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故道》P439-P457
当九十九区饿死到第八个人,区院四围三五几里地的草根、草籽和偶然留下的一株小树上的皮,都已净尽没有了。再想扒些草根、捋些草籽吃,必须要到远远的几里外。有人提着做饭用的瓷缸、瓷碗和火镰日出时分朝外走,落日之前赶回来睡。他们谁也不跟谁说自己朝哪去,从床上起来就走了。散到遥野的旷荒里,找到一片野茅草或者狗尾巴草,把那茅草根儿扒出来嚼,把狗尾巴草上的穗籽揉在一张纸上或者衣襟上,待草籽够了一把或半把,弄来水,把火镰在一块白光石上敲,火星溅到用棉花拧的火绳灰头稍,嘴一吹,着火了,便就地生火煮一碗草籽汤。草籽汤是黄绿的黏稠状,喝下有一股腥草黏土味。为了遮掩那浓烈的草腥味,有人把地面呈白的盐碱硬壳揭下几片煮进汤碗里,那草籽汤就有涩滞的咸味了,草腥气就淡到可以忍受了。可那黄绿的汤,喝多了人就拉肚子。这一拉,人就不能走路了,便活活拉死、饿死在了这个冬天里。为了不拉肚,就要把地上的壳碱多放些,可那地碱吃多了,人的肚里、心里会烫得如着火,烧得闹腾,人就晚上睡不着,来日腿上飘忽,就有人再去找草根、草籽的荒路上,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也就随地选个洼坑把他埋掉了,在坟头放块石头或者插根棍,做个记号记住某某死后埋在了哪,以备将来把他的死尸缴给他家人。可在第二日,那插在坟头的木棍不见了,那堆着的石头也没了,大家就忘了把他埋在哪儿了。
到了腊月间,当九十九区的人们饿死到第十八个,有一天,大伙在去捋草籽之前,都在院里讨论究竟该在草籽汤里放多少地碱时,我发现音乐的脸色和大家不一样。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蜡黄或者人至将死的铁青色,可音乐的脸上还有淡淡红润的光。死就像风来风去样,说吹来也就吹来了。男人女人们,早已经没人洗衣、梳头和刷牙、洗脸了。可音乐的头发却是梳得齐齐整整,辫成一个独辫儿,发梢上还扎了结成花的暗头绳,那浅红的女式制服上衣,也穿得干净利落,叠下的衣纹都还横竖在她的胸腰间。
我开始对音乐存下疑心了。她站在一堆人的人群外,我站在人群外她的正对面,透过每个人都如干柴般的瘦脖子,小心地瞟了音乐一阵后,我朝她的身边挪过去,竟还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极如丝的一股雪花膏的香。我有些惊异的站在她身后,心里有窃窃的讶异和自喜。从饥荒到来后,我每记下一页人们的言行,孩子就给我一把面。到后来,大伙都绝断供给,没有粮食了,我每上缴五页,孩子给我一把面。再后来,孩子没面了,我每次去缴我的记录时,孩子都给我一捧半把炒黄豆。九十九区里的人,人人浮肿无力,随时都会死,可我或多或少没有断过粮。
我也饿,可我不会死——只要我每天都能偷偷记下一些人们的言行来。然在这些天,因为人人都分散到远处拣拾草籽煮汤了,我已经很难再听到、看到他们的言行了。我已经有五天没给孩子缴过《罪人录》,没有得到孩子奖的炒豆了。我决定从这天开始就跟在音乐后,把她的一言一行记下来,弄清她吃了什么脸上还有润红色,然后我就也有吃的了。说不定脸上会和她一样也有活人气色了。九十九区已经饿死了十八个,她却还穿着齐整,洗漱干净,身上还有散散淡淡一股香味儿。议论完了一碗草籽汤中该放多少地碱后,人都如往日一样朝着区院外面走,拄棍的拄棍,扶墙的扶墙,走出区院院落时,如天色放亮后牧羊人开了圈的门,羊群都各自散开地朝着圈外的野地去。有的东,有的西,有的三二结伴,有的一出门就独自朝着某个方向孤影着。
