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画皮
依然是太原城郊那地方——
过了正月十五后,王生要备乡试了。家里有一些文脉、人脉,打听到了主考官家在太原城的哪,想去走拜一下主考官,以在乡试考场上,给自己一点便利和门道。也就让妻备了礼,一早朝着太原城里去。
正月从乡下到城里的路道上,空气冷得直哆嗦,哈在嘴前的白气与雾丝一个模样。也就刚出村,在路上走了一程,王生看到从路口走来一个少妇样的人,脚下急得彷佛后边有人在追着;气喘嘘嘘的模样,又像从哪往哪逃将着。书生心有别意了,忙追上女郎问人家,有什么灾难和不测,这酷冷天里孤寒寒地去哪儿。那女郎也就立下来,回头望着王书生:“你是一个书生过路人,一辈子只关心金榜题名,你何苦问这啊。”书生一看这女子,年龄十六、七,脸色凄白眉藏忧,望着他一身都是难言之苦隐。“你说吧,我是读书人——读书人才最是要入世帮人的人。”书生这样说,女郎也就流着眼泪开了口,说自己叫紫凤,从小和家人走失再也没了家,刚过十六就嫁人成为妾,下厨烧饭,河边浣衣,冬夜还为丈夫暖被窝。可没想到自己这样儿,丈夫还又赌又酒,每天输钱都回来骂自己。大老婆也借机打自己,说丈夫原来入赌总是赢,自我进家就赢少输多了,说是我把晦气带到家里了。说着女子撩起衣服给书生看,果然满身都是青紫和瘀血,有的血痕还未干,浸浸的沾在衣服上。
书生惊噎了,恻隐之心像春后冰融了的黄河水。
“你现在去哪儿?”
“无家可归呢,”女子说,“今日一逃我也不知要去哪。”
这时书生慷慨仗义道,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先到我家养养伤。那女子自然是感恩点了头,道了千言万语的谢,跟着书生折回身,来到书生在村外的一所空院里。那空院瓦屋小甬路,整洁且温暖,是书生为自己每年科举准备的一处书宅院,专门用功的一个僻静处。于是就在这小院静屋里,书生为女子生了火,为她身上的瘀青擦药、包了伤口,到了暮黑夜饭时,还亲手为她炒了菜,温了一些酒。二人边吃边喝着,女子不停地为书生夹菜和倒酒。至月高星稀后,村里静到只有寒风在外的走路声,女子便收拾了碗筷和碟盘,含情脉脉地催书生起脚快回家,说不回家夫人会等得着急呢。
书生只好起身留恋地朝着门外走,走着又说我担心你一人在这睡觉会怕啥儿。“怕是肯定怕,”女子柔声细语着,“可再怕夫人在家等着你,我也不能把你留下来。”到了小院内,月光冰绸一样铺在院地上,二人四脚落下去,能听见彼此脚下的薄冰碎裂声。书生问:“你独自睡觉会冷吗?”女子说:“不怕身子冷,就怕心里寒,今天遇到你王书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心里最温暖的一天了。”到了大门口,将门打开不得不走时,王书生又找着借口把脚留下来:“我应该给你的伤口再敷一些药,夜里躺下睡着人的伤口是最易疼痛呢。”女子也就立在门里哽哽咽咽道:“王书生,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为温暖的人,我这心里有你了,你就离开回去吧,再不回夫人会真的找到这儿来。”
书生这时胆大了,过去一把将女子抱在怀里边,爬在她的耳上呢喃说,他妻子不会找过来,只要他夜里不回去,她就知道他是在书宅用功夜读了。如此女子就趴在书生的怀里说了更多温柔话,说自己一见书生心里就种下书生这颗种子了,感觉他是天下最为善良的人,也就果真是最为善良的,只是自己怕对不起嫂夫人,怕影响书生的攻读和前程,才要催着书生快离开。说着又把头朝书生怀里拱,接着对书生恩恩爱爱着,说她是给人做过妾的人,看出来书生想在这儿留一夜,但得说好他只能在这留一夜。且在这一夜,二人只能做兄妹,不能同夫妻一样,不然她就真的对不起了嫂夫人。书生答应着,说是自己真是遇到天女了,虽然给人做过妾,可却如此地明白事理和良知。他们重新把大门闩起来,并用木棒把门紧顶着,牵手回屋闭了屋门后,他一下把女子拥在怀里疯吻着。女子一边配合他的疯吻和抚摸,一边又对书生说,无论如何我们只能这样了,不能越了男女最后的楚河和汉界。书生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将女子急急抱到床上去,熄灯后不顾一切地乱起来。女子是扭怩不从的,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了嫂夫人,可说着不从又慢慢诱了王书生。王书生毕竟是连续备考多年的读书人,知道很多男尊女卑、三从四得、夫唱妇随的道理和书上的话,一边解着女子的衣扣儿,一边把那话说得正月十五月圆样。女子听着那话儿,除了叹息就没不从不合的理由了,最后只能用手抓住王书生的手,很恳切地说:
“你救了我,我感恩于你,我们只能有这一夜好不好?”
