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大旱了。
旱得如火烧一模样。如天上有十个、八个的日头照着样。自四月初下过一场雨,到酷夏的九月平原上,没有见过一滴水。整半年,没有见过一滴水。起初时,人们不知道这年是大旱,还千方百计地引水去浇地,打井去浇地,把拖拉机开到田头上,用机头上的柴油机去抽地下的水,可到了六、七月,小麦灌浆、扬花时,地下没水了。
引不来了河里的水,地下不久也就没水了。
地里的小麦棵,到了膝盖深,可它却看着、看着就干了。起先时,夜气养着它,还能在晨时看到一些青。到后来,一早起床也看不到麦青了,只能看到干麦叶被夜气润了的软,待日头从平原东的地平线上一出来,轰隆一下走出来,爆出来,那麦叶立马就干了。焦干了,所有的麦棵全都枯着头。勾着一碰就掉的头和叶,风一吹,便有灰白的沙尘从那棵上飞起来,从焦干的草上腾起来,带着一股焦糊的味。
平原上,是一望无际了的灰白色。
树,庄里庄外的树,桐树,槐树,椿树和楝树,一天到晚都是卷着叶。枯枯的卷着叶。槐树的根吸不到了地下的水,不断有黄叶掉下来,和入了秋天样。榆树根须深,叶绿着,可树上却有数不尽的虫,像是因为它的绿,天下所有的虫都跑到它的枝上、叶上了。小青虫、黄斑虫、七星虫,还有一身洁白、只是肚子下泛绿的虫,和筷子一样粗,人的舌头一样长,在榆树上虫王一样爬动着,吃叶子,还吃树叶的筋。
原先站到树下看不到日头的树,眼下站到树下一抬头,日光一下就打在脸上了。
吊在榆树上的虫,你要从树下走过去,它像锣锤样,不停地敲在你的头上和身上。
村庄再也不是了先前的黑青色,已经光秃秃的透明了,透明透亮地化在了平原上。
庄稼都死了,一望无际地枯白着。
草也都死了,一望无际地枯白着。
有的还活着,在一片枯白中成了黄白色。
树,有的还活着,养不了那么多的叶,叶就稀落了,只是那树根、树身还活着。知了旱不死,越发地旺,越发地多,一天到晚地叫。白天的叫,和遍地晒干的辣椒样;夜里的叫,稀落着,和挂在天空一串串的葡萄样。
树上的知了壳,金黄色,日头一出来,所有的壳都在发着黄的光。
金黄的光。
有一股焦糊的味,白天从平原上滚过来,像平原的哪里着了火。站到庄口上望,到处都有燃腾腾烟。到了落日时,四处都着火,烟却没有了,只有遍地的红火烬。
盼着一天过去了,到了来日里,人还没睡醒,日头就又紧脚急步走出来。前半夜睡不着,天热入不了睡。后半夜睡着了,可你刚睡着,日头就从窗里、门里爬进来,摸到了你的床上去。晒到了人的脸上和眼上,正想翻过身子接着睡,谁家的人又下世了,报丧的脚步声,很快、很重地响在庄街上,马上就到了你家门前边,窗前边,敲着唤:“叔——今天你得去我家帮个忙,我娘不在啦,一早醒来她就下世啦——”
唤:“哥——今天该让你还我家的劳力了,你家的人下世时,我给你家干过三天活,你今天去我家干上一天就行啦——”
又有一天开始了,像有成百上千的日头悬在头顶上,火烈烈地照。
火滚滚地照着这一天。
二
