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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院,还安安然然卧在那。门锁鸟样睡在夏夜里。房还是房。门还是门。靠在墙角的几缸粮,除了有老鼠留下的几粒屎,别的没啥不一样。奶奶的像,安安然然摆在正堂条案间。蛛网安安然然挂在墙角上。凳子上,坐满了灰。椅子上,坐满了灰。门一开,灰尘舞起来。热腐的空气舞起来。有从墙钉落下的草帽声。有回应脚步的夜雀声。院里的树,桐树和杨树,人不碍它长得疯起来。岔枝在树的身上如走错路的腿。老箱子。旧衣服。锈了的锄锨和镰刀。闲在院里的轧水井。旱在盆里的花。还有我们回来死跟着我们的一股热腐味。房舍久不进人的寂寥味。凄寒味。这里动一动。那里看一看。最后出来站在阎家竖在我家院里的后屋墙。那墙砖早已不再新鲜了。早就没了新砖新瓦的硫黄味。他家终是不如我家了。先前是三间新宅房,现在只是三间老瓦屋。而我家,是依然新的三间两层楼。时势让他家没有先前风光了,如年岁不让阎能再讲再写出故事样。且眼下,镇西的村人又都家家到镇东那儿买繁华。置套房。做生意。只有他家还留在这空寂空寂的胡同里。那有着大名的阎连科,每年都说也要去繁华那儿买房子。可他年年说说年年都没买。也许是他挣的稿费不够了。也许是他舍不得动用他的书钱稿费钱。总之他没买。总之他家已不是有钱人家了。总之我家比他更有钱。他写书是想让人都活在那书里。我家的生意是让人死了都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殊途同归呢。一个意思呢。开冥店。卖冥物。全村全镇只要有人死,就得去我家买那冥物和寿衣。现在我家是镇上的富裕人家了。如那林间的一株大树样。然这样,我爹每次回到这老宅看到阎家的房,阎家的墙,还都要站在那儿想一会。想一会,去阎家的后砖墙上拍几下。拍几下,冥想一会儿。再在阎家的墙上踢一脚。可在这一夜,爹没有拍拍阎家后墙再去踢几下。爹拍几下那墙望着天——他家没人种地不会有人梦游吧。——他家没人种地也会有人梦游吧。爹的脸上是层疑惑色。眼里有种等不及的光。不知他是想让阎家有人也梦游。还是担心阎家有人在梦游。就那么站在阎家的老砖墙下等候着。静听着。听到了门外胡同里,有了汗急急的唤。
——谁见我娘了。谁看见我娘了。
——你娘在西山坡下河边哪。好几个老人都在那儿呢。他们好像在那商量跳河死的事,可被路过的村人拦住了。
唤的答的都是粗嗓子。听到唤声脚步声,爹慌忙出去站到门口上——像北街的杨光柱在找他娘哩。自语着,看着杨的背影拐过墙角像一段伐木倒在沟壑里。
爹犹豫犹豫锁了我家老宅门。爹出来拉着我去追那杨光柱的脚步了。
我想起别人说的我爹我娘结婚的前一年,那坟被炸了又烧了死尸的,正是杨光柱的奶奶哩。他爹领着他们来到祖坟上,看见娘的死尸被炸了,肉被烧枯发焦了,骂了一句啥儿没骂完,一口气憋在喉里就倒在那坟上。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也就只好顺势埋在那被炸开的坟下边。没火化。全尸埋。埋后杨光柱手持砍刀铁锨蹲在他爹坟头上。等着那告密的人去坟头偷看和窥视。等着火葬场的重到坟上炸坟和烧尸。他还用炸药制了炸雷系在自己腰间里,到万不得已就把炸雷拉响和炸坟烧尸的一块死在爆炸里。
可是的,没等到。
一日一日没等到。
一周一周没等到。
一月一月没等到。
就在腰里别了匕刀走在街上唤——我把我爹全尸土葬埋在祖坟了,告密的你去火葬场里告密吧。我把我爹全尸土葬埋在杨家祖坟了,告密的你去火葬场里告密吧。