王书生承诺着点了一下头。
于是夫妻样有了这一夜。可又哪儿是如夫妻一样哦,是如新婚洞房的初夜一般儿。哪儿是洞房初夜哦,洞房初夜之男女,都会缘着人生初情时,不谙男女之趣乐,十有八九都是慌慌张张,潦潦草草,把人生最美好的身子和时间,如三岁孩童画画样,好端端的素纸都给胡涂乱抹了。人生男女的好,王生的体会是壮男和少妇,二人都有男女之经验,但又未到轻车熟路上,轮子落地就跑起来。有经验,又有一些生疏感,正如他和女郎的这夜样,自己在婚后有些厌妻时,她又为妾懂男女,却又从来没有被男人疼爱过,于是二人熟脚走生路,生脚配熟鞋,总是明白又非全明白,似乎经过又再经过时,才发现此前哪叫什么经过呀,至多是听人说过或远远看见过。有了这一夜,有了一次又一次,一场又一场,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经过和谙熟。就这么一夜的神魂颠倒着,床动地动天动着,连从窗口透入的月光都如微风中晃动的烛光一样摇摆晃动着,要死要活如要生要灭样。明明深陷在极乐的渊里猛然摔死了,可身子一落地,却发现人还活着。明明知道自己还活着,可又觉得魂灵飘飘不知去哪,人死了魂都不在了。
就这么地一次次。
一场又一场。
精竭到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恢复体力必然气尽死了时,他对她说了一句话:
“你让我死了吧,我再也不想读书考举了。”
她紧紧抱着他,把嘴伏在他的耳朵上:
“王生啊,男人哪能不读书考举为官呢。”
又是抱,又是吻。精尽力竭时,还又有了一场男欢和女乐。终于到体力不支了。终于是抱着女子水蛇白兔合体的身子睡着了。一觉睡到来日太阳滚在窗楣上,睁开眼,摸摸空床头,慌然翻个身,却看见女子坐在床边上,深情地望着他,一直拉着他的手。而床头原来敬书摆砚的条桌上,却摆着女子早就为他备好的早餐油饼、小菜和蒸鸡蛋,还有为他补身子的一剂草药鸡骨汤。且她坐在床边望他时,脸上的娴静如一盘月亮被日光照了样,透红的脸颊和樱红色的唇,碎白齐整的牙粒和挺挺直立的鼻梁骨,尤其她那总如月光下静湖似的眼,实是书生这将近三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人世最为温润美好的女子了。
“你长得和佛里的菩萨一模样。”
女子听到菩萨两个字,身上哆嗦脸上惊一下:
“求你别说菩萨两个字,我是凡人,哪能亵渎菩萨。”
王书生就笑着拉了女子的手,一并吃了早饭后,女子贤淑地洗了碟盘和锅碗,两个人到院里晒太阳,在避风处坐下说天地、世间和男女,到了日隐有风了,太阳地里飘有冬寒了,他们又回屋关起门来烤炭火。在炉旁话暖手暖心暖了,白天也抱着滚到床上脱衣服,如胶似漆,相见恨晚,又庆幸终是人生有这么一场儿女情。就这么过了一整天,又疯癫无忌地过了一整夜。终于到了第三天,粮尽了,菜茶也没了,书宅所有能吃能喝的,都被他俩吃尽喝尽了,书生不能不离开院子去集市买菜买粮了。
集市离村子并不远。书生提篮到了集市时,是第三天的近午间,一条街上都是卖肉、卖蛋与冬储的白菜和萝卜,还有粉丝和北方人学着南方做的熏腊肉。因为念着女子独自在家里,书生并未挑东拣西地买,只是见了这个买这个,见了那个买那个。待一个篮子齐满了,刚要离开闹市的繁华回家去,忽然集镇里守着道观的那个疯道士,来到街上求人施舍问人要着钱,说自己很久没有吃肉喝酒了,望施主们看在他时常为人降妖除魔的份面上,快给他几吊零用让他去买一碗半罐酒。这时他看见王书生,忙朝书生走过来,惊讶地站在王生面前怔了他一眼,急急把王生拉到街口的一棵枯树下,问你是镇南王村的王生吗?
王生点了一下头。
道士惊愕地端详着王生的脸:
“你最近遇了什么人?”
王生说:
“谁也没有遇见啊,每天都在家为着乡试攻读哪。”
道士又盯着王生看一会,拉起他的右手看着他五个指头的手指纹:
“你浑身都被邪气缠绕着,怎么会没有遇见什么人?”
王生想道士一定是想拉他谋些酒菜钱,也就没和道士多说几句话,把买菜剩下的零碎铜钱取出来,丢给道士回走了。然他走了几步后,那道士又从他身后追上来,把铜钱全都塞到他手里:
“你命都快没了,我怎么能要你的棺材钱!”
王生有些气恼地盯着那道士。
“什么都别说,”道士道,”你快跑步回家,到家后千万别弄出响动来,趴到你家门缝上,也许还能赶上看见一些啥。”
王生三信七疑地朝道士冷冷笑一下。
“不用笑,”道士说,“如果我没猜错,她和你脱衣上床时,浑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可一身瘀血她和你行那男女之乐时,为什么她身上的伤瘀一点都不疼?没有在床上唤叫一句‘我疼啊——你轻点慢一点?’”