热病爆发了。
说爆发它就爆发了。在往常,酷冬和酷夏,本来就是病人、老人最常下世的季节哩。庄里人早就说过了,平原上的老人早就说过了,说清朝的皇帝不是死在酷冷的冬,就是过世在酷热的夏。到现在,平原上的人,热病们,他们大都要死在这年酷夏了。以为熬过去年冬,大都能再活上一年呢,可是这一年,天气过热了,热透了,日头照在地上生下紫烟了。空气的烫,像是烧开了的水,吸进喉咙还会嗞嗞响,把喉咙嗞出了水泡来。
小麦都死了。
草也都死了。
不多几片树叶也都旱卷了。
庄东姓赵的儿媳妇,还不到三十岁,刚觉发了烧,三天后就留下她几岁的孩娃下世了。
活活烧死了。旱死了。
庄西又一个姓贾的,四十岁,知道自己是热病,身上没了抵抗的力,没有能够免疫的力,小心着不让自己受凉和感冒、吃错东西拉肚子,或碰破皮了流出血,千万地不让自己有着别的病,可是又一次,他去茅厕时,从日光下边过了过,蹲茅厕时又刚好在一片树荫下,这一热又一凉,就有了热感冒,流鼻涕,头微疼。后来鼻涕不流了,热病冲上来,头却疼得受不了,疼得他拿头朝着墙上撞,人就撞死了。
活活撞死了,流了一地血。
庄中央有个叫小敏的人,是回娘家的俏姑娘,回前好好的,回来几天后,浑身有了痒,起了一身蛇胆疮。她没哭,也没说啥儿,只是说住够几天了,该回婆家了,也就收拾了东西走。是走了,却吊死在了半路的一颗柿树下。
庄里的丁嘴嘴,在胡同口和一个病人说闲话。说:“从前有个当官的升了职,官大了,回家让他老婆炒些下酒菜。老婆给他温了酒,炒了菜,端上时候问他说,你官大了,你那东西大不大?当官的说,官大了,啥都跟着大。入了夜,这对夫妻又做床上的事,老婆发现他的东西还是如原来一样小,说,你官大了,这咋和原来一样小?当官的说,比原来大多了,只是因为我官大了,你是官太太,也跟着我啥都长大了。你的也大了,就不觉得我这增大了。”本是一个老笑话,随口就说了,说完还笑着,前仰后合地笑。可是听的却不笑,回家取出一把菜刀来,就把爱说笑话的丁嘴嘴活活给砍了。
砍死了。
说:“他妈的,庄里人都死到了这步田地里,你还能说出这样的笑话来。还笑得恨不得翻在地上去。”
便给砍死了,说:“你凭啥活得这样高兴呢?”
就给砍死了。
死个人就如死只鸡、死只狗,踩死一只蚂蚁样。也不大声哭,不再贴那白纸门联了。人一死,不出当天也就埋掉了。棺材都是早就备下的。墓,也都是在人没死前挖好的。天酷热,怕人死后挖墓来不及,怕尸体过了一天就腐掉,也就备下棺,备下墓,人一死哗啦一下就埋了。
学校的热病们,也都解散回家了。
早就解散各自回家了。
解散时,庄里的热病还没大爆发。那解散不是因为热病大爆发,是因为上边忽然不给丁庄每月发粮了。不每月发粮、发油了。派去领粮领油的年轻人,是吃过早饭出的庄,午时回来了。空手回来说:“人家啥都不发给丁庄了,连一斤面都不发给丁庄了。”
贾根柱和丁跃进,和那些庄里的热病们,那时候都在学校的一堵墙下乘着凉,把电视机搬到屋子外,都在乘凉看电视,听了这样的话,都把目光搁到回来说话的人身上。
“凭啥不发了?”