太阳已经高到将悬头直正的位置上。慢慢泛白的荒野里,镀上了一层薄黄的光。走去的人影儿,一个个有大至小,最终都成为黑点消失在了荒漠里。我站在区院大门外的一边等着音乐走出来。她就果真走回屋里取了捋草籽的袋,和医生一道出来了。在门口,不知她们说了啥,医生东,音乐朝着东南的方向走,不快不慢,像有目的地朝着那儿去取一样东西般。我贼在她身后几十米,一样手里拿了装草籽草根的一个袋,以备她发现我了能有一副去找草寻食的样。就那么跟着走,太阳把我的影儿投到左侧像倒下飘移的一段枯树干。走了一段后,饥饿让我气喘吁吁如跑了十几里的路。而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着的音乐,却是脚下愈来愈快了。到了下一个路口上,在我蹲下喘息时,她刚好转过身子打量起什么来,见身后和四野没有人,便把脚步放慢了,拐个弯,沿着正南的土道往九十八区正前走。
她在土道上,我在野荒地里随着她,到七、八里外九十八区的一片房子南,她不再向前了,而是从路边拾起一根一人高的树枝插在路边上,然后朝九十八区向西一里外的一排炼炉走过去。
事情是约好在先的,音乐把那树枝插在九十八区路边没多久,从那区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穿了泛白透黄的旧军服,过来把那路边的树枝拨下放在田头上,也朝着那排旧的炼炉走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后,音乐从炼炉出来看了看,对走来的男人笑一下:“捎来没?”男人从腰间取出一个比拳头大的小袋儿,朝空中举一下,两个人就都钻进那个炼炉里。
我爬在炼炉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把头伸在一蓬野草间,模模糊糊看着这一些,有些明了了事情的原委与曲直。日已平南,从黄河故道吹过来的风,在转暖的日光中,变得温和如拂在天空中的丝。
原来的冬寒在正午时候淡下去,旷野中铺了薄淡一层暖。从还硬冻的土坑爬出来,我开始朝那竖着的炼炉悄悄走过去。那炼炉是去年冬天九十八区炼钢烧铁留下的,现在成了音乐和穿旧军服那人的奸房了。那排炼炉里不知炼出过多少渣子铁,一年后外炉壁的浮土都被风吹去后,留下光秃秃的焦红黑褐裸在天底下,一排炉像一排竖在那儿硕大生锈的铁垛子。他们是钻进了那排炼炉的第二个炉,我到那炉前门口在地上蹲一会,竖着耳朵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后,又朝那炉后走过去。从两个炉炼的缝间爬到炉顶上,原来炉顶熄炼浇水的洞眼如井口一样对着天。我开始爬在炉顶上,屏着呼吸朝那炉井爬过去,一步一步靠近及至到了那炉井口,朝炼炉下面望一眼,慌忙又把我的目光从炉井下边拽着收回来,一下呆坐在了炉顶上。远处有人在草地捋草籽。有人已经开始在那儿点火烧煮草籽水汤了。坐在炼炉顶,看那远处升起的烟,我就那么木木地坐了几秒钟,让自己狂烈跳动的心绪缓平下来一点儿,又悄悄爬在炉洞口,把目光再一次朝炼炉里边伸下去。那炼炉里有半间房的空间大,在靠北占一半的地面上,铺了很厚一层干野草。干草上有一床很脏很旧的粗布被,被子破了几个洞,露出的旧棉絮如埋在土里过了几年的腐草纸。音乐和那男人的衣服都脱下堆在被旁边,两个人身子钻在被窝里,头和肩裸在被外边。男人正在音乐身上猪一样气喘吁吁地忙着他的事,而音乐,把头从那男人的身下挣出来,半仰着盯向斜上方。斜上的炉壁那儿有个小窑洞,那洞里放着一个黑窝窝,距音乐的眼睛二尺远,像一盏灯吸引着音乐的脸和眼。男人不让音乐现在吃那黑窝窝,让她专心他们身子的事,可音乐望着那窝窝,眼珠瞪得将要爆出来。这样过了一阵后,男人在她身上不动了,停歇一会,欠身去他的军裤口袋又摸出半个白面馍。他把那黑的窝窝放到一边去,将白馍放在窑洞口,像把一盏灯的光火拨大了,对音乐说了三个字:“纯细粮。”然后用手搬了一下音乐的肩,音乐便慌忙从被里站起来,爬在地上如狗样,让男人从她的后边朝着里边进,而她却更是抬着头,拉着自己本就瘦长的脖子死死盯着那半个白面膜。