听到这,王生怔在那儿了,脸上满是惊愕和痴然,成了七信三疑后,他想再听道士多说一些啥,道士却大唤:“我饿了,我又没酒了。”又伸手从王生口袋抓出那把钱,扭着身子迈着八字步,朝一个卖肉卖汤的店铺晃过去。
王生在那呆呆怔一会,最后看着道士回头朝他笑着得意地唤:“你快回去看个究竟吧!”之后道士走远了,他起脚回家去,先是慢慢走,可走着想着那些床上的事,想到他和她在床上翻云覆雨地折腾时,她一身瘀血竟真的没有叫过一句疼,不觉间脚下的步子慢下来。慢下来又渐着快起来。到了镇外人少的路上竟就跑起来。原来是想买了食物、蔬菜再到药堂铺子为她买些消肿止痛药,这时就减了去往药堂铺子的路程和行时,快急快急从集镇回到村头上。回到村头攻读备考的小院前,平复了喘息和呼吸,把菜篮藏在墙角处,手按着心跳轻推院落门,悄脚走进去,看见她不在院里晒太阳,于是疑心降霜落雪一样重起来,轻脚朝着屋门走过去。到那儿轻轻一推门,发现大白天屋门是从里闩上的,心里轰哗一下更加惊着道士的话,慌忙趴在屋门缝上朝里瞅。
这一瞅,王生的脑子天崩地裂了,腿和脚下的院落都忽然晃得使他想要瘫倒在地上。
果然看见屋里有道士说的妖邪了。
看见她的绸袄裙裤堆在床边上,身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举着紫青色的脸,牙虽白洁却獠牙狰狞着,有的靠外有的靠里生,随意差错地长在阔嘴里,有两颗尖牙彷佛是穿过嘴唇长在唇外面,其余秃的又只有半截如生咬了什么断了牙齿样。她的鼻子是塌的,鼻孔翻露在上唇半空间,额门的颜色因为从窗口门缝进去的光,一会是深色,一会又浅青或黑灰。且更可怕的事情是,她身上的寿衣完全是在坟墓中被黄土和时间腐烂了的破衣服,身子一动会有布片和棉絮掉下来,且那寿衣背上用滚针绣上去的半个金丝“奠”字的针线都已脱落了,线头线脚如一场风后的蛛丝垂在布片上。而她面前迎着窗光的墙壁上,正贴着一张半黄半白的人皮在光里。那人皮有半只胳膊从墙上脱下来,左手分岔开来的五个手指头,指甲都还挂在指皮上。为了让手指服服贴贴像画布一样儿,她用几个竹签扎在那指皮和墙上,然后手持一管彩色的笔,在那人皮上用各种颜色描着和画着。画那人皮的挺直鼻梁时,那鼻梁上就有了润白亮亮的光。画那人皮上的嘴唇时,那嘴唇就有了血色和红润。待她画那人皮上的眉毛、眼睛时,王生觉得自己的眉毛紧紧揪着跳几下,再定睛去看那画皮上的眉毛和眼,那画皮的眉毛就柳叶一样风动有情了,及至最后她握着彩笔在一个珠砂颜料盒里点一下,将发亮的珠砂点在画皮大而水润的眼睛里,那眼睛就滚滚动动有了湖色和光亮。最后她又在画皮的头发上浓笔涂了一层瀑布似的墨,将画笔慢慢放在裹了黄绢绸布的笔盒里,朝后退两步,端详着画皮上的女像看一会,待自己满意了,将身上的寿衣三下两下脱下来,上前走两步,从墙上将画皮揭下来,提着画皮的两肩抖一抖,像抖一件有了尘埃的风衣样,最后把那画皮在空中甩着旋了半个圆,披在自己肩膀上,身子又一旋,屋里那妖邪厉鬼不在了,她就成了原来那个和他牵魂绕梦、如胶似漆的美女了,赤身裸体,浑身光洁,皮肤好得和月光样,浑身上下连一丝青紫瘀血都没有。接着她自己看了看自己裸体的美,独自笑一下,拿起床上的衣服穿在身子上,转眼成了王生初见她时的模样儿。她好像在人皮上画画有些累着了,将笔管、寿衣、彩盒收起来,放在她来时的包袱行囊里,从容地坐下端起功夫茶的小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细口喝着茶,等着去集镇买菜的王生走回来。
王生在门口惊呆了。
他木在正月的寒冷里,额门上出了一层米粒似的汗。小心地朝后退着步,至半院轻轻转过身,蹑手蹑脚朝着外面走。出了院落门,又悄悄把大门关起来,左右看看便疯着一样朝向集镇跑。到集镇上他没有找到那道士,又苍白着脸色朝镇西的道观里去。那所道观并不大,是一座借着山势遇物赋形的二进庙。前院住着这道士,后院是道神和道士设在神面前的施捐箱,让前来的施主自己往那箱里施捐钱。王生快步地踏进前院时,道士刚从集镇走回来。他在集市上募钱讨买了一盘猪头肉,一罐陈米酒,刚把那猪头肉用蒜汁拌好摆在桌子上,大口地吃着和喝着,满嘴满脸都是猪头肉的油。这时王生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道士面前说:“你救救我吧,我遇到的是一个画皮鬼。”
道士看着王生哈哈笑一下,又狠狠喝了一大口的酒,夹起一块猪脸肉,在半空看看摇摇放到嘴里边。
“信我吗?”道士问。
王生点着头。
“信了你去厨房给我烧上一盆热水端过来。”
