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田农庄——康蒲故事之九
皇上:“怎么三天都没那蒲生的故事了?”
济仁:“回皇上——那蒲生每写一个故事都要思想好多天,也许这几天是他的故事卡在哪儿了。”
皇上:“不是说这蒲生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怎么会卡住写将不出呢?”
济仁:“……”
皇上:“既然他更擅长狐鬼就让他多讲狐狸再讲鬼,告诉他最好不要让朕等他的故事而让故事等着朕。”
济仁:“嗻!”
嵩州耙耧山脉的深皱间,有个地方叫田农庄。那儿的空气是彩色的。天是蓝的空气是蓝的,天是日色红,空气也是日色红。有时候,天上有彩虹,田农庄的房屋、田地、树木就都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连河里的鱼和地面上的小动物,都是蓝蓝绿绿、红红黄黄色,艳得如染房里的彩缸样。那儿的庄稼会说话,花草会跳舞,房檐在雨天能发出奇妙婉转的音乐声。甚至你外出有东西掉在路边了,会有松鼠、兔子衔着你的东西送到你家门口上。你身子的哪儿有恙不适了,会有小雀、鹂鸟衔着治你病的草药落在你家窗台上。
田农庄只有一户人。这户人家只有两口人。奶奶九十多岁了,孙子只有十八、九,虽然一庄只有两个人,可他们的日子如鱼在水样,该种地了孙子去种地,该缝衣做饭了,奶奶在家缝衣和做饭。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着,宛若季去季来、落花再开着。然而有一天,孙子走出耙耧山脉去买油盐和针线,头天天不亮时去,来日落日时分回,就在这赶集买购的时辰里,他看到有个猎人枪杆上挑着一只活的狐狸卖。那只狐狸的腿上还流着血,眼里的泪哗啦哗啦流,于是心不忍,用买油盐的钱高价买走了那只活狐狸,又用奶奶买针线的钱去药堂买了麝香去痛止血粉,给那狐狸止血包了腿,抱着它离开集市朝着耙耧山脉的深处去。
走离集市时,天已擦边黑,因为是秋末,夜里凉到石头都要躲到草里去取暖。身上没了钱,自然不能住旅店,这一夜他就抱着受伤的狐狸在一个村边人家打麦场的小屋过了夜。来日日出时,他看那狐狸腿上不再流血了,取出自己的干粮给那狐狸吃,又见那狐狸嘴里都已没了牙,便把干粮嚼碎喂到狐狸嘴里去。待狐狸吃饱后,又找一眼碧水泉,让那狐狸喝了水,也就把那狐狸放生了。
“你走吧,以后见人躲远些。”这姓田的后生交代狐狸说。
如此狐狸朝他点点头,思思恋恋地朝着秋野深处走去了。
后生又开始朝着离集镇、人群、世界愈来愈远的山里去,从日上三竿到日正顶,又从日顶到日沉西,饥肠辘辘了,看见有鹌鹑在他面前生了一窝蛋,生出的蛋竟是煮熟了的蛋;看见路边的老树窝里存有一窝水,水清得在日光里发出金颜色,喝下去有浓烈烈的蜜汁味。还有他累时,石头会滚到他的屁股下,出汗时会有一股细风吹过来,且那风里还有仲春天的草木香。横竖是离开人多的地方什么好事都发生,回到世界外的世界里,麻团万事的头绪都有一拉即开的头儿在等着。田后生对这些都已见怪不怪了,也就两手空空回到田农庄。到了家门口,忽然看到有一包东西摆在门前石头上。打开来,竟是他要去集镇买的油盐和针线,四处找着看,除了晚阳、秋风和落叶外,房前屋后什么都没有。
便拿着那包东西回家了。
从此不光田农庄的天气、四季和植物与外面世界不一样,而且连田家细碎庸常的日子也不再一样了。秋天逝走着,冬天到来了,田生要去林里砍柴禾,往日都是一晌砍一捆,可这之后他只要到林里,把捆柴的绳子拉开来,自己去树上寻砍柴枝后,转身回来就会有许多枯杆的树枝堆在他的绳边上。往日冬天睡觉时,他要先给奶奶暖被窝,可是这年冬,他只要一掀被,被里的热暖会呈着炭红飞出来。冬天将尽时,为了来春之种植,后生要起早到田里翻地为下种做准备,然在冬末间,他只要想翻那块地,人在天色蒙亮时,扛着镐锹刚到田头上,就看见那块田地已经被人翻过了,新土的光亮在田里是种深褐色,土香味浓得如老磨坊的油香样,且地里的草根、碎石都还被捡出扔在田头或沟壑里。
