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八亩嘴洼的灾难抗不住地横了过来。
人们到太阳更显黄淡的时候,已经歇过了劳累,开始在大堤上走动。他们木然地望着大水,就如旱天里木然地望着高远的太阳一样。我和见娜拉着手,漫无目的地从新堤这头走到那头,并肩坐在一张条石上,眼望着洪水从我们清澈的目光中浑浊地荡过去。能模糊看见,伊河对岸的大堤上有人群忙动,像蚂蚁搬家般匆匆、匆匆的。不消说,那边的人和村人们一样,也在护堤,也在与洪水抗斗。早些失去的大银鸟又开始在对岸出现,在伏牛山的青黛映衬中,大银鸟就像夜空中急速滑动的一群星星。洪水的声音在平静了的大洪面上像气流般粗暴而又含着柔和地回响着。上游仍然是水天不分,天和地都粘在蒙蒙膨胀的水雾中;下游似乎透亮一些,然水和天也都如菜地的塑料纸一样含含混混。只有眼前的水面和稻田清清亮亮地裸摆着。有一条长蛇,像五彩线一样盘在稻田埂的草丛中,后来有只青蛙不知为啥儿从稻棵中一跳,落到了田埂上,那蛇一伸脖子,身子成了一条直线,青蛙就进了它的嘴里。那蛇似乎没能力吞下青蛙,它的嘴扯得宽极,才只能把蛙头含着,蛙的后半边身子露在外面挣扎动弹。
“见娜你看。”
“看见了,有些儿怕……”
我用一块石头朝花蛇砸过去,花蛇抬头瞪我们一眼,忽然它的嘴外就只剩下两只蛙脚,脖子立时凸成了一个山包。它终于把青蛙吞吃了。
大堤那头好像有人叫我们,说赶快回家吧,大半后晌了,午饭还没吃。我们准备往回走,可转回身子时,见娜却又惊奇地扭回了头。
“快看快看快看连科哥!”
我旋过身子,忽然见稻田中的青蛙像一群跳蚤,几十只几十只地跳在空中,落进田里;落进田里,又跃在空中。它们跳起时,青亮的背在阳光中闪着水润的亮色,落下时有哗哗啦啦的水响。熟稻田中是不该有水的。我往前走了一步详细地瞅了一眼,发现稻棵间的干叶、碎草、柴棒像船队般在急速地划动。心头一疑,抬头往新堤端头一瞅,看见大堤下有水,桶大小一股黄水,正咕咕嘟嘟朝稻田这边冒着,翻起的水泡又亮又大,如白棚车队似的从稻子行间开进田里去。于是我惊叫一声,仿佛花蛇吞了我的身子一样,拉起见娜的手就往大堤那边猛跑。她的裙子在我腿上扫来扫去。
“大堤冒水啦——”
“爹——队长——大堤冒水啦——”
“快呀快呀——大堤冒水啦——”
十八亩嘴洼和人们的天水灾难就这样横了过来。我们的嘶唤像破了嗓子的奶羊腔在天水面上软软地飘动。在我们的唤声中,身后追来一声“砰——喳”的塌方声,如同有座山头冷丁儿卧进了水里,一下盖死了我们的叫唤。我回头望了一眼,瞟见了冒水的地方有半边大堤不见了。堤下的天水一片泥黄,白沫被推出两丈远,随即又退回来,急速地转着被一个水漩涡大口吞没了。
“快呀!大堤冒水啦!”
“大堤冒水啦队长!”
新堤那头的村人们终于听见了我们的呼唤。他们大伙儿一同怔了一星儿工夫,就都迎着我们跑过来。队长跑在最前,老远就问哪儿冒水了?我说堤那头,他就像疯一样朝前面跑过去,把我和见娜留在身后边。他跑过去带起的凉风把见娜的衣裙撩起很高,脚步声如打桩锤砸在堤面上。我们很远就看见队长和村人们到冒水的地方突然钉住不动,仿佛枯桩一样扎在了大天下的黄洪堤头上。一群村人,一林桩子,个个的后背都在泥色的日光中抽动出光亮。我已经觉摸到,天水不可抗斗了,它像狮虎一样横在了人们面前。时至今日我还惊异村人们对天水大灾的淡然。我以为他们会呼叫的,可我和见娜返回到那里时,他们都木木地站着,脸上是同黄天一样肤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时候,一切都已赶不及了,原先水桶粗的冒水洞变得牛腰一般,天水中的漩口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大棍、破箱在漩涡中旋不够半圈就从洞里进去,从大堤这边出来,漂在稻田中。十八亩稻田从下沿开始,被洪水迅急地一片一片淹盖着。已经有几亩地埋在了天水中。熟稻的穗头在水面摇摇晃晃一阵,就慢慢倒进了黄洪里。
有人说:“咋办队长?”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我们就看着嘴洼被水淹?”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把树枝拉来塞进水洞里。”
队长说:“来不及了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这说话之间,大家感到脚下一晃,不等觉醒过来,就见水洞上的大堤呼的一声,坐卧进了水洞里。那大水吃惊一下,稍稍犹豫一阵,用力轻轻一推,卧塌的堤土就被推进了稻田的水中,化成了泥浆朝嘴洼中央冲去。有了这堤口,似乎洪水冷丁儿找到了出路,便拧着搅着往稻田里涌,流水声响哗哗、冰冷冷地灌进人们的耳朵里。
十八亩嘴洼、五年的辛劳眼看着一格一格被天水吞没了。
村人们说完了,嘴洼完了。
爹说一季也没有收成,再也甭想吃米了。
队长望着扑进田里的黄洪,脸上板出青石的颜色。脚下的新堤,在天水中一块一块不断塌下,逼着队长和村人们一步一步后退。眨眼间,那门似的豁口,已经塌成了公路的宽窄,洪水更加汹涌,如同跨入城门的队伍,挤过城门似的堤口,就如同入了城一样,随即铺摊开来,朝远处稻田的四面八方盖过去。盖过去的洪水,仿佛是从人们的脸上滚过,立时,人们的脸就全都成了泥黄。青蛙从稻田中一只一只跳上大堤,回头惊恐地望着逼来的天水。河面那些白沫杂物开始如车队一般开进稻田中,朝嘴洼那边的老堤靠过去。收割过的稻圃儿,也开始漂在水面,像堆堆乱草样打着旋儿朝着远处游。
“完了,嘴洼完了。”
“再也吃不到大米了。”
村人们盯着那漂起的稻圃儿,这样叨叨两句,队长忽然旋过身子,“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他这样骂了一句,似乎突然醒过了神儿,对着村人们狂唤:“娘的,都别愣了!快、快,快去把稻种抢回来!快去把稻种抢回来!”
嘶叫着,队长风一般从人群刮过去,朝收割过的稻田那头跑。村人们并没领神,见队长跑了,也就跟着跑。爹一手拉我,一手拉着见娜,像尾巴样紧摆在人群后边。我们老远看见,队长到堤头上,一弯腰就滚进一角没被淹的嘴洼田里,抱起一铺儿割过的熟稻跑上大堤一放,又滚下大堤去抱另一铺。后到的人们看见队长这样,到那儿一声不言,就冲进嘴洼角里去抢稻圃儿。
可惜我们到那儿时,人们都已不再往嘴洼里跑抢稻子啦。十八亩嘴洼彻底地被洪水吞尽,成了十八亩汪洋,和堤外的伊河连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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