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李社
时间:6月18日上午十一点
地点:朝阳区朝阳南路26号工商银行门前
人物:李社
环境与说明:找到李社容易得像我写作累了下楼散步样。像饿了叫一份外卖样。他在朝阳南路26号工商银行做保安。是这年高考结束后,临时到这儿打上几天工。是他的一个做保安的高中同学介绍他到了那儿的。一个保安队的队长看看他,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个头、形象都不错,也就把他接受了。因为他是临时工,刚上几天班,说不定考上大学九月就该上学了。考不上他说他九月还要回去再复读。再复读他就是第四年的复读生。是高中生中的老学生,青春和胡子都在他二十二岁的脸上显出沧桑了(倒是李静喜欢这种沧桑感)。他的年龄比李静小(我想是这样),也可能看上去要比李静年龄大(我还未真正见过李静呢,只是从百度上搜出了她的照片看,发现她确实长得很漂亮。研究生的毕业照上,还有着大一、大二新生的幼稚和纯净——也许她真人不是这样儿。这年月,照片都是人生和往事的美容与化妆)。
见到李社时,我总是想李静也许和李社有一场情感纠葛更合适(姐弟恋,小鲜肉)。可她却和他的父亲李撞有(到底有没有?到底到了哪一步?难道他们真的有过风月……上过床?这才真是他妈的,世界精彩到莲花离开污泥就得死)。大街上,一如往日的人来人往,川流而不息。看不出朝阳区的热闹和海淀有什么不一样。身边的人,面前的车,后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世界是扁平的,把这儿街上所有招牌上的“朝阳”二字抹掉换上“海淀”两个字,这儿就一定成了海淀区。我们就站在工商银行门前的一棵国槐下。树荫像水纱一样落在我俩脸上和身上。马路上六月的骄阳,已经暗含了北京八九月的酷热,只是六月的炎热里,还偶尔会有股末春绿色的味,而到了八九月,北京的绿色早就是过早从娼的女人啦,烂熟而热烈,只有经过苦熬的人生才可承受住。
我就那么轻易找到李撞的儿子李社了(也可以不找,不去采访他,但却总是觉得不多采访几个人,对不起顾长卫给的五十万。毕竟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把李社叫出来,站在树荫下,看他穿着那身不十分合体的保安服,就像他爹和李静那极其不合的恋爱故事样。二十二周岁,一米七五左右,肩背微驼,该理了的发楂从保安大檐帽中挣出来。当他把帽子摘下时,头发腰上留着一圈箍痕儿。脸是古铜色(这种肤色一经保养就是鲜肉红),鼻梁挺直,眼里有种遭遇了不平的抱怨、仇恨(也许是发奋和激情)的可怕的光。
我把他叫出来,边走边说了一些寒暄的话。我问他六月上旬的高考怎么样,志愿报到了哪。最后鼓励他考不上了继续考。考上了,上大学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这是真心的,并不单纯是许愿)。到末了,进入正题了,和所有的小路都想要连上大道、所有的溪水都终归大海般,我把话题扯到他父亲和李静的关系上,扯到了被派出所抓走拘留他父亲的事件上,然后……
然后他的脸色成了青紫色,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面前的大街上,咬着双唇儿,把嘴唇咬成一道笔直生硬的线。刚刮过胡子的唇面如淬完火的青滑的铁。过了几秒钟,又过了几秒钟,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我想杀了他李撞!他不是我爹,他是一头猪!”
李社——
“我真的想杀了他李撞,他不配做我爹。他就是一头猪。他真的是头猪!