他的唤换来了一街的安静和死寂。一村的安静和死寂。一镇一世界的安静和死寂。没人去告密。没人再去他家坟上炸坟和烧尸。一天的。一周的。一月一月的。天天周周和月月,他守住那坟犹如一只野兔蹲在野荒里。到末了,他回了。到末了,他在村里街上寂着哭着唤——告密的你就出来吧。别让我一月一月死等啦。你出来咱不打不骂不吵架,给我说一声为啥儿告密就行啦。我就想知道你是谁。想知道为啥要告密。想知道村村邻邻几辈子,世世人情咋还顶不住那几百块钱的告密费。
他唤着——告密的你就出来吧,让我认认你。
他哭着——你就出来吧,让我认认你。让我知道你是谁。我杨家哪儿得罪了你。你让我九十多岁的奶奶死了炸了还被点了天灯了。让我爹为此死在老坟上。死时刚过六十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病。
他哭着唤着蹲在村街上——你就出来吧。你就出来吧。你出来我要打你一下我不是人。我要骂你一句我是畜牲是猪狗。不打不骂我不说一句话。我要说句话或动了一下手,我是畜牲猪狗一出门上街就被汽车轧在轮子下。还刚好被火葬场的尸车轧在轮子下。把我像一头猪样抬着扔在尸车上。像烧一头猪样烧在火化炉。把我的骨灰像猪粪牛粪一样撒在火葬场上的草地和泥池。倒进火葬场边的水库喂鱼虾。
——可是你得出来呀。你得出来呀。
——让我认你一下你就出来吧。你就出来吧。
他唤着,太阳就落了。
他唤着,太阳就又出来了。
唤着哭着一天一天的,日出日落的。白天的燥热留在村里街上大地上。到夜里,哪儿都是泛上来的热气和燥气。午夜该凉快了还是蒙白的燥热漫在街上世界上。有脚步从前边响过去。也有脚步从后边响过来。有人影从前边晃过去。也有人影从我们后边晃过来。前边的丁字路口上,好像向西走着一个人。急急的,脚步飘起重又砸下去。高抬重落着,像他看见路上有个坑。一个一个坑。每一步都高抬重落着。他的后边跟着一个人,慌忙急急的,似跑似走的。且还追着唤,声音里有水从闸门放出来湍急和奔涌。
——爹——你不敢去那河边哪。
——爹——你不敢去那河边哪。
我和爹被这唤声叫住了。快步到那路口上,看见一个中年追着一个老汉正朝村外河边走。老汉七十几,儿子五十几。追上老人儿子一把将爹抱在怀里边——你是疯了还是神经了。你是疯了还是神经了。又半抱半扶着老人往家走。到我和爹面前收住脚。看着我爹像遇了一个医生样。
——天保呀,你回老宅了。你说我爹他是不是神经了。睡着睡着他起来就往门外走。
——他去找我娘。你知道,十几年前我娘没死就被火葬场拉走火化了。我娘在医院的吊针还没拔下来。医生说句没救了,怕火化你们趁人活着拉走吧。可不知是谁给火葬场里告密打了电话呢。火葬场的尸车竟就等在医院门口上。我们还没想好是土葬火葬的事,娘就被拉到火葬场里了。拉到火葬场时她还心跳着,人活着就被火化了。为这我爹天天都在梦里说他要去找我娘,他要去找我娘。
说着那做儿子的,拽着父亲从我们面前过去了。爹就又一次立在那儿了。僵在那儿了。像谁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脸色月白霜白的。四十岁的小个团圆脸,和五十六十一样扭结着。似乎冷。可夜热得很。闷得很。爹不说话立在那儿和冷一模样。人又变小了。人又缩萎了。小得如夜里路上的一粒灰。白天路上被人踩的一棵草。脸上对梦游的明白成了茫然了。茫然着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回家看好娘,我到西河渠边上看一看。然后他就朝镇外西河渠的那儿走去了。
朝着镇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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