吗?”翰林说,“以后再发现你和别的男人有来往——那怕是和地府的小鬼男人有来往,我都会把你放在杀架上,剥皮割肉将你的一丝一缕都晒成肉干儿。”
四凤不说话。
她没有告诉他他只还有一年岁限期,脸上显出一种三个月来没有过的平静和柔顺,像天上的云挂在了她的脸上样。她把缝好落线的翰林服挂在墙楔上,出门去给高翰林盛端洗脸水。把洗脸的葛巾拿来放在盆水里,又把脸盆端到高翰林的面前去。“洗脸吧,”她说着顿了顿,后边的话如从牙缝挤出来的声音样,“水是赵巡抚的血水儿,葛巾是赵巡抚的人皮做成的。”她这样轻声说着朝后退一步,又去给高翰林端盛早茶的糕点、小菜了。
早茶的糕点、小菜十几样,都摆在一个托盘里。四凤把这些从厨房端到高翰林的书房时,老翰林那时已经坐在他书房的茶桌上。她开始如家仆一样朝着桌上摆着小菜和点心。每拿起摆放一个小碟儿,她都望一眼高翰林的脸,“这个发糕是赵巡抚的臀肉做成的。”“这块粉蒸肉,是赵巡抚的大腿肉。”“这碗红枣骨头汤,是赵巡抚身上的排骨、银耳熬了一夜炖好的。”每个碟菜、小点和汤汁,四凤都说是赵巡抚被打死杀了后,活剥了皮肉做了这顿早点饭,甚至在高翰林面前摆放那双雪白的象牙筷子时,四凤还对翰林说:“这筷子是赵巡抚的两个臂骨刮磨成的筷,你用起来会胃口特别好。”说着把托盘上的碟碗全都摆完了,要转身出去时,高翰林盯着四凤看一眼,一把拉住四凤的一只手,让她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来,坐下和他一块吃早茶。
她自他开始捆绑抽打她,已有半年没有和他一同坐下吃饭了。这天早上她又坐下和他一同吃着早茶时,日光从窗里进来落在高翰林的额门上。她看见他的额门上,原来是有红色润光的,现在那额门、眼睛里,都已经没有光亮和精神,且他原来的眉毛上,左右各有两根一寸的长寿眉,这时那两根银色的寿眉长须不见了。她盯着他没了长寿须的死色脸,眼角忽然挂了两滴泪:
“以后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好好干什么。”
他们就这样又如最初时候好着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想和她有那事,她就主动把放在床头的绳子、鞭子递到他手里,自己脱了衣服跪在他面前,任他捆绑、抽打让他尽兴男欢与女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的日子顺心遂意如皇上享受太平盛世样。在这要情有情、要爱有爱的日子一年后,有一天从早到晚她都给他吃鹿肉,还喝鹿茸酒,说那肉是赵巡抚的脑髓肉,酒是赵巡抚的骨髓酒,就是配以青菜那青菜也都是男人壮阳的青葱、韭菜和水芹。吃了一整天,他身上的血液到夜里旺得和雨季河流样。他又要和她有那事,她就把鞭子递给他,让他尽情尽意抽打她。他接过鞭子站在床前边:“今夜不用抽你了。”“是我求你抽我打我啊,”她说道,“今夜你抽我鞭我的越是厉害越是对我好。”她跪在他面前,求他举起鞭子朝她身上的任何地方抽,脸上、乳上和腿间,想抽哪儿抽哪儿,想用什么方式抽打就用什么方式抽打她。
他果然又用鞭子朝她浑身抽打起来了。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这抽打声,他们这一夜把家仆们都赶到前院睡,离家近的还让他们回到自己家里去。后院里静得如深夜里的旷野样。如旷野里的坟墓样。闩上院落门。闩上屋子门。又将从书房拐进去的卧门关起来。三四道门把他们和世界隔绝起来了。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地面的一张蒲草席子上。他的鞭子从半空落下去,抽在她的脸上也抽在她的乳房上。血像雨水、泥浆一样流在她的身上和蒲席上。鞭梢上的血,从她身上甩到床上、墙壁上。每抽一鞭子,他都如往日一样问她道:
“你是谁?”
她便在地上滚着唤:
“我是赵巡抚的母亲啊!”