“人家怀疑是我们盗了丁亮和杨玲玲的墓,偷了那对金银棺,所以啥都也不发了。”
热病们,也都把目光搁在贾根柱和丁跃进的身上去。都知道,那不发粮是因为爹的事。因为我爹怀疑是他们盗了墓,偷了棺。病人们都指望根柱和跃进能找着我爹说清楚,说他们压根和盗墓偷棺没关系,可是根柱和跃进,你看我,我看你,却是谁也没说话。
学校的病人们,几天后,就从学校解散了。
解散的那一天,爷正在学校门口种他的菜,三领席似的两畦儿地,在他的房后边。在我的坟边上。爷从学校担着水,井里的水;浇着地,两畦儿地,种了韭菜和小葱,还有小青菜。一担水浇下去,就像一担水倒进了一条沟壑里,倒进了黄河古道白茫茫的干沙地,转眼间,那水就没了,被旱吞下了。两畦儿地,他一共担了七担水。可往常,两畦儿只需浇上四担水。就在快浇完了时,贾根柱领着二十几个病人站在了他身边,每个人都提着一卷被褥和行李,还有各自的饭碗和筷子,蒲扇和草席,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逼了他们散伙走的人。
所有的目光就都看着他,逼着他,像是他不发给大家粮油样,像是他使大家不得不各自回家样。爷就站在那两畦菜的地头上,挑着桶,空的桶,也望着大家伙,望着那望他的一片目光、一片的脸,并不像先前一样怕他们。不像先前样总是觉得对不住他们了。欠着他们了。像有话对他们说,又没话对他们说。像原是认识他们的,却又一时想不起他们都是哪个庄的人。像原来知道自己欠着他们啥,可现在知道不再欠着他们啥儿了。把欠着他们的千情万物也都还掉了。
爷可以像他们看爷样看着他们了。
也便沉默着,彼此那样冷冷地看。
冷冷淡淡地看。
看一会,就走了。贾根柱朝地上“呸”了一口痰,像把啥儿吐了出去样,也就领着人走了。
解散了,回家了。走了还又有人扭头回来冷冷地瞅。那目光,像我爷欠了他们太多的事,光扒叔的墓,盗了金银棺材还不够。还有太多的东西等着爷去还。爷就立在那,立在那两畦菜地头儿上,品着那目光,想着你们还要我咋样?咋样啊?盗了墓我在庄里一句闲话都没说,连一句骂人的闲话都没说出口,你们还能让我咋样啊?
爷就从那地头走掉了,他还要回到学校再挑一担水。
这当儿,丁跃进从学校走出来,提着行李卷,最后一个从学校走出来,和爷碰面在学校大门口。
跃进说:“叔,浇菜呀?”
爷说道:“跃进,你亮弟的坟墓被盗后,我在庄里连个屁都没有放,你们还要我咋样啊?还要把我吃掉是不是?”
跃进就站到爷面前,把手里的行李放地上,想了一会说:
“亮弟是好人,可辉哥算人嘛,扣我和根柱的棺,还扣丁庄病人们的粮和油,他凭啥就怀疑是我和根柱领人盗了墓?”
说:“就算是我们盗了墓,他辉哥就算好人吗?”跃进仰着头,在日光下望着爷的脸,“你知道不知道辉哥现在在干啥?他现在除了管着发棺材,还又管着全县给热病死的人们配骨亲。每配成一对,他收二百块钱的冥婚费。”
说:“全县有多少热病死的小伙没有媳妇?闺女没男人?配一对二百块,他这一辈子能挣多少钱?”
说:“亮弟死了,还不如让亮弟活着他死了。”
说完这些话,丁跃进就又提着行李走,从爷的面前走过去。爷便看着他,由近至远地看着他,像忽然明白了啥儿样。明白了刚才所有回庄里的热病们望着他怪异异的目光样。立在校门口,盯着丁跃进,看他走出很远时,爷丢下水桶追了几步唤,唤着说:
“跃进,你说的是真的?”
跃进回过身:“不信了,你去问问他。”
说完又走了。爷立在路中央,一个高处儿,日光晒着他,就像晒着一个泥塑的人,晒一段木桩子,直到跃进走出很远的路,爷还一直待在那,像一段竖在日光下的腐桩子。
三
一直说要进城去一趟,去上边看看爹,看看我娘和我妹,可爷却懒得很。懒得动,好像懒得和我爹见面样。
心懒了,爷就一个人守在学校里。学校已经空着了。空荡荡的了。教室里的桌子、椅子、黑板被人搬走了。拼成床铺的桌和模板被人抬走了。院里的大小树木也都被人砍光了。连教室里的玻璃窗,也都被人顺手摘走了。
每天都有人拿着根柱和跃进签了字、盖着章的条子到学校搬东西,也就把那学校搬空了。爷守在学校里,守着空院子,守着他住的两间屋。空守着,闲得很,说去找我爹,却也懒得去见他。日子过空了。心里也空了。心像我叔下世一样离开爷的身子了。爷知道爹还滋润润地活在这世上,却在心里当他死了。
也懒得回到丁庄去。