“……
“不瞒你说叔,我之所以年年连三本的大学都考不上,可还要年年复读年年考,就是想离开李撞、离开家。我只要和爹在一起,心里就有火。就有仇气在身上涌着动着和燥热一模样。不知为啥儿,我自小就想一刀杀了爹……要说他对我不算差,和村里许多家庭比,他对我要比许多人家爹对娃子还要好。可我就是不知为啥想要杀了他。从六七岁记事起,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想杀了他。记得六岁时,也许是七岁时,我第一天上学他背着我去送我,我在他的后背上,看着他头上那个圆旋儿,忽然就想到要拾起一块石头、砖头朝那旋儿上拍下去。砸下去!从那以后,我就不让他再背我了,只让他高兴时候抱着我。不让他背我。不让我能看见那旋儿。就是吃饭时候一家人在一起,我也只在他面前,不在他背后。一在他背后,我就能看见那旋儿。看见那旋儿,我就会紧张得双手冒汗想要去抓石头,找砖头。给你说,我二十二岁啦,从七岁到现在,十五年来我都躲着爹。我最怕吃饭时候他坐在地上或坐着咱老家那种小矮凳。只要他坐得低,我从他身边过去就忍不住要看他头上那水漩涡似的发旋儿,看见了我就会身上紧张得打摆子,会情不自禁地去四周找砖找石头。
“我怕爹。怕他不是他对我不好或他有多厉害,而是我怕哪一天我忍不住了真的杀了他。真的从他背后抓起石头、砖头砸在他头上,砸在那个发旋上。十二岁那一年,我发烧烧到将要活活被烧死,爹背着我从家里朝着镇上的医院跑。娘和奶奶跑得慢,追不上爹还在后边追着唤:‘撞——你快跑!撞——你快跑!’这是奶奶的唤。我娘的唤叫是:‘你再跑得快一些——你再跑得快一些——你再不跑快咱娃怕就没命啦!怕就没命啦!’现在想起那场景,我都想掉泪,都想哭一场。想哭想掉泪,可我还忘不掉想在爹的头上狠命地拍上一砖头,砸上一石头。那时爹就疯跑着,娘和奶在后边疯追着。爹为了不让我从他背上滑下来,不断地跑着把我朝他头上,朝着半空耸着、托着朝上用着力。这样儿,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我就要不停地看到爹头上那个漩涡了。看见了我就想着拾起石头、砖头朝那旋上猛拍一下会是啥样儿。想起了我就会身上吓得打摆子。发烧打摆子,想杀爹也要打摆子。那时我真的活不成了呢,摆子打得和风吹树叶样。那时十二岁,十二岁我就想要么我死掉,要么爹死掉。反正这世界上我俩只能有一个活在村庄里。我想我发烧如日头掉落在了我的额头上,这是老天想让爹活着,想让我死去,才要让我突然发烧烧成一团儿火。想到老天想让我死时我哭了,泪水扑簌簌地掉在爹的背上、脖子上。掉到爹的脖子里,爹就知道我哭了,说:‘社,不用怕,有爹呢,你没事。’我就又问爹:‘我会烧死吗?’爹就对我说:‘怎么会。有爹呢。爹让爹死也不会让你死。’心里安慰了。爹就又背着我更加疯跑了。爹飞快地跑着路边的树就像被爹杀了样。就像我把树们杀了样。一棵棵柳树、杨树都从我眼前倒过去。都从爹的眼前朝他身后倒过去。可就是这时候,我是那么感动,感激爹,感动、感激我也没有忘了去盯着爹头上靠后的发旋儿。还又想起要抓起砖头、石头朝那旋上拍一下的事……
“我想我是有病呢,连科叔,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想要杀了爹。那一次,十二岁发烧那一年,是爹生了我还又救了我,可我连那时候都没有忘记我要杀了爹。发烧到将近四十度,人迷迷糊糊像在梦里样。在梦一样的迷糊里,那一次我看见爹头上的旋儿不是和别人一样是顺时针地转。它是逆时针地倒转着的旋。发现爹的旋儿是倒转时,我觉得我找到要杀爹的原因了。就是因为他是倒转的旋儿我才想从他身后抓起石头、砖头猛地拍一下、砸一下……十二岁,发烧近四十度,可我的眼前总是出现一砖头拍下去,爹哗啦一下倒在地上,血从他头上喷出来,一地鲜红一地都是鲜花样……
“太可怕了呢,我总是想要杀了爹。爹在救我的路上我也想要杀了他。他背着我到了咱们镇子中东边那条冰河时——大冬天,那河上的白冰像冬天头上死着的白云一模样。所有的鹅卵石上都结着一层冰。那时爹背着我到那河边上,放下我,弯下腰,脱了鞋,在卷着他的裤腿准备蹚河时,我又看见他那又大又圆倒转的发旋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那旋儿,横竖他在我面前弯腰卷裤腿,我就盯着那旋儿,不自觉地眼前出现了一片鲜血鲜花儿,红得美得如咱老家洛阳那一片殷红大红的牡丹样。你猜咋?叔,你猜咋?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那时竟不自觉地弯腰去那河边抓起了一个很大的鹅卵石。