王生便慌忙找着道士的厨间去给他烧了一盆水。
“把我的鞋袜脱下来,帮我泡泡脚。”
王生帮道士脱下鞋袜来,端着热水让道士大白天里泡着脚。
“给我的脚灰搓搓吧,我一个冬天没有洗脚了。”
听着道士的话,王生看着道士一边喝酒吃着肉,一边两只脚在水里慢慢对搓着,很快那清凌凌的半盆水里漂起了道士的脚灰和趾垢,于是他立在那儿迟疑着。道士又瞟了一眼王书生:“回去没有看见女子身上有瘀血吧?看没看见她的包袱里都藏了一些啥?”这么问几句,王生思忖着,慌忙跪在地上帮道士洗着污脚和垢泥,连道士脚指头缝中的泥灰都给搓洗了。
洗完了脚,道士也喝完了酒,最后又让王生去倒了洗脚水,帮他收拾了饭桌上的盘子和酒杯,还又帮他穿上袜子穿上鞋,将他的饭桌抹一遍,在桌上铺开黄纸和笔墨,细细在那黄纸上画了一柄剑,想一会写了草书的咒语和道言,收起叠好装入黄裱纸的信封内,嘱王生不到时候千万不要打开那信封,千万不要念咒语,书生便依嘱拿着那纸符回家了。离开道观前,道士又谆谆嘱他说,见了妖孽万万千千都要装出和先前一模样,一块吃饭,一块说笑,方寸一丝半毫不能乱,然后趁她不经意,将她口袋里的手绢取出扔在大门外,她就会在落日时分出门去找手绢,这时你就趁她出门时,把这符咒贴在门口上,她回来便再也进不了你的房间去,从此她就不会再去缠你找你了,你便白白赚她三日人世最快活的事。
拿了这符咒,书生离开道观回到家,从院外墙角提回自己的一篮菜,谎说自己在镇街上碰到往届一同乡试的同场生,就在街上喝了酒,所以也就回晚了。女子并不在意王生的话,看他脸上也还那样儿,闻闻他身上果然有些酒肉气,也就如昨日前日样,对他百媚娇态,扭腰翘指,依然地亲吻拥抱和说笑。依然地为他沏茶、洗菜和烧饭。然在烧饭洗菜间,擦手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的手绢没有了。那手绢是她以鬼为人离不开的物,每过两个时辰不用那手绢擦擦脸,脸上就会慢慢布生一些荒草和坟墓间的灰。于是她开始四处找手绢,想到午后等不到王生回来她曾走出院子去张望,也就从厨灶朝着院外去找手绢。
王生一直在屋里朝着院里看。
他看见在落日中她朝院外走去时,知道她是去院外找他扔到院外的绸手绢,便慌忙从怀里把道士给的符咒取出来,速速挂在门外门楣上,转身进屋忙不迭地把屋门关上插了闩,屏住呼吸等着女子走回来。
她便回来了。
在落日中走着用那手绢擦着脸,这时正月的落日里泛着黄颜色,一院子都是黄亮都如剑在日下闪着的寒光和冷利。没有人知道那光在她面前给她带去了啥,就如没人知道道士在符纸上写的咒语是啥样。她走着,在院里忽然哆嗦一下子,抬头看看落日后,脸上有了一层僵白色。然后她的脚步放慢了,走近门口脸上的白色越发浓起来,及至到了屋檐下,还有两步远,如有气流将她朝后推一样,身子僵怔一下子,脸上越发白得如同清明坟地上的纸,额门上也挂了一层汗,宛若夏天她在烈日下赶了一程路。她知道发生什么变故了,抬头望着系在门楣外的黄信封,嘴唇便跟着有了哆嗦和跳动。再试着起脚往前走一步,又有一股力量把她朝后推了推,且在这一推间,她浑身的骨头如同散架般,疼得她莫名地大声唤出了一句话:
“——天杀呀!天杀呀!”
然后她又朝后退两步,离那屋门远一些,再次望着落日里门楣上的黄信封,待身子疼得轻了些,人可以站稳身子后,她用嘶哑悲切的声音问王生:
“有人救你了,我们的情缘血债都尽了。念起我这三天如你新婚夫人一样给你人世的好,你能告诉我是谁在帮你吗?”
这时王生本来在屋里惧怕得浑身都在抖,在门后缩成一团儿,压根不敢从门缝朝外看。然听到这个声音后,他的哆嗦有些轻缓了,面着屋门后的黑污尘土说:“你走吧,我们无仇无冤,我只是一介书生啊。”到此门外便无声息了。从门缝透过来的亮光里,有绕绕点点的尘星在飘飞。望着那尘星,书生静了一会儿,小心地趴到门缝上朝外看,看见女子在那门外院内甬路上,木木地立着不动弹,只是盯着门楣上的黄纸符咒封,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自语了“天要杀我!”的一句话,便沮丧地转身朝大门那儿走去了。
她走了,可走至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又忽然转过身子来,回到她刚站过的地方大声问:“王生啊——我走了。我们情缘尽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可以不告诉我是谁在帮你,不告诉我那符咒上到底写了什么字,可你能告诉我那字是写在纸上还是布上吗?”