他又抽:
“你是赵巡抚的的女儿吗?”
她又答:
“我是他的女儿啊。”
他抽着接着问:
“我抽你打你应该吗?”
她就跪着或团着血身子:
“活该你抽我打我啊,谁让那该死的巡抚冤了你三年大牢哪。”
他有些累了想要喝水歇息了,丢下鞭子去喝了水。她看他坐下歇着了,便拿起准备好的生白布擦着身上的血。“你不抽我打我了?”她问他,“你不抽我打我你不怕我突然起身打你吗?你忘了说到底我是赵家人,说到底赵巡抚现在不是巡抚已经回到朝里成了三品大臣了。”高翰林便忽然愣一下,想起什么了,放下杯水又抓起鞭子朝她身上抽起来,“我打死你个正三品。”“一鞭下去我抽死你!现在你就给我跪下来!”她就哭唤着,跪在他面前直到她粉嫩的身子终于没有一寸好皮肤,没有一处不是流着血,且有的血口有二指那么深,从外面望过去,连血口里边的肠肚都能看得清。
这时候已是半夜了,他的情欲火烬燃将起来了,他便像抱一条遍鳞伤痕的鱼一样,将她血淋淋的身子抱起来,一把丢到床上去,然后也将自己脱得一丝一线都不挂,伏到她的身上去行那男女间的事。疯狂着,嘴里如往日一句一句辱骂着,到了高潮时,他在她的身上低声唤一句:“赵巡抚,我这辈子比你活得好,谢谢你让我蹲了三年监。”之后在一动不动地静着崩射那一刻,四凤勾着头,爬在他的耳朵眼上轻声说:“皇上明察秋毫,发现三品大人赵巡抚,才是真正贪赃枉法的人,刚才皇上已经把他判为死刑丢进大牢了。已经下了圣旨为你平反昭雪,让你到朝里去接任赵巡抚的三品要职了。”
高翰林听着四凤的话,眼睛亮一下,忽然用最大的力气抱紧她,然后笑着慢慢松开手,从她的身上翻倒下去了。
他死了。
死后脸上放着满足的光,笑得和孩子吃了圣上赐的蜜酒样。这一年,高翰林刚好六十五周岁。
高翰林死的这一夜,正是一年前二位阴差来召他走的那一夜。四凤看翰林从她身上翻倒下去了,转身把手放在他的鼻前试了试,趁他的身子软热给他穿好衣服盖了布单子,放下帐帷朝翰府后花园的一间小屋走过去。那小屋原是收拾花园的锄具屋,现在成了四凤被翰林欢合后的洗浴房。在这整整一年里,她每次与翰林有了床事后,等他睡着了,她都是来到这房里,从花园一角的井里提来井水洗身子。然在翰林死后这一夜,她又在这小屋点上蜡烛,提来井水,把一整个的浴盆倒满水,关门把她的肠肚脾胃一一从她身上的鞭裂口中取出来,一挂挂、一串串地放在那盆里。洗了又用清水冲。冲了又将这些内脏肠肚挂在一条丝线绳上滴着水。花园里的月光晶白而透亮,连一星的尘埃都没有。夏秋相交里的花香在花园里飘着如看不见的雾丝般。水不够了她到井里汲着水。将洗脏了的污水倒进花园里的树木草地间。在她将她的肠肚脾胃洗到第三遍,听见小屋的门吱呀响一下,扭头看见月光里站着三个人。前边的是她侍奉了整整二年的高翰林,后边是一年前的这一夜、这个时辰她见的阎罗二差人。他们还是提着黄灯笼,手里拿着一簿花名册。三个人在灯光月光里,影影绰绰像三个和人同等比例的剪纸样。他们看到她在这月光屋里洗着自己所有的内脏和肠胃,都有些吃惊地望着不动弹。
“都来了?”她提着自己洗净了的一挂肠,将目光从翰林的身边绕过去,瞟着他后边的两个阴差说。
那两个阴差朝她点了头。
她看见他们和去年的穿戴打扮一模样,像一整年没有换洗过衣服也没有一点变化般。
“你在洗什么?”高翰林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不洗什么呢。”她答着,赤身裸体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把那些洗净晾至没有滴水的内脏先心后肺、最后肠肚地一件一件从丝线绳上取下来,自鞭裂的皮肉缝里朝着体内装,不慌也不忙,像剪裁之后又动手缝制一件衣服样。当高翰林终于明白她在干着什么时,脸上显出苍白色,用轻浅讶异的声音问她到:
“你是嫌我脏?”
