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3:00~23:41
闷热的夜。
热从每一个门缝窗缝和村里屋里挤出来。
离开坝子回到坝下公路上,如同回了蒸馍房里样。进到镇街如入了蒸笼样。到处都有轰嗡轰嗡的躁动声。夜鸟的冷丁一叫里,像牠在梦里热醒了。叫里还有汗味儿。还有惊恐不安的迷惑味。蛐蛐在镇外还飘飘歌舞的,到街上,牠就收息闭声了。有马灯和手电筒的光,从我前边荡过去。有脚步从我前边阵阵跑过去。镇上像有啥儿事。可光和脚步远了后,寂又深得远得从冬到夏了。从明朝到了清朝了。
我只是在街口才又重新看到灯光和灯光里急急匆匆的人影儿。人影是从我家店里出来的。又一个来报丧订做花圈的。还要一整套的纸扎和陪葬。爹看我推门进来仰着头。自语了一声又一个。——咋会梦游去挑水,掉进井里淹死了。还有梦游去井上挑水的。怪死了,会有人梦游去挑水。手里的竹刀把竹竿劈成两瓣儿。四瓣儿。八瓣儿。一根手腕粗的青竹子,就成一捆筷子一样的竹条了。粉丝般的竹条了。爹在腿上捆了一个旧鞋底。竹子和刀从鞋底上面游过去。有了竹裂竹开的脆响声。娘是无声的。悄悄剪彩纸。细细叠纸花。用浆糊一黏一捏就有一朵纸花开在她的手里了。面浆的熟香味。竹子的清洌味。还有爹和娘身上忙的热汗味。这也就是新做成的花圈味。陪葬纸扎的冥物味。满屋都是这味道。满世界都是这味道。
——今天一共死了五个吧。我站在门口望着爹。
——六个了。我娘扭头替爹说。
——忙疯啦。忙疯啦。我爹声音大起来。死的旺季加上梦游夜,怕明天会有十户二十户人家都来买花圈。
我娘惊着了。手在膝上歇着了。扭头朝后墙上的挂表看了看。见那挂表早就不走了。时针分针都停在天最热的中午两点钟。我顺手把店门关起来。——寒洞里的空桶快完了,得再买些空桶备在那。说着我饮牛一样去喝了一杯凉开水。——炼炉房的娟子梦游了。一个打麦场上的三户人家全都梦游了。说着过去坐在爹身边,把一堆竹条朝里推了推。爹把目光扭来搁在我脸上——你不瞌睡吧。你不瞌睡去叠金箔吧。又有两家死人来要这货了。以前都是死人后两天才要花圈和纸扎,这些日子是隔一夜就要这些了。立马就要这些了。像今天人死明天就要埋了呢。爹说着,去把屋门打开来,想让凉风吹进来。可打开的店门里,风没吹进来,只有店里的灯光铺展出去了。
——爹,你说我要梦游会是啥样呢。
——你心里想啥梦游就是啥样呗。
——我想着看书呢。
——那你就会在梦游中打开一本书。
——我想有一天一定要离开这村子和镇子。
——去哪儿。
——不知道。就是想离开。
——那你千万别梦游。说不定你梦游就是离开家,朝着你不知道的哪儿走。
——我想要和村里的阎连科那样说故事写故事能挣很多稿费名声呢。
爹盯着我看了很久一会儿。——叠箔吧。姓阎的能出一个作家那都是他们阎家命里的事。是他们阎家的坟里早几辈就埋有那根文脉呢。我们家的坟里没有那文脉。我们家只有把这冥店里的事情做做好,对不起了活人对起死人就行了。
爹的声音像在空中飘一样。不定的。悠悠的。有一片刚黏在花圈顶上一朵大花边的绿叶不见了。被开门关门的风给吹到哪儿了。爹就爬在几架花圈下边找着那片叶。把那片绿叶重又黏回到了那个花圈上。娘已经把一打彩纸叠完了。各种纸花和花圈上要飞的挂的鸟雀蝴蝶也都剪了一箩筐。放在腿边像一堆祥云祥鹤样。她不说话总是那么剪着和黏着。叠着和捏着。做完这些时,顺顺她的腿。伸伸她的腰。举起胳臂在空中舒展大半天。垂下时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又看见娘脸上的表情如一张旧的报纸了。