王生犹豫一会答:
“写在纸上啊。”
女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轻轻哼一下,把身上衣服脱下来,从头皮的发间开始着,像脱了一件贴身睡衣样,带着嘶嘶的声响把身上的人皮揭下后,小心地放到甬路边自己的一堆衣服上,转瞬她就又成了那个青面獠牙、鼻孔朝天、狰狞丑陋的女鬼了。她又一次把身子朝后退一步,哼吼着从喉咙发出一股撕裂尖厉的叫,唤着:“我知道他是哪个道贼了!”之后退两步,猛地起身朝着屋门上撞,在一股气流推着她朝后倒的一瞬间,她猛地跳起一把揪下了门楣上的符咒黄裱封,哗哗地将咒封撕成碎片儿,在手里揉一揉,甩在地上用脚跺一跺,便又一把推开从里闩着的门,看见王生像筛糠样倒在地上发着抖,她便对他说:“你已经做人做了三十年,轮也该轮到我来做人了。”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前,撕开王生胸前的衣服缝,一把抓下去,只听王生“娘呀——”一声叫,他的心像染红腐烂的桃子样,滴着血,从他胸前带起一卷胸皮肉,她就笑着张开血口吞吃葡萄般,把他的心一口吞到肚子里,大唤着“我要做人啦——我要投胎做人啦——”然后弯腰提着他,如提一只小鸡鸽子样,把他浑身筋肉都还跳抖的身子扔在床铺上,用手拨着他的腰部和肩膀,让他翻过身,面下背上后,将他的后衣撕开来,又一把从他后背用力抓下去,一下一下掏出他的脾脏和肝来,顺手扯过她和他共同枕过的青枕布,兜着他的一兜肝脏离开了。
她走时,从屋里的床上到院里,一路淌着血,像一路都是春日开盛又被揉碎撒落的花瓣儿。
王生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发现了。
她是趁着天未黄昏去他攻读的小院给他送米面,发现丈夫血淋淋地趴在了床铺上。原先丈夫离家去村外僻静的院里攻读时,都是每隔一天或两天,就要回家看看她,取些泡菜、粮食什么的,自然回去也会和她有一番亲热一番爱。可他这次有三天没有回去了。她去看他也是有些想他了,还在家烧水洗了澡,换上了只有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在身上涂了从娘家嫁来时带的,由玫瑰、菊花、牡丹,以及用盐换来的桂花油,经过碾磨挤汁做制成的散香精。然而一到小院里,她看到甬路上有一滴滴卷着土尘的血滴儿,再看面前的正屋门,见一块门板倒在屋里边,断了的门闩落在屋中央,起脚惊叫着跑进屋子里,就看见胸腔被挖得血淋淋的丈夫了。
她一下惊呆在了床边上,两只手紧紧捂着嘴,接着又放手尖叫着朝床铺扑过去,当看到丈夫后背上那个被掏空的黑洞时,又猛地顿住脚,呜哇哇地哭着叫着转身朝着屋外院外跑。
村里人很快都到了小院里。
有人在屋门口发现了那个被撕碎的黄裱封和写着咒语的纸,知道这是镇西那个疯道长的法符和事端,便赶快让王生的妻子拿着那咒纸朝集镇西的道观去。这时黄昏到来了,道观在最后的落日中,像平常人家升着炊烟的小院样。她急急地走进去。道士正在后院舞着他的拂尘做法事,见王生的妻子扑着身子冲进来,听她哭唤着说了王生的死,又看了她带来的被妖孽撕碎的符咒纸,脸上掠过一层忧郁色,自语着嘟囔了一句话:“原来她已经从狐狸修至鬼人了。”说罢就跟着王生的妻子朝王村王生家的小院赶。到那儿,天已彻底黑下来,点了蜡烛和罩灯,道士把王生的尸体翻着身子看一遍,还把目光落在王生胸前的血洞上,用手指从血洞里夹出一粒枣似的血肉看了看,重又把那血肉放回去,抬头望着满屋子的村人道:“我要把符咒写在绸上就好了,这狐鬼就没有力量能冲破咒力撕了咒纸了。”说着他又在脸上露出笑,让大家都回到家里睡,说这妖孽今夜还会来,因为她摘吃王生的心脏时,落手慌张那心脏掉了一块儿。说她是要吃人的全心全脏才有可能投胎为人的鬼,心脏少一块,她就无法投胎为人了。并对村人和王家保证说,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失手,一定会把这妖孽捉了让她再也不会到人间。
村人就都陆续回去了。
月亮升将起来着,满院子都是月光和星白。屋子里还有在墙缝熬过寒冬的蛐蛐鸣叫声。有黄鼠狼从村头走过来,在院里走出寻找鸡窝的蹄脚声。王生的媳妇因为有道士在,胆子慢慢壮起来,加之那时太原城郊的乡村人,和大清其他地方的人一样,经历生死是桩很平常的事。便依着道士的指点和安排,在屋里设了灵堂和尸铺床,竖了灵幡并在大门口烧了纸钱灰。一切都如王生死了在准备他的后事样。到最后要把王生的死尸往尸铺床上抬着时,王生的妻子忽然发现他身上还有微细一股体温在散着,将手抚到他的胸口上,也隐隐还有一尾尾的跳,便惊惊怔怔看着道士说:“我男人还有一丝心跳呀。”道士脸上平静着,说人在三岁时的拳头有多大,他这辈子的心脏就有那么大。说王生三岁时,拳头握起来如不大不小的一枚地瓜样,这辈子他的心脏就如大的马铃薯小的地瓜了,属于人中的大号心。因为王生的心脏大,在胸里和皮肉筋骨牵扯多,所以那妖孽一手下去没如往常一下把人心全摘走,被筋肉扯留下来还有小枣似的一块儿。说王生现在那一尾尾的心跳声,就是因为胸膛里留下了那枣似一粒心肉儿。
“人还有救吗?”王生妻子问。
“无非比别人晚死几个时辰吧。”道士淡着答。
这时王生的妻子扭头盯着男人看一会,忽然上前一步跪下来,死死地抱住道士的腿,求道士救救她男人,说既然还有心肉在,道士就一定有办法让他男人活过来。说他若救了她男人,她愿意把家里的房产、宅院、土地全都捐给道观和道士。说有了这捐施,道士这辈子都不用再为捐助化缘了,再也不用到集市上为一顿饭和一壶酒,去求人施舍了。这时道士也就看着王生妻子的脸,又朝院外的天地瞅了瞅,扭身拉过王生读书的椅子塞到屁股下,重又盯着王生媳妇的脸,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你今年多大啦?”他问她。
“不到二十四。”王生妻子答。
“和王生结婚有几年?”