男人是越发的疯颠张狂了,从音乐的后边进进出出时,发出嘶哑快活的尖叫声。而音乐,一丝不挂,裸爬在地面,一只手扶了炼炉烧红的壁,把她的身子弓着撑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想要去拿那半个馍,被那男人打一下吼:“等一会!”音乐便慌忙把手缩回去,重又直勾勾的盯着眼前那半个白面馍,如在黑死的屋里盯着一团儿光。这当儿,男人说着更快的动作着,像疯了一样欢快和猛烈。我爬在炉顶的井口上,目光僵直了,眼角有了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他们在那炉里做了多久这偷情通奸的事,直到男人发出一声狂乱的嘶叫声,从她身上瘫着坐在被子上,才自言自语了一句话:“痛快死了,真得大谢这饥荒。”而音乐,则慌忙用双手去抓起眼前的窝窝和那半个白面馍,一样一口地轮换吞起来。
到音乐快要把馍吃完时,男人有些难为情地说:“我那也没多少粮食了,我们隔一天到这一次吧。”
音乐怔一会,忽然上前一步抱住男人亲一下:“你是上边的人,可以去上边要。明天你不用给我白面馍,你只要给我一个窝窝就行了。”
“你们城里的读书人,就是比乡下人弄着好。”男人最后笑着说了这一句,开始去提着自己的衣服穿。
到这儿,一切也就安静了。我开始把头从井口慢慢缩回来,坐在炼炉顶上的太阳下,脑子里嗡嗡鸣鸣一阵了,不断想到音乐雪白的肉身子,想到她在男人身下盯着窝窝的眼和狼吞虎咽那半个白馍的样。天空里洁净旷阔,游云在高远的日光下,发出丝丝微微向前移动的脚步声。前后左右,又多了几处煮吃草籽汤的烟,拧成麻绳的纽状竖在天空后,然后凝下来,似乎不动了,却又慢慢散开消失在天空间。说到底,这是正腊月,空气中有很厚的冷气在漫散,只是夹有薄薄一层午时阳光的温暖味。沙地和草根,在这冷暖相间的气味中,发着灰黄的光,把自己干沙枯草的味道揉在阳光下,变成水草在日光下风干后的原野味。就在这七杂八乱的味道中,我辨别出了从炼炉飞出来滞留在天空下那半白的馍香和炒黄豆那焦燎闪亮的豆味儿。望着远处升起的烟,我伸长脖子吸了一口那馍香和豆味,随后听到了身后炼窑里有了脚步声,本能地把身子朝炉背腰间缩了缩,扭回身,爬下来,看见音乐和那男人从炉窑走出来,左右望一阵,各分东西了。
待他们走远后,我从炉上走下来,到炉窑里看见她们盖过的被子叠成一个方块儿,放在窑里的一个背风避雨的凹窝里,上边盖了一蓬草。我把那干草撩下去,掀开被子,闻到了被子里有股污脏的腥臭味,可在那腥臭里,我把被子提起抖了抖,捡到了抖掉在地上的几粒炒豆和馍花。慌忙把那些馍花、炒豆捡起放进嘴里吞下去,把抖开的被子重又叠好后,将那些干草重新又盖在被子上,从炼窑炉里走出来,我看见那穿军装的男人朝九十八区去,音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她那件浅红的小领制服上衣在路上,如一蓬燃后不熄文文的火。
我也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