惊异地扭头去看爹的脸。
——就让她睡吧。醒着不定她会咋样呢。一会死个人。一会死个人。也不知今夜明天到底会死多少人。
说话间,爹的脸色是暖的温的柔静的。早先早先很少见爹对娘有着这脸色。可后来我一出生是个男娃他就对娘有这脸色了。再后来,两岁的我还不会说话儿,村人说怕我是个痴呆傻娃儿,他就又没这种脸色了。直到有一天,爹把店里的花圈纸扎都撕碎踩在脚下边。把锅碗瓢勺全都甩到墙上砸在店里边。娘对着爹大唤了几声——报应——报应——我爹把耳光狠狠打在娘脸上。娘搂着我在屋里哭了哭。爹拿头在墙上撞了撞。哭哭和撞撞,爹慢慢对娘又有这种脸色了。现在我又见到了爹的这种好脸色。表情柔和像秋天万木干枯中哪棵野草开了花。还过去把娘落在脸上的头发拾起朝娘的头上捋了捋。——你娘梦游的样子倒不丑。这样说了说。笑了笑。——来得及我和你娘就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吧。老天爷再坏不会坏到让我家的孩娃都有报应都是痴傻吧。这是对我说。也是对那满屋的冥物说。说着把那片纸叶黏回到了那朵大花上。把花圈从堆靠的墙下朝店门口的空地挪移着。就这时,我和爹听见有人站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唤。唤声急如开了闸的水。如煮沸从锅里扑出来的水。水在街上滚烫滚烫奔涌着。
——王二狗——你死到哪里了。你爹梦游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和那几个都梦游的老汉见面一商量,都到西大渠里跳水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王二狗——你在谁家赌博打牌你也死在谁家吧。你再不回来你就和你爹一样死在那儿吧。和你爹一样梦游死了吧。你快梦游死了吧。
是个女人的唤。哑嗓子。暴出来的唤,像把胳膊粗的竹子当街劈开来。她唤着,好像还把双脚蹦起来。像街面上有火烧得她不敢把脚落下去——我再唤三声你要不出来,你就死在人家家里去。死在牌桌上。在人家家里脑溢血让你死在那牌桌桌腿下。从人家家里出来一头撞在汽车的轮子下。不得脑溢血,不撞在汽车轮子下,今夜叫你和你爹一样梦游都到东大渠里淹死去。梦游把一瓶老鼠药当成大渠里的凉水咕咕喝下去。梦游把一碗砒霜当成米汤渠水喝下去。
——王二狗——快到东大渠里救你爹去吧。
——王二狗——你爹和别的几个老汉跳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王二狗——你爹淹死啦可你死到哪儿啦。
女人唤完扭身往回走,把出来看她的街人丢在街口上。反正她站在那儿唤过了。朝这世界报了丧。男人听见听不见,她就不管了。男人回不回家她也不管了。自己急急回家去,朝着南边走。留下没有睡的街人在十字路口待着议论著。说这大热天。说又有好几个人梦游都去东河渠里莫名寻死啦。说都别回去睡了吧,说不定我们一睡也要梦游呢。也会寻死呢。我和爹从店里走出来站在街边看着那唤了走了的那媳妇,像看着一帘一景的梦一样。刚想朝十字路走过去,和那儿的人们说啥儿,又有一中年从那人群边上走过来。咚的一下立在我爹正对面——天保啊,你在这儿啊。你家的花圈卖完没。我家邻居郝老汉,不到七十岁,和他们几个爱到西山坡下说闲的老人在那跳河被人救出来,可回来他又喝了敌敌畏。