“十七岁那年嫁过来。”
“一直没有生养吗?”
王生的妻子“嗯”一下,大胆地抬头瞟着道士看一会,目光里有各种意思在里边。
“如果我救了你男人,”道士嘴角挂了一丝很奇怪的笑,“除了你说的房产和地产,你还能给我一些啥?”
她就把目光股股线线、一丝不留地直直落在道士脸上去,直到屋里院里没有一丝响动后,她用很清晰的声音问他道:
“你还要啥儿?”
道士说:
“我要你。”
她脸上飞过一层绯红色,默了一会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我给你。”
道士怔一下,把屁股下的椅子朝后挪了挪:
“那我现在就要呢?”
她又盯着道士看一会,没说话起身朝床铺走过去,到床前把丈夫的死体往床里推了推,拉过被子把死体盖了盖,又从一个箱里取出一个新单子和一床新被子,把单子铺在尸体床外边,将被子叠成被窝状,再把死体头边的枕头从床的那头挪到这一头,然后不慌不忙地从道士身边走过去,把屋门关起来,将屋中央的一炉炭火朝床边挪了挪,将床那头的蜡台朝这边床头摆放着,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又回到床边坐下来,脸上显出平静和坦然,把手放在脖子下的衣扣上,望着一直坐在屋里不动的道士说:
“你来吧。”
道士把身子在椅子里拧着动了动,让身子又在那椅里静下来,如桩样把身子重新夯在椅子里,重又盯着她的身子和脸,很认真地对她说:
“我这辈子自小出家还没碰过人世间的女人呢,除了这一夜,我想救了你男人,让你夜夜都陪我。”
女人眼睛瞪大了,直直地盯着道士看了很大一会儿,咬着嘴唇朝道士承诺着再次点了头。
“你不喜爱你的男人吗?”他问她。
“不爱我就不用求你救他了。”她说道。
“你不怕他活了回来知道你和我通奸休你吗?”
“只要他能活,”她用很慢很硬的声音说,“日后随他刀剐处置我。”
道士这时就把目光朝别处扭着看了看,又把目光收回来,想想压着嗓子说:
“你知道王生对你不忠吗?他平常去集市上嫖过妓,这三天不是在这攻科举,是和这妖孽变的女子在这屋里床上疯了三天男女间的事。”
王生妻子的脸上荡过一层灰,立刻又平静下来对道士:
“他是男人啊——以他的家境和长相,又是这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他和我结婚七年我没有给他生出半儿和一女,这七年他没有打过我,没有骂过我,没有纳妾冷过我,就是偶尔出门嫖嫖妓,和这妖女疯三天,你说这不都是世间男人经常做的事情吗?”
道士不知该说什么了,就那么盯着王生的妻子看,慢慢起了身,到她面前站下来,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在她脸上摸了摸。她开始解着脖子下的第一枚扣,移手去解第二枚的扣子时,他按住她的手,竖着耳朵听了听,又把手伸进床里被子下,在王生胸口摸了一会儿,用很轻细的声音对王生的女人说,他的心跳快没了,只剩了最后一丝热,妖孽马上就到了,你一切都依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然后他重新把王生的尸体盖好藏匿好,自己很快地穿上为王生准备的寿衣和寿靴帽,过去把屋门敞开来,死人样躺在门口的灵床上。王生的妻子就对道士说:“救了他我就是你的人。”说着很快地披麻戴孝把自己装扮成寡妻孝妇人,到灵前烧着纸钱和北方葬礼上的纸扎物,哭着呢喃着,诉说着一些啥,没人听清她嘴里都说了一些啥,只是不断地在灵前拨着油灯上着香,不时地细细听着门外的风声和响动,把一切物事都弄得和真的为死人守灵样,直到忽然听到小院的大门吱呀响一下,有个人影闪进来,朝着屋门这儿飘荡着,王生的妻子才从死尸的头前把香插好转过身,看见是自家邻居的老太佝偻着腰,拄着拐杖走来站在屋门口,手里提个方蓝小包袱,一直慢慢地探头朝着里边望,她才哑着哭嗓对邻居老人说:
“刘奶呀,你怎么半夜还来这儿呢?”