懒得见了丁庄的人,像世界上没有丁庄样。学校里的静,又静到了去年的样。没了人。没老师。没学生。也没有热病们。十几亩地的空院子,也就一个人。只有爷,想睡早了早,想起晚了晚。饿了烧些饭。渴了喝些水。烧一顿能分做两顿吃,连饭锅不洗也没人会知道。不洗脸也没人看得见。
爷忽然觉得日子闲得很,像过在世界的外边样,听见庄里有哭天唤地的悲声了,明知是又有人下了世,却也不去关心是谁不在世上了。
看见有葬队从庄头走过去,从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走过去,也就站在那儿看一会,该干啥也就又去干啥了。
也不干啥儿,就是守着那三席两畦儿的菜,浇浇水,站一站;拔拔草,看一看。待那两畦儿菜里没草没虫了,就守在那儿等着草出来,盼着虫出来。
平原上到处都旱成了干毛毛的灰,就这儿,有着两畦儿绿。爷就守着这两畦儿绿,如守着他的命。叔死了,玲玲也死了。爹离开丁庄了。他一家都离开丁庄了。想起家破人亡的事,可爷却没有多少的悲。忽然间,反倒觉得心里干净了,轻松了,像背了几十年的大包袱,从他肩上卸下了。
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到了三伏里,天气最热时,连庄里最后的树叶都旱得落下时,贾根柱从庄里来到了学校门口上。
来到爷正捉虫的两畦菜边上,蹲下来,默一会,轻轻微微叫:“叔。”
爷微微怔了怔,扭回头,有些惊起来。算一算,爷至多半月没有回到丁庄里去,至多二十几天没有见过贾根柱。根柱和跃进领着病人们离开学校也就二十几天吧,可根柱已经不是了原来那个叫着根柱的人。他瘦得没了人的样,脸是黑青色,眼窝深得能装下两个拳头或鸡蛋。蹲在地边上,我的坟边上,缩在学校院墙的半截暗影里,他像一卷儿从坟里爬出来的鬼。脸上的黑,枯干的黑,如活人被风吹干了。他叫了一声叔,轻轻叫,破天荒地叫,叫了叔,脸上挂着黄菜叶的笑,仿佛极难为情样。
“你咋了?”爷问他。
“我活不了几天啦。”他说着,脸上挂的笑,越发地厚和重,像脸上挂不动那笑时,笑会和树皮样掉下来。会啪的一下落在地头上。“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笑着说:“快死了,没有出息啦,忽然就想来和你说说话。”
爷就从那畦菜里走出来,坐到我的坟头上。坐在我在地下伸出的双脚上,和他对着脸,摆开说说话的模样儿。时候是在将落日的时分里,平原上一天的暴热正要走过去,闷热已经从平原深处铺过来。有些凉意的风,在学校的后墙那边吹。爷和贾根柱坐的墙荫下,也就开始有些凉了。
远处传来的知了的叫,如去年秋时马香林在学校拉的弦子样。
“叔,我真的快死了,”贾根柱把脸朝爷的脸前凑了凑。“你看看,我的脸上都有死色了。”
爷看着他的脸,看见了他一脸铁青的光。
“没事儿,”爷说道,“熬过酷夏就好了。”
“你不用骗我了。叔,快死了,我有桩事要来和你说。不说我死了都难合上眼。”
爷便说:“你说吧。”
他就说:“我说啦。”
爷说道:“你说吧。”
他又说:“我可真说啦。”
爷就笑:“你这人,说呀你。”
他就说:“叔——我一心想让丁辉死。这一段日子老是想让丁辉死,做梦都想让丁辉快死掉,死在我前边。”
说完了,看着爷,如要从爷眼前拿走一件东西样,看着爷的脸。看他让拿不让拿,就那么直愣愣地看。不再说话了,直愣愣地看着爷的脸。
爷就惊怔着,惊坐着,也看着贾根柱的脸,像根柱的话如一块石头样,猛地砸在了爷头上,把爷一下砸懵了。像他说是去爷脸上摸一下,可却把耳光打在了爷脸上。爷的脸上僵了一层白,一层灰,如苍茫芒一片腊月冻僵的雾。爷不动,不说话,脑子里空得和学校一模样。空得和这平原样。就那么僵愣愣地看着贾根柱,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样,看他是不是随口说一说。也就那样相互地看,虽根柱的话是说要人死,却看见根柱的眼睛里,目光比二十几天前离开学校时的目光要柔和些,和善些,有些像在和爷说一件借东掏西的事,丢了啥儿想找回去的事。
日头已经西偏了,热烫的光,从学校的墙角闪过来,刀切样,有一块齐齐地落在他们脸前边,在他们的脸上映出了一丝润色的红。
爷问他:“亮的墓是你盗的吧?”