为了弄清是谁替他翻了地,有一次,后生吃过夜饭后,踏着月光扛着镐,到离家最远的一块田里去,在月光下一镐一镐翻着地,及至翻累了,在田头坐下歇一息,然后扛着镐具往家走。可这次他没有真的回家去。他到半途放下镐,又悄悄朝最远的田头走回去。路是一曲一弯的。路边的树有粗有细着。月光亮得如万千烛光照着样。快到那块田头时,他听到那块大有几亩的田里响着一片吱嚓声,还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和翻地时铁锹、镐头撞着田石的叮当声,于是闪到一棵老树后,仔细朝着田里瞅,看见田里有二男三女五个年轻人,男的举着镐,女的使着锹,并肩齐身地翻着地,还听见有个姑娘说,这块地亩有些大,怕天亮之前翻不完,让谁回家再叫几个人。接着就有个姑娘从那田里走出来,把她手里的锹具扎在田头上,踏着小路朝着后生这个方向来。后生慌忙把身子闪到老树另一边,看见那姑娘约有十六岁,走路像小溪在谷崖上的跌宕样,一路都是从她嘴里呢喃出的曼妙歌声,及至到了树边上,还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带有汗味的热香味,仿佛谁家煮饭时,把一瓶桂油弄撒到了米锅里,使那满锅满屋都是白米饭和桂花油精的混合味。后生怕自己惊出声音来,慌忙将手捂在自己嘴鼻上,看着那女子到前边一转身,消失在了月光小路的草地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时间短得如月色和夜色拉了一下手,从少女消失的草地里,忽然又走来几个年轻人,有男也有女,全都扛着农具哼着歌,自成一队地走在小路上,从他面前舞脚飞腿地到了田里后,又都站成一排儿,开始和原先田里的男女一块翻着地。他们是从南朝北翻,身子一直一弯、一摇一闪的。月亮铺在新翻过的土地上,让新土的褐色宛若红月光下一片荡着波纹的水。土香带着酝了一冬的热暖漫漫飘过来。田里被翻出来的草根和石头,原来不是被人捡将出来的,而是有个胖些的姑娘站在沟壑边,不停地跳舞唱着歌,那些地里大大小小的沙礓石,就翻着身子朝她滚过去,到田头落到沟崖下边了。另一个有些苗瘦的姑娘站在田头另一边,唱着歌曲跳着舞,那些野草棵们就摇摆着身子朝她晃动着,到田边积在一起成了堆。地里那些持镐持锹的,也都是翻着田地扭着身,舞蹈得如杨柳遇了春日般。大家一齐舞着唱着歌,后生听不清那歌的词儿和字儿,然那曲调和节奏,如一场小雨不慌不忙落在石板上,音调和水珠一样闪着光。田后生听着看着痴呆了,连树影从他身边走开把他晾在旷野也都没感觉。天上的云是种青白色,地上的田土、小路、荒野也是青白色。过一会儿因为月亮成了红月亮,结果山脉间的田地、小路、荒野也都成了粉艳艳的红,连夜风都成了透亮的粉淡从他面前吹过去。而他身边的那棵老槐树,这时的黑影碎枝桠,在红亮里成了鹅黄色,而树身则是含着褐红色的蓝。世界变成彩色了。他的人影在月光里是鹅黄、浅蓝混在一起的黑红色。远处天边的光色和山脉,则成了日出未出、日落未落时的水红了。那些翻着田地的人,从这头翻到田那头,又错开身子从那头朝着这头翻,一排背影就成五颜六色的月影了。
这时有个姑娘提着一桶水,从后生的一侧走出来,人还未到田头她就大声唤:“喝水啦——喝水啦——”声音如一串珠子落在玉盘上,脆得不是如落下的珠子碎了就是盘碎了,惊得田生一个激灵醒过来,慌忙又闪到树后去。
翻地的就都一拉线地从田里走出来,一个一个爬到路边的桶上去喝水。也便有了清水味和他们带出来的热汗味,在红月亮里丝线样朝着四野扩散着。田生想朝他们走过去,可又怕惊了他们而犹豫着。没有去那边,他朝着那一群人走来的方向走去了。他想去看看他们家在哪。脚下的小路缠在荒草间,因为是冬末,那荒枯和干草又终是盖不住路,使那小路如一条草绳亮在月光下。路面上的草叶、枯枝厚有二、三寸,踩上去松软得宛若踩在棉絮上。他不敢弄出大的声响来,小小心心朝前走了几十米,忽然那草路却在脚下不见了,如一丝云线在云天里边不见了。于是立下来,朝着旷野深处瞅,这时那送水的姑娘又从田边走回来,哼歌的声音依然如珠落跳盘般。
田生朝野荒里的一蓬荆棵后边钻过去,想待那送水的姑娘近了突然出来拦下她,问个水落石出的究竟来。可他没想到,他刚把身子闪到荆棵后,那送水的姑娘便从路上拐到这边荒野里,对着他藏的荆丛大声唤:
“出来吧——藏什么藏!”