是他藏了几年的敌敌畏。几年没敢喝。一梦游也就敢喝了。和喝水一模样。喝着身子抽了抽。倒下就不省人事了。哗啦哗啦就死了。我来替我邻家找你订三个大花圈,两个小花圈和一套纸扎冥丧品。那说话的中年人,灯光下他的脸似一张旧桌板。眼是半眯半睁的。腐瓜籽似的一条缝。好像他刚睡着就被人给叫醒了。好像还没真正醒来就有急事催了他的手脚了。好像他是在梦游中来找我爹报丧说了那话儿——邻居的,我得替他家处理丧事儿。也得去火葬场里说一声。求你娃儿舅明天后天火化时,给我邻居烧好点,骨灰碎一点。说着朝前走。看我爹在店前灯光下边癔怔着,他又回头来——我说的冥品你给记住啊,别让我邻居老汉入坟时棺前棺后光光秃秃的。嘱托着,又想起啥儿了。再回走两步站在我爹面前半步远,声音小到很难听得到——天保啊,听说你妻哥火化烧人时,都把人油炼了出来了。不会吧。要那人油干啥呢。现在一斤豆油才几块。连麻油一斤也才七八块。难道他敢把人油当成食油卖到市场上。他不缺钱不会这么缺德吧。又不是那三年大饥荒,人吃人没啥了不得。现在这个世道好,再让人吃人油那还了得啊。村人镇人知道了,不把他活活打死才怪呢。不光明正大打死他,一定也会有人偷偷弄死他。这事儿,我是听别人叽喳议论的。我压根不信你妻哥能有这胆量。有这胆量他早就死过了。对不对。人不会为钱连人的尸油都去卖。别人这么议论反正我不信。我小的时候读书和你妻哥一个班。我去找你妻哥替我邻居送些炼尸礼,见了他我当面问一问。兄弟天保喔,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梦游说梦话。我只是白天割了打了一天麦,累得要死要瞌睡。睡着了又被邻居叫醒替他家里打理跑脚这丧事。
——别忘了三个大花圈,两个小花圈,一套的丧冥品。
——明天或后天,来取货了把钱带给你。
——我走了,你可记住啊。
真走了。走远后他如晃在梦里的一道影。我爹一直盯着旧桌板似的那人的脸。那半眯半睁腐瓜子似的一双眼。爹知道那人是在梦游里。是在梦游里边去替邻家打理后事儿。一个活着的梦游人,为死了的梦游老汉打理丧事儿。看他走路的脚步一高一低的。飘一样。跳着走一样。说话时他没让爹接上半句话。只管自地说。梦游人大都这样儿,要么只是低头行做事情不说话。要么自管自地说,不管别人听到没听到。我想起刚才那跳着在十字街骂找自家男人的女人了。她也是跳着骂着自管自地唤。不会她也是在梦里骂着来找男人吧,和刚去火葬场里贿丧的中年一样儿。睡着了。被人叫醒了。开始行做事情时候重又睡着了。重又睡着还又行做那该要做的急要做的事。
梦游了。
也就梦游了。
已经有很多村人镇人都在梦游里。
那立在前边十字街口的镇上人,是不是有人也是沉在梦里呢。为啥唤骂男人的女人都走了,他们还都立在十字街口上。我爹朝十字街的那儿去——看好你娘啊。她在梦游别让她走到街上来。回头唤了一句后,我看见爹在灯光下像一景梦影朝前走去了。
到了十字街口上,爹先是寻找东西一样去偷看人们的脸。后来就惊在那十几个男人女人面前了。他看见有一半人的脸上都和老城墙的砖色一模样。灰土的。木然的。或者淡黄重灰的。重黄淡灰的。都在梦游里。眼睛半睁半眯着。可又都觉得自己是醒着。人是睡着灵是醒着的。那一半没有梦游的,脸上也是浅灰浅黄色。眼上也是僵硬瞌睡的。想要睡着却又撑着灵意没有真睡着。也许只要倒下就会死了一样睡进去,只是因为站着才没睡进去。所以他们醒着没有看见别人是在梦里边。想不到边上对面的,其实人已在了梦里边。就都那么站在十字街。散乱着。嘀咕着。一片儿。头顶的路灯泥黄如浑浊了的水。灯光和人的脸色一模样。有狗吠。有远去走来的脚步声。有夜猫从十字街上快步跳过去。过去重又把脚爪放慢来。回头看了看。一爪跃到一面墙头上。卧在那儿望着街上的人。镇上的事。和一个世界在这一夜的发生和结果。