她说道:
“不是你脏,是人和人世脏。”
他想了一会儿:
“那还是嫌我脏。”她又瞟瞟他,很固执地重复着那话那意思:
“不是你——是人和人世脏!”
他们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待她把洗洁冲净的所有内脏都又装回身子去,取了墙楔上的衣服穿起来。两位出阴差的人,也就在高翰林的身后朝他的肩上拍一下,“我们该要上路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到四凤的身上去,谢了她这一年多次夜里去他们家门前偷偷送银两。说她半夜放在他们大门前的银两家人第二天起床全都收到了,也都知道他们在冥界异乡过得都还好,然后就带着翰林朝花园、院落门外走。
高翰林离开四凤时,脸上是笑的,可笑着眼上还是有了泪。四凤把他们送到番寓城外的路口上,分手时那路口和四野,漫满了花草的气息和海腥味。高翰林这时问四凤,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四凤说,不会了,我知道人和人世怎样了,我要回中原嵩州田农庄我的老家了。高翰林不知道田农庄在哪儿,是怎么的一处隅地和美好,也就迷惘不解地立在路口上。而那两位差人是知道嵩州在哪的,也就站在路口正中央,指着海的那边说,你要去中原最好乘船到海那边,然后离开粤地到了湘界里。说到湘界沿着洞庭湖的西岸走,过了洞庭湖,就是鄂地了。过了鄂地的长江便从南方到了北方、到了中原了。然后把指着海的手指收回来,感叹了一句很悠长的话:
“好远的路!”
四凤笑了笑:
“一夜一夜慢慢走。”
也就分手了。阴差带着高翰林,朝山地那边走过去。四凤到海边朝对岸望了望,回到番寓又七天,看着高府的家人将翰林厚葬后,在第七天的月夜月又起升时,离开番寓朝海边有船和码头的地方走去了。
补记——
康熙:“朕我记得三品中没有姓赵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济仁:“回皇上——奴才已经查过了。近五年朝里的各职没有赵姓的人,更没有三品大臣是赵姓人。”
康熙:“七年前朕有没有派过高姓的翰林去安徽?”
济仁:“回皇上——七年前是帝即位的第二十一年,那时你没有派过翰林去安徽,更没有在安徽整修大运河。”
皇上僵着脸,把手里的《四凤》故事轻轻地丢在书桌上,嘴里嘟囔出了“这蒲生……”的半句话,从龙椅上站起来,在书房走了半圈又坐下,看着跪在面前的公公济仁道:“你起来,朕问你几句闲话儿。”
济仁没有起,只是跪着看着皇上道:
“跪着好——皇上要问什么请明言。”
康熙:“朕看过的故事你都看过了?”
济仁:“遵旨奴才都看了。”
康熙:“这三个多月朕已经读了蒲生二十一个故事了。你觉没觉出来在这些故事里,狐狸都要比人好,乡野都比朝廷好?”
济仁惊着不说话,呆呆地望着帝的脸。
康熙这时又从龙椅上站起来,慢慢在书房踱了一圈,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一下又放回书架去,“不过每个故事都好看,都让朕在看故事时觉得新奇又愉快。”说着脸上挂着笑,把声音抬高一点儿,“朕要谢你找蒲生为朕写故事,让朕无聊时有故事打发时光了。现在朕已经约略知道了狐狸女是什么模样了——你传话到淄川,告诉那蒲生,朕不要再看狐仙故事了。不要再看狐界都比我们人界好,都比我们大清世界好。现在朕要看看他写的鬼界什么样。看看鬼界是比人界和我大清好,还是鬼界到底是鬼界,我大清才是鬼界、仙界们向往的天堂和人世。”
济仁从地上站将起来了,躬着身把袖子摔了摔:
“嗻!”
皇上又慢慢补充道:
“不要让那蒲生知道朕对他的故事怎么说,由着他的性子写,朕要看看天下书生们到底对我大清盛世怎么看。”
济仁也便应允着,从皇上的书房退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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