后生只好从荆后站将起来了。
“田农庄在这儿只有我们两户人,你怕我们把你吃了吗?”她的声音朝他飞溅着,像雨帘被风吹着样。跟着那雨帘的声音姑娘来到他面前,收脚立下时,如一株丰姿的花棵立在他面前,说胖并不胖,说瘦又不瘦,在月光中她的脸彷佛一盘镜子样,闪着被月色映出来的光,两眼晶玉一样明透而圆润,看人时眼里能发出声音来。他如贼样从那荆后出来站在她面前,本该是他疑问她,结果却成她在责怪他。
“你叫田明成?”
他怔了一下点点头。
“过了十九周岁了。”
他有些惊地望着她。
“吃不完的粮食,你翻这么多田地干啥呀——你不怕把我们一家累死吗?”亮声责怪着,像他欠了她什么。
他就有些内疚地瞟着她,又看见她满嘴抱怨,脸上却有一层掩不住的笑,于是他问她:
“你们是谁呀?”
“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管我们是谁哪。”姑娘似乎越发伶牙俐齿了,盯住他像是当真在抱怨:“我们一家人替你去翻地,你明明闻到大家都一身汗味了,也不知道回家提桶止渴水。”说着姑娘在月光里把眼皮朝上翻了翻,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冷怨道:“你以为大家翻地是在唱歌跳舞啊,那是累得哼哈在甩胳膊甩腿哪。”
田后生无话可说了,在姑娘面前再又低了头。
姑娘便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走过去又回过身子来:
“还愣着干啥哪,自家的地还不赶快过去和大家一起翻翻啊。”
田生开始慌慌无趣地朝着荒野那边走,像贼被抓后又被放了样。可往前走了刚几步,姑娘又大唤一声让他立下来。她提着水桶重又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放下水桶起手把他的衣领衣襟拉了拉,还取出个手帕去他脸上擦了他额门上紧张出的汗,告诉他到那田里和她的兄弟姐妹一起翻地后,她的姐妹有谁和他说话送秋波,他都不要动心和那些姑娘姐妹多说一句话,说他只要和哪个姐妹勾搭好上了,他的奶奶就要寿终离开这个世界了。“至今你奶奶九十几岁还活着,就是因为她没有看到你结婚,心有牵挂不忍离开这世界。你若和我哪个姐妹好上了,你奶奶就该人生圆满离开这个世界了。”
说完这些她还拿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一下,像先生拍打弟子、姐姐拍打弟弟样,之后她提着水桶彻底走掉了。这时刚好天空有团乌云飘过来,他的眼前有了夜黑色,待那乌云走过去,夜黑又成明亮了,她的身影却在那黑里明里不见了,只留下爽朗清白的一个声音响在他面前:“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兰香啊——”然后他就看见远处的一片荒草动了动,如有鱼跃进水里起的波纹样。