刘奶就从门外拄着拐杖进了屋,四处瞅了瞅,说我是自小看着王生长大的,他打小吃过很多我烙过的饼,今儿没想到,我活着他倒先走了。说半夜睡不着,就过来和这侄子告个别,给他送几张我最后烙的饼。说着刘奶把拐杖靠在门边上,将那小方包袱放在灵床下,跪在灵前给王生烧了一兜纸钱纸元宝,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弯着腰朝灵床走过去,想要最后看王生一眼睛。然就在她一手掀着王生脸上盖的生白布,一手伸到尸体胸前去抓她漏掉的一滴心脏时,道士轰隆一声从那灵床坐起来,一把抓住老太伸到他胸口的手,另一只手疾快地在老太弯腰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了她发间藏着的那条人皮缝,从那缝边抓住她的头发朝下一扯拉,她的老太画皮便像一件衣服样被扯将下来了。眨眼功夫间,灵床前站的不再是王生家的邻居刘老太,而是那个抓吃了王生心脏的青面獠牙鬼。道士一手抓住这鬼手腕,一手提着那一块腰布似的老太人皮画。那画鬼一边挣着道士捉缉她的手,一边盯着道士看一眼,惊着“啊!”一下,说声“果然是你呀!”就把利齿血口朝道士的胸口那儿伸撞着,要把道士的心从他胸口吸咬撕出来。也就这一刻,道士把右手上的画皮丢在灵床边,一把抓起备在床边的他的法器拂尘挡在胸前面,那鬼的獠牙便一口咬在了拂尘法器上,随之屋里便炸出一股青白紫乌的尖叫声,她的一颗獠牙碎着落在了地面上。接着她恶恶盯着道士看,道士也不慌不忙地盯着她在看。两个人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间也就过了铜钱翻身一会儿,那厉鬼慢软软地跪在道士面前了,像一个盗贼跪在一个武士面前样。这时候,王生的妻子一直站在门口上,看到现了形的女獠鬼,吓得朝后退一步,脸上显出僵硬和青白,像自己也成了鬼一样,直到那鬼朝道士跪下,道士说了一句话:“你有长进了,可以得寸进尺了。”王生妻子才明白,他们是早就认识的,早就有过交手礼让的。
而这时,厉鬼跪着仰着脸,求道士再放她这一马,说这是她最后求他放了她,从此她再也不会来祸害人世了。道士便淡淡笑一下,说想走了也行,请把她吞了的王生的心给吐出来。听到道士让她吐出王生的心,鬼就瞪了他一眼,回头看了一直在边上惊慌着的王生妻,问:“你是为她吗?”然后那鬼就没那么不安惊恐了,脸上有了一层紫青色的笑,笑完盯着道士问:
“我要不吐你会怎样?”
道士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顺势坐在了身边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始终一手握着鬼的手腕儿,一手把法器拂尘举在半空中,很从容又很失望地说:
“我是念你修炼多年,快要投胎成人了,才没把符咒画在布上而写在纸上的,你不知道我的用心吗?”
“平常投胎我要投到穷人百姓家,”鬼说道,“在这样的家里,小时候我夏饿冬寒,长大了我为人做妾,你说我这样投胎为人和畜生有什么差别呢?”
道士默了一会儿:“那你还想咋样呢?”
女獠鬼把声音抬高道:“只要我吃够九个人的心,我就可以投胎到达官贵人家里去。”
道士怔一下:
“现在几个了?”
鬼有些惘然遗憾的样:
“这是第九个,可偏偏这第九个它少了一块儿。少一块我就不能生在官贵家里了。”
至此道士把鬼的手腕捉得更紧了,将右手里的拂尘也在空中举得更高了:
“这么说你已经害死了九个人?”
鬼把自己的脖子梗得更硬更理直气壮着:
“这九个都是害过我的人。”
道士又一次直直地盯着鬼的脸:
“王生他害过你什么?”
鬼略微想一会,把牙咬起来:
“他是害得我家最惨那一个。”说着她还扭头去屋里找着瞅了瞅,将目光在窗前的床上落了落,收回目光对道士和王生的妻子说,三年前,我还为狐族,王生去州府科考在路上休息时,正好坐在她家门口上,说他去会考的同伴在树下,看到树腰上有碗口似的一个树洞儿,大伙谁都没有说啥做啥儿,只有王生在歇息完了离开时,顺手把屁股下的石头搬起塞进了那个树洞里,还又搬起另外一块石头把那石头朝洞里砸了砸。说到这儿她把头低下去,过一会接着再说时,声音变得哑起来,像去哪哭了一场回来样,眼角还有了两滴泪:“那时我刚好离家去给孩子们找食物,回来我的六个孩子都被闷死在了树洞里。”到这儿,她又一次把头低下去,又一次抬头嘶哑着嗓子喊:“那是我的六个孩子呀!”然后盯着道士目光里冷出来的光:“那六个孩子也都是你的孩子呀!”吼出这句话,她看着道士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到嘴唇上有血浸出来,才流着泪把目光望到别处去。
道士不再说啥了,只是用目光瞟着面前的她,嘟囔着问了三个字:
“六个吗?”