回到九十九区里,出去捋草籽煮汤的人们都还没回来。院里的静,和城里荒废的一个陵园样。孩子的屋门还关着,门上落了锁,不消说,他又到镇上总部了。朝那附一眼,我很想尽快见到孩子对他说了我今天所见的事。我知道对他说了他会给我半把炒黄豆,可写出来他会给我一把炒黄豆。我真的很想对谁去说我所见到的事,告诉他为何音乐脸上还有人的气色和红润。可以我的年龄和经验,我明白音乐和那男人的事情还没完。明白我看到的音乐和那男人只还是一场大戏拉开幕后的一场垫场戏,是故事的开始和序幕,我应该沿着故事的线索神鬼不知地走下去。只要跟紧故事的线,我也可以和音乐一样弄到窝窝、白馍和炒豆。
太阳已经西偏了,很快会有人从野外捡捋草籽走回来。站在区院内,让沉静在我四周积压一会儿,我本能地朝女宿的门口走过去,可我拐过墙角时,却看见音乐从学者的宿舍那边走回来。迅速地闪躲一下后,待音乐走进她的屋,我朝着学者的宿舍走过去。因为几乎没有外人走进区院里,因为人都饥饿到吃草吃人肉,谁都没有值得被人偷的东西了,所以除了孩子外,大家外出都不再关屋门。我径直进了学者的宿舍里,径直到了学者的床前边,一眼看见屋里大家的床铺被子都没叠,只有学者的被子叠得四方四正放在床头上,而且样子是刚刚叠过的,被子被抖后的蓬松还没塌下去。我猜测是刚才音乐进来把学者的被子叠了叠。将目光落在那叠好的洋布蓝被上,把手朝被里伸一下,不出所料地我从学者的被里摸出了一个胳膊粗的布袋子,解开布袋口,那袋里有一捧炒黄豆。我抓了一把吞进嘴里后,又一边把一捧黄豆往我口袋里装,一边把学者的被子抖开弄乱,和别的床一样早上起床没有叠的样。
从学者的屋里走出来,我快步朝我的宿舍走去了。
第二天,我又跟着音乐朝那七、八里外的九十八区走,又见她竖起路边的树枝在田头,那穿军装的男人就又从区里出来了。他们在炼炉完事后,我跟着音乐走回去,竟又在学者被音乐叠好的被里找到了半个白面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吃过细粮了,已经忘了细粮白面是什么味。抓住那半个白馍时,我未及仔细看一眼,就把那白馍往嘴里塞,干硬的馍块在我嘴里先是噎一下,接着我的口水把那硬馍化开一层儿,那股呈灰呈白,如炒芝麻般香的馍味,跌跌荡荡,突然卷在我嘴里,撞得我的牙床、舌尖和浑身的肠胃都哆哆嗦嗦着,使我没有顾及细细品味那馍香,就把那干馍一口一口吞进了肚里了。直到把半个白馍吃完后,留在牙缝的馍花才让我感到了那馍味不是芝麻香,而是小麦面那淀粉和花生油混合一块的雪白鲜红的香味儿。品着那味道,在学者的床前痴呆一会儿,吃完馍如有样珍贵东西丢失般使我遗憾着,把学者的被子重抖成早上没有叠的样,我又从他的床边走开了。
站在空寂的院落里,回忆着馍香味,我想起了我种的比谷穗还大的十八穗血麦儿。我想谁有那麦穗儿,谁就可以闻着麦香度过这饥荒。
第五天,所有的罪人又都出门去捋草籽时,我和他们一块出门了。大家朝着西北走,我独自朝着东南走,到一块碱洼地里蹲下后,等着音乐从区院走出来,去把路边的树杆竖在九十八区的路边田头上。可是直到太阳高至半空时,也没见音乐从女宿走出门。担心是我的疏漏让音乐从我的眼皮下边过去了,我装出寻草捋籽的样,到了那一排他们通奸偷情的炼窑里。第二个炼窑炉,里边的草和被子被移到了有日光的那一边,可那被子齐齐叠在草铺上,上边又盖了干草和树枝,完全是一堆没人动过的样。
音乐和那中年男人这天都没到炼炉来。
回到区院后,径直到女宿的第二个门,进去看见音乐正在洗衣服,而且是洗她穿的那个我亲眼见过的机织粉色裤头儿。“有针吗?”站在门口我这样问一句,音乐慌忙甩甩手上的水,去抽屉给我取出了她的针线小纸盒。“哪破了?用我替你缝补吗?”把用药盒改的针线小盒递给我,我清楚的看到音乐脸上的润红了,虽不是三月桃色的红和艳,可确是正常女人的粉润和水色。
“你没去捋草籽?”