后生知道耙耧深处这儿有两户人家了。那一户胡族是因为他在集镇救了那只狐,而那只狐是这胡族大家长,于是在他将它买下医护放生后,他们家就从耙耧的哪儿搬到田农庄的这儿了,和他一起翻地、种植、锄草、施肥、劈柴了。他们除了不在他奶奶面前显身露影外,他在户外所有的活儿和事情,都有这族人家帮着他。于是他知道,他的奶奶是在明末战乱中,逃难到了耙耧深皱里,而他是在一场战乱里,奶奶从死人堆中捡的一个婴孩儿,如此奶孙就在这旷荒无人的地方久住下来了。养他成人成了奶奶活着的本根了。让他成家立业成了奶奶的最后一桩心愿了。之所以奶奶九十多岁还活着,就是为了能看到孙子有了情好结婚那一天。如此为了奶奶还活着,胡家人一般都不到田家来,让奶奶觉得这田农庄依然只有她和孙子两个人,孙子结婚还是一桩遥远的事,也就只能好好活着等着某户人家搬过来,有女儿嫁给他孙子,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上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就这样又过几年后,到了奶奶百岁生日时,孙子给奶奶做了一桌菜,炒有鸡蛋、竹笋、木耳和溪水里的鱼。时是冬天腊月间,山脉里冷得所有的树木都冻裂了皮,很多石头都冷成碎粉了。为了让奶奶的生日有烈烈的暖趣和热意,田后生把奶奶的生日宴桌摆在腊月初九的屋子里,一下在屋里生了九盆火,还弄来了九罐开口即香的稻米酒。因为酒香菜也香,奶奶又是整整一百岁,在他扶着奶奶坐在桌前时,那九盆火就在屋里舞起来。由此腊月初九的寒阳也被染得无意寒凉了。从门口落进屋里的太阳光,原来是种冬土色,可现在,却成了金明挂蓝红亮着。原来的冬日树木都枯了,山脉里连一株花草都没有,可现在,宴桌上和土坯屋子里,充溢着四月仲春浓郁的花味植物味。就在这香味暖意里,奶奶拿起筷子夹菜时,忽然从一盘菜里夹出了一个珠翠耳环来。她把耳环拿在手里看,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大声对着屋门口的天空说:
“我家有了女子啦,是我的孙媳你就出来吧——”
孙子倒酒的手木在半空里,脸上飘了喜悦悦的笑。
奶奶又把那耳环在半空晃了晃,再次对着桌子周围和院里唤:
“——出来吧,我都活了百岁啦,你想让我含憾离开这个世界吗?”
接着是一片天续有音的静,静得如飘起来的菜香有了雾腾腾的响。就在这静里,猛地从哪传出一声压住嗓子的咳,还有院里的脚步吱喳声和从厨房传来的炒菜声。这些声响如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在夜半换身交接时的相互嘱托样,先是悄音和嘀咕,后来就在空旷里把声音扩散开来了,连一棵草的摇摆也要让人听见了。奶奶一直在笑着,两只早已昏花的眼睛这时彷佛能看见阳光里的飞尘了,能看见寒冬的凉气和日光热暖的争吵拉扯了。她的脸上放着光,嘴角上的笑,花瓣一样挂开着。手里的耳环有铜钱那么大,被她举摇得如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女子的银扣儿。“谁的呀!谁的呀!”她大声笑喊着,这时就有个翁声翁气的男音在屋门外面扬开来:
“出来吧——都出来让奶奶看一看。”
果然就从哪儿络绎走出了七个人,三个男子四秀女,最大的和她孙子年龄相仿着,最小的少女十四岁,他们站在屋里和屋外,有的手里端着刚炒好的菜,做饭的腰布都还系在腰际间,有的手里拿着酒罐和小酒碗,似乎是正要倒酒分酒样。男的小伙子,都气宇轩昂、挺挺拔拔着,站在那儿如同士兵样,女的都一脸绯红、半羞又半欢,如终要开屏的孔雀般。
冬阳亮暖如春日午时了。
院里的落叶越冬树,每个枝桠上都有了绿叶和五彩小碎花。远处山脉间的积雪上,盛开着的云莲比一铺铺的席子还要大。
