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济仁公公
从京都到山东淄川要经过保定府下辖的一段地界到天津,然后从天津府再过沧州、德州才到济南府下的淄川界。蒲生给皇上书写第一个故事《鸲鹆》是去年入夏时,而到了又一个的夏时候,济仁公公拿着皇上的诏书又急急赶往淄川让蒲生停下笔。皇上说,自蒲生接到诏书始,他若敢再在故事中明的暗的写大清的不洁那就是斩,然念及蒲生的故事曾给皇上带来过愉悦和欢乐,也就赐他死笔思过而人还活在大清现实里。
原来为了皇上能“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时时都读到蒲生的故事一解皇上的闲愁和郁闷,一路都是如从南方往北方西京飞送荔枝样设有驿站的,每次蒲生写完一个新故事,就有快马从蒲生的书房接过送往德州驿站去,然后在德州换马换人拿上故事快马到沧州,在沧州换马换人到天津,然后穿过保定界,最后在第二天的正午间,将故事送到宫里交给济仁公公,由公公阅后觉得皇上会喜欢,才呈到皇上的寝殿书房去。可现在,事情不用如此了。皇上从蒲生的故事里,品味不出荔枝的味道了,不仅不愿再读这故事,而且也不允许蒲生再写了。皇恩浩荡没有赐那蒲生死,而是赐他笔死了。济仁公公是拿着皇帝的诏书乘着马车离开京城的,到保定界的驿站上,向驿站的兵士宣布了驿站撤销,往日养马接送故事的人各自回家时,驿站马厩养马的人,朝公公看了一眼后,说这就撤了吗?我刚找到这官差,因为这官差,也才讨到了秀才家的女儿做媳妇,没有这差秀才家毁了婚约怎么办?
公公不理这些话,只管领着人朝下个天津府的驿站去。到第二天午时也便到了天津城郊路口的驿站上,看见驿站院落大门的门额上,新挂有刻了“故事驿”三个字的匾,正要将马车赶进去,便见有一兵士骑着上好的红马从故事驿里走出来,且那马前还坐着一个描眉画眼、穿着艳丽的妓女子。他们见了来自宫里的马车和济仁公公,兵士和女子都慌忙从马上下来跪拜着,之后公公问了话,知道兵士是正要把一个新的故事朝着下个驿站送,怕路上寂寞便带了一个妓女随同着。也就把那新的故事要过来,从一个旧锦袋里取出蒲松龄的新故事,看第一页的天头上,写着“郭生”两个的题头字,朝下翻几页,似乎是说狐狸女替丈夫教导四书和五经,并替他到考场做题而最终金榜题名的情节和意味,也就合上那蝇头小楷的故事纸,对那兵士和妓女道:“以后不用再劳烦去送故事了,皇上已经不爱念读这些了。”然后在兵士和妓女的愕怔中,朝故事驿里走进去。
走进去济仁公公惊着了。
天津故事驿的院落并不大,一亩地,几棵树,三间房屋和一个马厩棚。三间房的正堂屋,还有两个轮流递送故事的兵士和马夫,三个人正在堂屋搂着三个城内的妓女喝花酒。他们因为军纪不往城里的妓院去,而是把城内的姑娘接到故事驿里来。且喝着花酒还由一个识字的士兵把偷看了蒲生专为皇上写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说那蒲生以为他是为皇上写故事,其实是在为我们写故事;说皇上以为他是第一个看到那故事的人,其实我们才是最先看到故事的人。说皇上不过是在吃我们的剩菜喝着我们喝剩下的酒。这时候,济仁公公站在门口边,用半冷半嘲的口气厉声道:
“不想活了吗?”
便都从门口的宫服上认出公公了,没喝醉的都跪了下来,喝醉的愣着坐在那,一只手还放在撩开衣服的妓女胸脯上。屋子里满是酒味和肉腥味。筷子、碗盘乱在一张小桌上。三个妓女满脸满身都是胭脂香,从公公的正面扑过来,和着肉香黏稠烈烈着,让公公朝后退了小半步。然后那妓女,也便把醉兵士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下来,朝着公公跪下磕着头,说请公公饶命,自己是为了营生才到这故事驿里来,偷听皇上的故事不是自己的事。人都知道这生死厉害了,连那醉的这时也都醒过来,连连地磕头求公公,说自己偷看皇上的故事不是故意的,只是在送故事的路上实在单调和寂寥,跑累歇息时,忍不住会把那故事拿出来看一眼。
而公公,这时立在门口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好日子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以后再没有让你们吃着花酒、讲着皇帝才能看到、听到的故事的机会了。”说完也就差人去替他卸了马,换上驿站的新马准备朝沧州的故事驿里赶。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黄昏歇息,日出起行,从京城到济南,从济南淄川马不停蹄地返回再往京城送故事,一则故事路上要换四次马匹和四个骑马人,也才可以把一道故事从淄川送到京城里。而从京城赶车逆着驿站去淄州,公公却整整用了一周的黄昏和晨早,路上遇了四个骑手转换驿站递故事的人,收要了蒲生新写的《郭生》、《三生》和两篇《王子安》,待他在第七天的落日时分赶到淄州河边上,看到一条河,想这河一定是《许某与王六郎》故事中的那条河,看到蒲庄前的一片花草和树木,想到了皇上喜欢的那个故事《田农庄》。然后就在那村口的路头上,停车张望一阵儿,在村人男女的围望里,被乡间的热闹涌着朝蒲生家里走去了。