那鹅卵石和馒头、小碗一样大,结着冰,冻在河边沙地上。一只手没有从沙上揭起那石头,我就用双手去把那石头晃晃抓在手里了……真的要谢谢那酷冷的天。谢谢石头上结的一层冰。记得清楚得如白纸黑字样,我浑身发烧发烫,手上热得和火样,那石头上的冰挨到我的手就化成了一层水。谢谢那么冷的天。谢谢那小碗似的石头已经冻透了,整个石头都成了冰。成了一块冰石头。石头表面上的白冰在我手上化成了一层水,可很快那石头里的冷气又让那水成了冰,把我的双手冻在了那块滚圆滚圆的石头上。冻住了。粘住了。手冻结在那冰寒的鹅卵石上时,寒气一下从我的手上窜到我的身上、窜到我的心里啦。这一下,我浑身激灵一下子,慌忙用力甩着把石头扔在了河边沙地上。扔那石头时,因为石头冻在了我手上,响出了嗞啦啦一声揭皮声。疼得我手像被烧样。可我知道我再不扔掉那石头,我就会从爹的背后一石头砸在爹的后脑上。就会从爹的背后一下杀了他……
“我那时被差一点杀了我爹的事情吓着了。出了一身汗,立在爹的身边像河边栽在地上冰冻了的木桩样,直到爹卷起裤腿、提起鞋子,背上我又哗哗蹚进河水朝河那边的医院里跑。
“到医院,医生量我的体温时,我一点不发烧。三十七度五,正常得和天阴有雨样。和日出暖和样。医生说:‘娃子一点不烧你们急啥呀急!’爹去我的额门上摸。真的一点都不烧。‘咋又不烧啦?’一家人都盯着我这样问着我。我不答。可我知道是因为在河边我差一点杀了爹的事情把我吓得不烧了。把高烧吓退了。不烧啦,我们往回走。因为不烧一家人还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从吃饭到回去,这半天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没说话,不是我被差一点杀了我爹的事情、念头魇着了,是我心里老是后悔我咋没有杀了我爹呢。我怎么没有杀了我爹呢!就是回家时,我爹扯着我的手,我心里也还是后悔没有在河边杀了他……想到我后悔没有杀了我爹时,我的手上又出了一层汗。爹觉摸到我手上又有一层汗,就用他的手又去我的额门上摸。又摸时,我把爹的手拿下扔到了一边去。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挣出来,我快步走到爹的面前去。我在爹的前边走。在我们一家人的前边走。我担心走在后边我又会咋样看见爹的发旋儿,会果真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门上。就那么不言不语冰冰地走。也就从那一刻起,十二岁,发烧看病回家那一次,我决定我要离开爹。这一辈子我一定要离开村庄、离开爹。不离开爹我就会杀了爹。考不上大学复读复读再复读,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离开爹。为了离开他,离开见他就想杀他的那念头……
“跟你说,他不是我的爹。他就是一头猪。从七岁到眼下二十二,这十五年我都没有断过想要杀他那念头。从十二岁那次发烧到现在,这十年我都在后悔那次没有在河边杀了他……”
说到这儿李社的语调从激奋转到平和里。从要杀他转到想要杀他了。他说着看着我的脸,像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他到底为啥要杀他爹的原因样(那个逆时针倒转的发旋儿),可在盯着我看时,从身后工商银行的大门口,传来了“保安!保安!”的喊叫声。我俩都扭头朝着工商银行的门口看,看见穿着工行工作装的一个姑娘,手里提着该是李社提的保安棒,大声叫着朝李社连连招着手,像银行里边出了啥事儿(会不会是有人抢银行?),她的脸色通红,嘴里训斥着:“上班你不在岗位你出来干什么?岗位就是你的一切你不知道吗?”听见她的唤,李社迅速把目光从我脸上撕下来,没说话就半跑半走地朝着银行那边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我:
“以后关于我爹李撞的事情你别再来问我啦。问我我就后悔十二岁那年没有杀了他!”
然后他就急切切地跟着那姑娘进了银行里。而我那时候,盯着李社的后影儿,沉默在他说的他要杀了他爹的举措和情景里。我不惊讶于他为啥要杀爹,而在脑里极度兴奋蹦出的一个念头是:多么好的一部小说素材哦,以后我应该把李社说的写一部小说吧?是写一部中篇还是一部长篇呢?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