七个子女的父母也从哪儿出来了,他们都是中年人的样。为父的笑着像他自己生日样,为母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站在边旁上。空气是云绵的颜色透着春草味,天空中所有的白云不是带有鹅黄,就是含着嫣红如絮似地飘飞着。喜鹊、鸽子落得满房满院子,连只在传说中才有的身上有十二种羽毛颜色的锦彩鸡,也有几只夹在那鸽群和鹊群里。孙子立在奶奶的身旁一直红着脸,而奶奶在这一个大家族的人前像神在人的面前样。家族的掌柜这时从他七个子女的边上走来,他端起一杯酒,敬到老人面前去,说了祝福老人千岁的话,然后就让老人在他的四个女儿中挑选一个孙媳妇。接着他还朝他的四个女儿摆摆手,让那四个女儿朝老人面前站一站。见四个女儿都笑着红着脸,都想上前近一步,又看其余的姐妹彼此望着没有动,便都站着微笑着,没有谁首先朝前走一点。然在这时,有个女子朝前倾着身子偷看时,不知谁把她朝前推一把,她就站在奶奶面前了。紧跟着,见一个站将出来了,那三个也心恐落后地朝前站了站,把那率先站出来的风头朝下压了压。于是大家笑起来,一片噗哧哧的笑声如九盆火的火苗一样热着响亮着,连为父为母的,看见自家排成一队任奶奶挑选孙媳的四个女儿都笑得合不拢嘴,如此屋里便满塞了笑声、火光和人世间的暖。四个女子一排儿,人人的长相、穿戴都一样,都是粉润如水的秀月脸,都是苗条如仙、又身子透熟丰满着,个子全都一样高,都是凤眼挺鼻挂着笑的粉唇儿。明明最大的年龄不过十八九,最小的也才十四岁,可就是看不出十四岁的哪像十四岁,十九的哪儿熟有十九岁。奶奶把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去。扫过去重又扫回来。为父的这时告诉奶奶说,他们家的前世有的是蝴蝶,有的是麋鹿,还有的是松鼠、孔雀和獾麝。大家各自修世几十、上百年,终于都成狐狸又都成了人。缘着山外世界的恶污、征战和混乱,他们宁愿为狐也不愿到人世去和人生活,所以就经年累月在这人烟稀少的耙耧山。后来就遇见后生了,发现这山的深处不仅有人家,连日光和云和空气,都是清明静彩色的,比传说中的桃花源还要桃花源,他们一家也就搬来与奶奶为邻了。有男有女,要成婚立家也为天之安排了。现在奶奶终于一百岁,到了由奶奶为自己挑选孙子媳妇的一日了,就请奶奶在他的的四个女儿中选一个——就今天——在奶奶百岁生日的这一天,让他的女儿和后生,成婚结为这田农庄的一家人。也算是大家为奶奶的百岁献上最好最厚的一份礼。奶奶就笑着把目光扫来扫去着。因为她们四个像是四胞胎,看不出四个女子彼此的不同来,奶奶就把耳环捏在手里在四个女子的耳朵上瞅,就瞅见四个女子都戴着双唇珠耳环,只有中间最先被谁推了一把站出来的戴着单耳环。奶奶便把目光落在她脸上,上下端详一阵说,我三年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个女子走路耳环丢了被我捡到了。她来找我要耳环,我说你叫啥?她跟我说了她叫啥。我问她你可以做我们田家的媳妇吗,她说三年后你还记住我的名字我就做你家媳妇吧。现在我想起了那场姻缘梦,有些记起三年前梦里她给我说的名字了。说着奶奶回忆着,像在用力确认她模模糊糊记起的那个名字样,脸上显出了严肃和庄正,显出了害怕记错的恍惚和不安。她紧紧地把耳环捏在手心里,又一次把目光从四个女子的脸上过一遍,再一次把目光落在戴单耳环的女子脸上去,在一屋子都是宁静的欢愉里,奶奶脸上的庄重慢慢松驰下来了,笑着用很缓很轻的声音问:
“你叫兰香吗?”