“我今天身子不舒服。”
“我去给你捋些回来煮煮吧?”
朝我摇一下头,音乐很感激地说她前些天捋的草籽多,还够煮一顿。事情就这样敷衍过去了。她没有问我为何去捋草籽回得这么早,我自然也不会问她为何不去炼炉约会的事。可在第六天、第七天,她仍然没有去炼炉约会那男人。她又开始和大伙一起去荒野捋籽煮草了,然在端起那加了树皮和土壳碱的青黄草汤喝着时,我看见她喝了几口后,忽然朝一块洼地躲过去。在那洼地的一个避人处,她把喝进去的草汤全都吐将出来了。我想她不是怀孕了,就是因为有那男人每天供她粮,她已经吃不下这在大饥馑中的救命草汤了。躲开那到这苇草边上煮汤的另外几个人,我远远的望着独自呕吐的音乐,看她爬在地上像弓着的一只虾,很想过去在她的背上捶几下。可最终,我没有朝她走过去。
呕吐后,音乐在地上坐一会,望着远处曾经有过无数火龙炼炉的黄河堤岸那方向,想了一会,她倒掉煮在大茶缸中的草籽汤,朝区里那边回去了。人都已经饿到将死未死的境地里,自己能活着是天大一桩事,至于别人怎样大家都已不再关心了。都看见了音乐倒掉草汤回去了,但没有人关心她回去干什么。只有我,为了弄清音乐为什么突然不去和那男人约会的事,为了记下她的行踪与秘密,交上去领些奖粮和食物,我在音乐走了后,匆匆喝了我的如锯走喉的草籽汤,找个理由也跟着回去了。
到区院我又看到了更令我意外的一桩事,就像看到了一场大戏最不该有的情节样。可那场大戏就那样开场了,就那样演出了。孩子这天从镇上总部回来了。他门上那把落下有几天的铁锁不在了,门铞链儿如往日无二地垂在门板上。不知道是腊月末的初几日,该是公历的一月或二月,但这天的日光格外好。这是一个少雪的大旱冬,每天太阳都如期而至地走来挂在天空上。满天下烧铁炼钢砍完了树,饥馑里寻食也都把草根吃尽了。大地上的沙土裸在天底下,稍稍起风就有尘土满天飞,遮光避日如厚极的黄沙棉絮悬在天空间。可是天好时,没有风,天下的透亮能让你看到天空间飞的草叶、羽毛挂在天上的样。这一天是个好天气,从区院顶上撒下的光,如清净的温水池在院落内。人都出去了,只有温暖和空寂在区院堆砌着。看见孩子门上没有落锁时,我脚下淡了淡,想要走进去,告诉孩子他走这几日,九十九区发生过的事。不消说,孩子去上边回来是要带回粮食的,因为孩子终是上边的人。只要我告诉了孩子区里发生的事,他准会给我粮食吃。只要我把我记下的音乐和那九十八区的男人偷情通奸的几页稿纸交出去,孩子一定会给我更多的粮食或炒熟的豆,足够我三天两天不喝籽汤也不会饿死在区里。可就在我要拐弯走进孩子的房间时,惊异闪现在了我面前。
孩子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音乐从那门里走出来,像一个演员从舞会后面走上前台出场样。我不知道她先我一步回到区院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从草荒的野地回来时,她还是穿着平常的深蓝旧布衫,布衫的袖口烂后补了一块绿补丁。可就在这丁点的功夫间,她那深蓝的旧衫不在了,身上换了件她每次去炼炉约会才穿的粉淡小领的拤腰女制服,裤子是斜纹的洋织布,鞋是平绒的方口缀带黑布鞋,走过去留下了的雪花膏的味,如八月的桂花开在我面前。不知道她在孩子的屋里和孩子说了啥,做了啥,可她出门时,手里提着一个手绢包的兜袋儿,从那手绢兜袋散发出的馍香味,让我很远就一鼻子捕着逮到了。
愕然地站在大门口,音乐瞟了我一眼,提着用手绢兜的那馍走去了。扭头抓紧往孩子的门里瞅去时,在音乐顺手关门的瞬间里,我看到孩子花红如火的床上又堆了一堆用纸剪的大红花,而孩子单瘦的背影,在那床边晃一下,他的屋门便轻巧顺势地关上了。我的视线也如刀割一样被截断在了门外边。再看走去的音乐苗瘦的身影儿,在日光下如竖着游走在水面泛红的一株水柳树。