她点了头,又将目光扭到躺着王生死尸的床铺上,恶狠狠地盯着看一会,再次回头瞟看着道士的脸,把被道士缉捉的手腕朝下挣了挣,像道士把她的手腕捏疼了,她想把手腕抽回去。
道士真的松了手。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道士的脸。
道士把手里的拂尘法器扔到了身边灵床上。她有些不解地看看从地上站起来。
道士问:“你那么想投胎到达官贵人家里吗?”
她说道:“若能投到贵人家,是女的我会是千金,嫁到门当户对的家里为夫人,是男的我会熟读圣贤书,一路乡试、会试到殿试,最终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前三甲。”
道士这时不再说啥了,他最后在屋里扫一眼,看看一直怔在门口的王生的妻,又看看躺在床上盖在被下王生的尸,缓缓地从凳上站起来,拉一把灵铺床上的乱床单,把灵床上的拂尘零杂都收拾到一边去,从容地再次躺到灵床上,面对着房顶像对着天空说话样:
“你取走我的心,用我的来换王生的。”
道士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平静得如这时门外的月光星辉样,说完他看了一眼站在灵床边的她,为了让她信着他的话,还把收拾到椅子上的拂尘重又拿起来,远远的扔到屋角里。
屋子里这时奇静下来了,连从门外走到灵床下月光的流声都能听得到。王生的妻子似乎明白什么了,她脸色惨白地看着道士和厉鬼,惊恐似乎不在了,只有想不到的意外在她脸上挂着。她就那么呆怔一会儿,忽然过去跪在了灵床下,不知是为了感谢道士还是乞求道士不要这样儿,就那么不知所措地跪着望着道士的脸。而这时,厉鬼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先是怔了怔,后来有些不相信地盯着道士问:
“你真要这样吗?”
道士点了一下头。
她问他:“为了谁?”
道士说:“为了我。”
她又问:“你为啥儿不说为了道法呢?”
道士说:“我为了我!”
问:“你为什么不说为了王生和他妻子呢?”
说:“我是为了我。”
问:“你为什么不说你再也不想疯子一样到集市上过乞食讨酒的日子了?”
说:“我是——完全地为了我。”
她默了一会咬咬牙:“那我成全你!”
道士也默了一会儿:“求你成全我。”
她脸上便比原来更为乌青了,像有一脸瘀血憋着出不来,涨得这儿鼓一块,那儿鼓一块,宛若那脸上满是青枣青柿子。月光已经在屋里铺得更远更宽了,有一片光亮爬到了灵床腿脚上。道士一直在等着厉鬼朝他胸口下手去。鬼就一脸青乌地竖在灵床边,两只眼里憋出两行血,迟缓缓地从眼眶流出来,凝挂在脸颊上的两个青包顶尖上。
道士说:“你下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呢。”
她说道:“是你在逼我。”
道士声音更缓更轻些:“是我请你哪。”
她就把脚步朝前挪了小半步。道士最后把眼睛闭上了。厉鬼终于伸出双手来,十个指头变得和耙齿一样,指甲又尖又长,满指甲缝都是坟墓里的老尘土。王生妻子的脸上成了惨白色,吓得张着嘴,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就把双眼空洞地望到一边去。就这时,厉鬼咬了一下牙,大声尖利地“啊!”一下,把双手朝道士的胸口那儿狠狠抓下去。然就在她的指甲碰到道士的胸口时,她的手指拐弯了。她又缩手把自己尖利的右手快速收回来,朝着自己的胸口用力抓下去。这一抓的快,都是在那一“啊!”的尖叫之间完成的。随着这声叫,她自己倒在了灵床下,之后她的胸前就有了碗口似的血洞儿,有一片九颗熟桃似的心,血淋淋地从她胸口滚出来,散落在她的身边翻着跳动着。
道士感到了有带风的手指落在他的胸口上。他用力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可他还是听到那刺疼刺疼的尖叫了。及至明白那叫声不是自己发出的,便听到厉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些画皮都在那个包袱里——请你把我送回我的老家吧。”道士慌忙睁开眼,朝着床下望,也就看到一股青烟飘着朝屋外飞去了。而在那青烟散失的床下边,厉鬼已经不在了,卧着一只又瘦又干、毛发脱落、浑身都是结痂和伤口、并有一只断腿垂在身后的如一堆枯柴干草似的灰狐狸。
皇上:“画皮女的老家在哪儿?”
济仁:“太原东郊的山坡上。就是将狐狸从西郊送到东郊和她的家人埋在一个坟堆里。”
皇上:“那道士和王生送了吗?”
济仁:“回皇上——他们送了呢。把她和她家人埋在一起了。”
皇上默了一会儿:
“你喜欢《画皮》这个故事吗?”
“回皇上——奴才喜欢这故事。”济仁道:“奴才夜里睡不着,常在心里想着这故事。”
“朕倒更喜欢你先前讲的《画壁》那故事。”皇上说:“那《画壁》中的披发少女,脱俗如仙,更可朕的心。可惜那画师不在了。他若在,朕应该令他给朕画那画壁上的披发女,而不该令他把朕的灵魂画出来。”
公公望着皇上想了一会儿:
“故事都是书生们编写的,皇上哪能当真呢。”
皇上道:
“朕让它是真的,它就一定是真的。朕没有这个能力哪能是大清皇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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