戴单耳环的瞟了一眼奶奶身边的田后生,笑着朝奶奶点个头。这一问一瞟一点头,另外三个女子似乎悟开什么了,突然大笑着朝站在她们中间的女子扑过去,把她的头和身子按在凳上用拳头捶起来。笑骂着你个狐狸精,不要我们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原来你个精妖把自己的名字在梦里告诉奶奶去,还故意把耳环摘下炒到菜锅里。打闹得一世界都是风和云彩的扯拉声,连锦鸡、喜鹊和鸽子,都在院里笑得飞起一院的鸣叫和羽毛。便都要罚那兰香姑娘的酒,让她在奶奶、父母面前磕头跪拜时,必须在她额头下撒上一捧碎石渣,必须在跪拜的嘴下放有臭鞋子,必须让她当着大家的面,去和新郎喝那交杯酒,把一个松子吊在半空中,让她和后生嘴对嘴的去咬松子儿。
是奶奶的百岁生日宴,也是后生和兰香姑娘的洞房日。一整天的酒饮和打闹,一整天的欢愉和取笑,待到日落了,鸟雀们都飞着回家了,太阳也不得不转为寒凉后,所有的事情都告有一段了,大家最后罚了在胡家姑娘中排行为三的兰香亲自去给奶奶暖被窝,大家又都在后生忙着别的时,每个人找来一把藜蒺、针刺撒在洞房里的婚床上,才都笑着离开洞房和奶奶家,朝着村外的荒野搀扶着父母走回去。
月亮大得如盛装粮食的簸箩般。
山野上的月光、星光不仅是火红色,而且在腊月的夜里还到处都是春暖和四处不绝的蟋蟀、蝈蝈的夜叫声。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来日不是太阳率先升起的,而是鸟雀们开始先率飞鸣的。这一天天刚蒙蒙亮,田家的房顶、树上和篱笆院墙上,到处满落着耙耧的百鸟和鸣欢,不绝于耳的叫,如急急缓缓的雨滴落在一湖水面上。田后生和他的爱妻在洞房理,一夜都没有夫妻间的欢乐事,他们一夜都不停地去床上找着藜蒺、刺针摘扔着,大声地骂着他们的姐妹,往彼此身上抹药涂那刺扎的伤。然后天亮了,该起床去给奶奶烧饭了。把早饭端到奶奶的屋里去,才发现奶奶在他们新婚这一夜,在她整百岁的子夜时,躺在床上笑着仙逝了。
仙逝的奶奶脸上呈着润红色,笑在她百岁的脸上如盛开在水里的一朵巨大巨大的红莲般。安葬奶奶时,山脉里的空气是七彩色,所有的刺猬、松鼠、獾狐和野兔,及不知从哪来的家猫和鸡狗,都队伍着跟着葬队朝着坟上送。世界上充满着各种异香和鸟雀的歌。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挂着各种颜色的树叶和各样的花。安葬了奶奶后,胡族一家住在了奶奶家的宅院里,又扩建了房屋和院落,把这草屋泥院盖成瓦屋大院落。再后来,后生和兰香生了自家的男孩和女孩,耙耧外的世界上,听说耙耧深处里的空气明透是彩色,月亮一年四季都是红颜色。太阳夏天是爽凉的,冬天温暖有着炭火似的光。到了秋天临至了,林里的果实掉得满地吃不完,春天又到处是鲜花、野蜂和蝴蝶,说蜜蜂在树上酿的蜜,会顺着树身流下来,在山野草地上,一摊一摊如水色湖光样。于是山外的人们开始从外面朝着山里搬迁了。
一个院落便成了一个村庄了。
一个村庄便成了一个城镇了。
一个城镇便成了一个世界外的世界了。
补记——
“——告诉那蒲生,这个故事是朕读到的最好、让朕最喜欢的故事了。如果后边都是这故事,朕允许他写得慢一些,可以三天写出一个来。”
“——嗻!”
“——还有朕问你,嵩州到底有没有这个田农庄?”
“——回皇上。蒲生说他并不熟悉中原和嵩州,只是写故事时不想让故事都发生在山东和江南,就编出了中原嵩州的耙耧山脉和田农庄。但公公我派人到中原去查了,中原嵩州确实有耙耧山脉在。耙耧山脉的深处确实有处村野叫田农庄,而田农庄距宋时大理学家程颖、程颐弟兄家的程庄不太远。”
“——朕问你,田农庄是比桃花源还静远的桃源世界吗?”
“——回皇上。嵩州使已经派人去寻查那山脉深皱里的田农庄,会在一月之内写成文书呈到宫里来。”
“——通知敬事房,再过一个月,天气凉爽时,朕准备秋天离开京都到中原少林寺、龙门佛窟和白居易、范仲淹的墓园及嵩州耙耧山脉的田农庄。你们现在就开始为朕准备出行走游的所有行车和马匹。有可能朕要在云是彩色、地上流蜜的田农庄里住下来。朕要会会那些蝴蝶样的狐狸女。”
济仁有些惊地看皇上。
皇帝很不屑地冷了一眼济仁道:
“朕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万不要对朕的出行说出半个不字来。”
济仁便慌慌点着头,躬腰退步地从清宁宫的书房移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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