宫里马车的叽咕声,一直都响在蒲庄的过去和今天,连那时追着马车看奇罕的蒲庄人,都老老少少在唤着:“快看呀!快看呀!宫里的马车来给蒲生加封啦——”这唤声引着村人的脚步声,先一步到了蒲松龄的家。那时候蒲生刚写出一个关于仙府、酷吏和科举的故事《贾奉雉》,正为故事的奇妙感动着,想这一组关于科举的狐狸鬼故事,也许皇上看了会一笑,于是早朝时,向朝臣、公公们问起他蒲生科举的艰辛来,为他蒲生曾经在乡试中连中三元而感慨,末了便因为这些故事给皇上带来的愉悦和快活,表弟济仁会在这时请求皇上为他赐官或封爵,让他到朝里礼部或者翰林院,专门为皇上书写故事或整编史册什么的,哪怕是从九品最小的册员做起来,他也就终于成了朝里的一员文官了,光宗耀宗不枉此生的博览群书和寒窗苦读了。现今一年来,半个山东、多半济南府和整个淄川都知道,他每天在家关门为皇上写故事,都相信他终会有一天,被皇上加封官爵提任到宫里。故事已经整整写了五十零几个,减去还在朝往宫里驿道递着的,皇上应该最少读了他四十八个鬼狐仙妖故事了。他想皇上应该对他的才华和故事,有许多喜悦感慨了,应该会在某一天兴致到来时,对他加封彰显了。尤其几天前续着皇上爱的《田农庄》,写完那则美中美的《欢乐国》,不知缘何他总觉得这则故事皇上会更喜爱,会对《欢乐国》有更多感慨和喜悦。为了阅读的起伏和意外,这些天他换了故事的味道又写了一组科举奇故事,以提醒皇上该要对他有所赏识和加封,说些什么旨意一些什么了。
他是在写完《贾奉雉》后回看修改时,听见门外有了大唤声。举着手中的笔,听到有人在门外疯跑着,推门进了他家后,大唤着让他赶快出门去,说京城宫里来人了,要接他到京城封爵为官了。那唤的,是庄里的另外一个少年郎,平素为了乡试常到蒲生家里来讨教。现在他唤着,冲进蒲家院落里,站在做了蒲生书斋的厢房门口上,脸上、手上和身子上,都是这夏时落日的红灿和兴奋,嘴唇、鼻子和舞蹈着的手,都因为激动而结巴抖动着。
蒲松龄手中的毫笔掉在地上了,墨汁沾在长衫上,像几朵黑花开在他的衫摆上。
“——先生,快去呀,慢一步就大不敬了呢!”
听了学生这提醒,蒲松龄便慌慌从书斋走出来,连落在地上的毫笔都未顾了捡。院子里那时一片静安一片秋夏日时的光。父母妻小为了使蒲生在那些日子给皇上写故事,都从家里搬到别处去住了,把一整的院落和寂静,留给蒲生独自一人用,只在一日三餐的饭时候,来这院里给他送饭或烧炒。也就从那静里趁着喜悦朝着门外去,到门口看见在一村百人的围拥下,有马车停在路口上,有人把朝亲的表弟从那车上扶下来,接着从表弟身边传来的,不是叫“表哥——”的喜悦声,而是一声有腔有调、嘹嘹亮亮的唤:
“圣——旨——到——”
蒲生僵怔一下慌忙上前几步跪下来。村里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也都跟着蒲生跪下来。只还有没有读书和一些村野孩童们,在跪着的人群后面还站着。便有人用眼瞪那未跪的,未跪的也就慌慌跪下来。雀鸟在一片跪着的村人头上叽喳喳地叫。落日的颜色里,除了黄亮还有暗红色。庄稼向熟的味道沿着村街扑进来,所有的地方都散着一股热暖味。公公把圣旨从他的宽服袖筒取出来,朝蒲生看一眼,又朝人群瞅了瞅,开始公事公办地用捏着嗓子有节奏地背诵一样诵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济南府淄州书生蒲松龄,奉旨为皇上撰写故事二十余则,而大清江河,天地山川,岁月四季,皆为皇上所有,而你却在故事中寥寥数笔,窃据名下,使大清的山河与溪流,房屋与田野,及至传说和寓言,都借了仙妖鬼狐的讽喻和荒唐,和你永远在一起。朕念你的故事曾给朕带来过愉悦和快乐,不治你盗窃国家山河罪,但赐你笔死而名亡。始自今日起,你所有的故事不得印制和流传。而日后,不得提笔新写和编撰。就是在民间口传故事时,也不得在你口传的故事里,出现大清的臣民、官差、山水、楼宇、季节和万物。违者将治你以死罪。而当你不用我大清的岁月、食饭、笔墨、纸张、人物、山水、风俗和妖异而写出故事时,朕界为你加封和晋爵。钦此——
念完诏书后,济仁公公直直立在那,蒲生去跪接圣旨时,抬头看着公公轻声问:“表弟,到底出了什么事?船在哪儿弯着了?”
济仁递着圣旨轻声道:
“接了圣旨回家说。”
蒲生便接过圣旨跪举着,像举着一卷石柱一架山。
补记——
《郭生》《三生》《王子安》(上)及赴仙小说《贾奉雉》,最初并不收集在蒲松龄自编的《聊斋志异》中,而是《聊齐》的抄本和印本被广泛传阅后,从济仁公公的后人献出的蒲松龄的手稿里,才又发现补辑在了《聊斋志异》里。而《王子安》(下),是几年前在济南一户人家发现的新手稿,到底是不是蒲松龄的原作还在争执和考证中,所以在今天流行新版的《聊斋志异》内,只有狐为人而无人为狐的故事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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