根柱说:“我哪会呀。”
爷又说:“墓盗了,棺也抬走了,东西拿走了,事情该算啦。”
根柱想一会:“我也觉得事情该算了,可这半月里,丁庄热病死了的几个闺女都让外庄死了的男人娶走了。墓一扒,就把骨亲配走了,把咱丁庄的女尸抬走了。我堂弟红礼是和赵秀芹的侄女翠子结好阴亲的,可在昨儿天,人家又把翠子许给柳庄的马姓了。说这是丁辉搭的阴亲桥。说他收了双方各一百块的阴婚费。说那马家给翠子家送了三千块的彩礼钱。”说到这,根柱又把目光搁到爷的脸上去,加了语气接着说:“不光是我想让你家丁辉死,庄里好多人都不乐意让他活在世界上。”
说:“你去给丁辉说一下,别让他回到丁庄来,回来我会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打下一闷棍。”
说:“叔,你是个实在人,要不是看你实在,我不会给你说这些。会等丁辉一回到丁庄里,就让人把他活打死。”
说:“你知道不知道?卖血时候我才十六岁,正读书,读初中,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他,他就让我卖血了。我说疼不疼?他说和蚂蚁夹着样。我说卖血不会有事吧?他说小伙子连一瓶血都不敢卖,长大你还想娶媳妇?就这样我就卖血了。”
说:“叔——你说我想让他丁辉死,是冤枉了他丁辉吗?”
说:“你去给他说一声,千万别让他回到丁庄来。一回来,我和丁庄的人,怕会把他活打死。”
话到这,贾根柱从地上站起来,如他把话说完了,该要离开了。如他从庄里晃晃悠悠走过来,就是为了说下这些话,并无别的恶意样。爷听他说了这些话,日头就落了,红血浆浆一片着,仿佛整个平原的地上都是一个血的湖。说完就走了。根柱就走了。站起来,准备走去时,又叫了一声“叔”,又停住说了一番话。
说:“还有一桩事,得给你说一下。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也是最后求你办件事。”
说:“我和你侄儿跃进都是庄干部,他的身子和我一样不行了,怕我俩谁也活不够一个月。前几天我俩坐到一块商量事。商量都死了庄里的公章埋到谁的坟里的事。都想把那章埋到自己的坟里去,争起来,就抓阄。最后他赢了,抓到了公章陪他下葬的阄。可我这两天两夜睡不着,想让他把那公章让给我,让那公章当我的陪葬品。”
说:“叔,以前我做过对不住你们丁家的事,可现在,我快下世了,来求你去给跃进商量商量这桩儿事,把公章让给我,那公章给我做陪葬。我看出来跃进一直敬着你,你们到底都是丁姓的人,你去说他会答应的。”
立在学校门口的拐角和两畦菜地的正中间,贾根柱有些求似的望着爷,说着话,让落日一直照着他,如一湖血一直泡着他。
爷便立起来,上半身搁在日光里,下半身搁在墙荫里,把眼眯成一条线。
“非要用那公章当陪葬?”
“不一定。可我心里就是想。”
“那就再刻一枚嘛。”
“再刻一枚就假了,假的让跃进当陪葬,我就用这枚旧的章。”
说:“只要你让跃进把那公章让出来,我保证就不在心里想那丁辉死的事。”
说完了,根柱又看一会爷,接着嘟囔了一句啥,便转身走去了。慢慢走,摇摆着。没有多大风,可他走着的样,似乎怕风吹倒般。
他像风里飘着的一根枯干了的草。望着他一摇一摆地走,爷就想先不说那公章的事,只要根柱还活着,还能走,就得赶快到上边和我爹见个面,让爹不要回到丁庄里来。
永远也别回到丁庄来。就想自己今夜要早些睡,明儿一早就去上边找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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