猫不懂人类人的事。不懂梦游是咋样的发生和情理。过一阵牠就走了去捉老鼠了。我爹在那十字街上站一会。在人群面前看一会。他对这个说,你像梦游了,快回家去睡吧。又对那个说,你像梦游了,快回家去睡吧。没人搭理他。像谁都看不见他在面前样。又摇摇对面药店一个小伙的肩——你看你的眼皮硬得和铁皮一样儿,快回店里去睡吧。那药店卖药的,把我爹的手从他肩上拿下来,扔到一边去——你让我睡是想让我梦游吧。我一梦游,你们就可以偷抢我家店里啦。说得凌厉明白和一个醒人样。又晃十字街口茶叶礼品店那高老板的肩——你真的没有睡着吗。看你的眼都挤到一块了。人家把我爹的手打到一边去——晃啥呀,你以为我在梦游嘛。厉声地说,可目光并没有聚在爹的脸上去。他是望着别处的。望着这灰黑灰黑燥热的夜。望着大街那头的灰灰和茫茫。片刻后又回过头对面前的一群人们说——我的年龄大,今夜都听我的话。皋田镇今夜集体梦游了。我们谁都不要睡。人一睡就被梦游传染了。一传染就不知该做啥事了。
——今夜我们谁都不要睡。都守着自家的商店别被人抢了店。别梦游了死掉自己都还不知道。
就都围着茶叶店的高老板。说都听你的我们今夜都在这十字街,有人来抢店了我们一块上。保卫店。保卫人。熬个通宵就行了。可却又说不能在这呆站一夜呀——喝酒吧——喝酒去。我们喝酒就能熬过这夜了。就能把梦游熬过去。保卫店。保卫人。万一有人借着梦游来抢了,我们一窝蜂儿冲上去。
就走了。
就散了。
说都到哪家店里喝啤酒,可却有一半人回到自家店里了。有人咚的一声倒下竟就睡在了路边上。有人去拉那倒下的——别睡呀,别睡呀。自己枕着那睡的也又睡着了。
十字街只还剩下爹一人。他看着人走如看着一群羊们散在草坡样。孤零零。寂落落。像伏牛山脉上没有一户人家了,只有他孤孤的站在山上村头上。像一世界都无人烟了,只有他立在一个十字路口上。
夜深了。深了吧。至少已是三更天。十一点半或者十二点。往日这时候,夜深人静整个皋田都在睡梦里。在街上能听到夜的梦呓声。可是这一夜,夜深人静里,那细静成了隐隐隆隆的轰鸣了。轰鸣里藏着生生死死的可怕了。竖在十字路口的静里待一会,我爹回来了。脚步先慢后快着。快了又慢着。最后回到冥店见我娘不再在梦里剪纸做花圈,完全倒着靠在墙上睡着了。从梦游的动里退到梦的静里了。就在门口站一会。想一会。拽起我娘像拖拽一具死尸样——要睡就睡吧,你别真的睡死就行了。说着爹就把娘扶着拽到楼梯上。让她到楼上屋里去睡觉。
我家的楼屋共是四间房。楼上两大间。楼下两大间。楼上两间为住屋。楼下两间前边为新世界的营业厅,后边是灶房和仓库。楼上楼下的楼梯靠在后墙角。楼梯是榆木。榆木板上涂红漆。现在漆都没有了,只有灰黑的木板露在屋子里。每一块楼梯板的中间都有磨出的两个脚凹印痕儿。我娘就是踩着那凹痕上楼去睡的。看我娘上楼去睡了,爹走回前厅竖在那。看看东,看看西。——念念你不瞌睡吧。不瞌睡今夜最好别睡觉。然后他到灶房水龙头下洗了脸,出来递我一条湿毛巾——擦把脸,和我回老家那边看一看。别谁借着梦游去撬了我们老家的门。
说着走。就领着我到了街上到了梦夜里。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