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不理她,她像丢了娘样泪眼蒙蒙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叫我连科哥。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没有应她一声。那时候,我以为应她一声将会是给了她最大的恩赐。可我很坚决地没理她。没理她我就知道我有很强的意志。
“连科哥,你给我一个狗娃吧,全身都是花的那一种。”
我去给她抱狗跑了三十八里路。她爸、她妈都是从省城来的,来给我们修公路桥。桥一通,公路就从我家门前铺过去,我家就和洛阳、郑州连在一道了。我怀着一种像晴天云一样洁白的感激去我姑家给她抱狗娃。我姑家狗生了,已经满月。我对她这样说后她就问我要狗娃。我不能不为她跑这三十八里路。她家烧的第一顿米饭就给我家端了一小碗,像一碗雪样摆在供桌上。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吃米饭,知道米饭果然比白面好吃,又香、又黏、又耐嚼,有核桃仁儿的味。现在我觉不出米饭有那种味道了。那时候,吃过三天我还觉出嘴里存着那味道。为了这些,我去我姑家给她抱回一只狗。那狗黑眼圈,白尾巴,身上花白搭叉,抱在手上它咬手指头,咬得痒极了。我知道那狗和我有感情,它是把我当成它哥才和我一道回来的。我一叫它花脸,它就朝我摆尾巴。我们在一道像兄弟那样过了三天,它饿了、孤单了都向我叽叽叫,像唤我的名字一样。我不忍心送她,可还是送了她。我是看在她爸在给我们修桥时,铁钉扎透了脚的份上才送的。那一天中午,村里人都睡午觉了,我抱着我的花脸坐在村头的大树下,等她去大桥工地医院看她爸回来我就拦住了她。我说见娜,这狗给你。她说我不要。我问咋了?她说你舍不得。我说舍得。她就接过了那花狗,用手去它的背上抚摸着,很感激地瞟着我。
“真给我?”
“真给你。”
“我给你啥儿?”
“我啥也不要。”
“我不能白要你的花脸呀!”
“你以后多喂它米饭就感激了。”
说完,我很悲壮、很凄楚地先自快步回家了。回家我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阵。那时候,我十一岁。十一岁的我一穷二白,我把我的全部家产和全部的爱都送给了从城市来的小姑娘。她把我的一切都给领走了。我觉摸我浑身空荡,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真真的把心都给了她。她如果不是从城市来的我不会送给她。她爸妈不是来为我们修桥我也不会送给她。那当儿我很抠,抠得连铅笔头儿都没送过人。可我把我的花脸送了她,尽管我是特意去姑家给她抱的,我还是以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她,留给我的是两手空空的穷穷白白。
我后悔我把我十一岁的家产像彩礼一般全部给了她。
我说我不要她还我一星点儿东西。说的当儿很大度,可从她抱走了我的花脸,我就等着她还我一样东西,等着她家还我家一样东西。
后来她家果真还了。
那是三天以后,她爸从工地医院出院了,在家养伤。养伤还一样有工资,这一点我十分想不通,暗自愤愤不平,因为村里人干活时掉了头在家歇半晌队里也不给一分工。后来长大慢慢想通了,觉出说到底城里人是不能同我们伙着使用一轮太阳、一牙月亮的。那天夜里,一家人都睡了,月光像水样从窗里一条一条凌清凌清地流到我家屋里,还渗到我盖的单子上,凉阴阴的,如井水湿身似的。爹娘都已睡了。我看着那月光,想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姑娘,叫月仙,是从月亮上特意偷跑下来嫁人的,不想却嫁一个粗汉,每天都要打她,受不了,她就在一个月明如水的夜里,驾着月光又回月亮上了。那粗汉追悔莫及,每天月亮升上来,就在月光下哭啼,月仙就在天上看着他哭。后来月仙还想下来和他厮守日月,有个神就把她永远捆在桂花树上,直到男的活活哭死,他们也未曾见上一面。这月光一样柔凉的故事,使我无论如何睡不着。那一夜,我下决心长大娶了媳妇绝不打她一下、骂她一句,绝不像粗汉那样做追悔莫及的事。可我就怕我娶不到月仙那样的媳妇。想到媳妇,我就想到了见娜。她是从郑州来的,从郑州和从月亮上差不多,我渴望她长大能够嫁给我。我想她一定会嫁给我,我把我的花脸都白白送了她,可就这个时候,见娜妈敲了敲我家的窗子。
“睡了吗?明早你们把这端回去温温吃,大补的。”
见娜妈走了,我听见她在窗台的搁碗声很轻,像给病人放了一满碗中药汤那样。我一直想着那碗里的东西,准是非常好吃、非常难得的啥儿?来日一早就最先爬起了床。
窗台上放了一个小白碗,碗里有半碗红汤,汤里泡了一只剥皮煮烂的小狗腿。
我的花脸狗被她妈杀了。
端着那只狗腿,我盯着见娜家的屋门。月亮退去,把太阳引升上来的时候,那屋门开了,见娜提着笤帚出来扫院子,我猛地把那半碗肉汤连同狗腿猛泼到她的红裙上。
“你赔我花脸!”
她怔着,肉汤从裙上慢悠慢悠流下来。
“连科哥……”
“你赔我花脸!”
“不怨我……”
“我不管。”
“真的不怨我……”
“我不管!”
这时候,爹起床了,一巴掌扇在我的脑壳上。我往前趔趄一下,剜见娜一眼,就英武气壮地走出了院子。
那天上学时,她叫我哥,我不理她,不拉她的手。她放学时就丢了,到天将黑也没有回去。她爸她妈四方去找,急得掉泪。末尾,我爹娘去找,让我也去,我就在伊河滩上找到了她。她在的地方离大桥工地远,离田湖小学近。我很远就看见她独自坐在河滩上,落日浸泡着她和她的书包、裙子。鱼鹰一只一只叫着在她头上盘飞,流水声很清丽地响到四面八方去。她伶仃地在沙滩上盘着,眼望着北去的伊河水,就像敬仰河神样。我到她身边时,她转过身子来,又叫了我一声连科哥。
我说:“你爸妈让你回去哩。”
她说:“花脸是妈偷着杀的,我全都不知道。”
“你不恨你妈?”我问。
“恨。”她说,“还恨爸。”
“回家去吧!”
“你不让我赔花脸?”
我摇摇头,以我十一岁的宽阔胸怀原谅了她。拉着她的小手回家时,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扭到身前去。我们踩着我们的影子走,卵石间的金沙子在我们脚下响出很动人的声音来。身后两串儿脚印轻浅浅的如漂在沙滩上。我们默默地走,直到太阳终于沉到耙耧山后留下一缕儿余晖,她才冷丁儿开口问我。
“连科哥,长大了我嫁给你要不要?”
“要。”我认真地想了想,“可你是城市的人……”
“城市的人不好?”
“好。”
“那你怕啥儿?”
“你会走的。”
“往哪走?”
“城市。”
“不会。我爸妈走了我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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