我没有拐进孩子的屋。我疑怀孩子已经不是先前的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唇上胡须从茸茸的汗毛已经有些黑的直硬了。也还许,在女妖音乐那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了。说不出是对音乐的恨,还是嫉妒她年轻妖精,总有馍或粮食吃,可望着她消失在前边墙角的后影儿,我心里杂陈的味道如盛夏发酵后的粪坑一样酸臭和浓烈。
忽然间,我很想追着她到她宿舍去,告诉她不把孩子给她的蒸馍给我一半吃,我就把她和九十八区那男人在炼炉贼欢的事情不仅告诉给孩子,还要告诉九十九区所有的人。可好在这个恶念在我脑里只一闪,我身后又有了脚步声。是别的同仁从野荒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制止了我跟着音乐走过去,或直接走进孩子的屋里去告密,但却让我更要决计死心盯紧音乐了。只要把音乐盯死在我眼里,我想她用身子换的粮,早晚都得分我一半儿。
这一夜,别人都在屋里钻在被窝躺着时,我是在区院的寒冷里边度过的。我每隔一会儿,都要到孩子和音乐的门前走一走。我料定音乐会在晚上去找孩子的。果然就在半夜时,上弦月悬在天空间,黄河故道上的冷,冰刺刺钻进人的骨缝那一刻,音乐从她的宿舍出来了。她先装出上厕所的样,朝女厕所那边走了走,看前排、后排的人们都睡了,区院里的静,如汪洋一片死去的水,然后她就在女厕所门前站一会,咳一下,又折身朝孩子的房前走去了。
我是闪在区院大门外边的。至死音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那个总在偷记《罪人录》的作家始终躲在门外盯着她。溜墙风把我的双腿双脚吹麻了,寒冷冻得我的双耳要从头的两侧掉下来。我不断地轻轻跺着脚,并把双手对搓后捂在耳朵上,借此证明我没有被活活冻死在这一夜。也就在月亮由灰白变为下半夜的冰青时,我听到了来自院内的脚步声,逮住了音乐在院里假东真西的身影了。到孩子的窗前边,她轻轻敲了孩子门口的窗,没有动静后,她又敲得重了些。不知她统共敲了多少下,也听不到孩子在屋里说了啥,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音乐在窗前说了句“你把门打开。”又不知孩子在屋里答了啥,音乐接着很固执地连说两句“你把门打开,我有要紧的事情给你说。”
短暂的沉寂后,孩子屋里的灯亮了。随后孩子一开门,音乐就从那门缝挤进了屋子里。
我迅速从大门外的墙边朝孩子的门前溜过去,生怕有一瞬间音乐和孩子的事情没有被我掌握和看见。可到孩子门前时,我又犹豫了。担心孩子会突然开门发现我,于是我又退回去,等了一阵子,没有见到孩子开门观察门外的静动和风声,才又朝孩子屋前靠过去。为了能在突然之间闪到孩子屋的墙角后,我不再去孩子的门前听动静,而是爬在孩子屋的窗棂上。窗棂离那个可闪躲的墙角只有两步远,能进能退让我的胆子放大了。我把我的下巴撑在窗台上,把耳朵贴在孩子糊了牛皮纸的窗户上。窗台是由烧砖砌成的,搁上去的下巴有许多沙子揉在我的下颔皮肤里。窗子的棂撑不知是什么木,光滑冷硬,如冰一样寒着我的耳轮廓。我就那样贼着耳朵听,终于听到了音乐那几句让我浑身发热心跳的话:
“你是嫌我年龄大还是长得不够好?”音乐问着停顿一会儿,开始用明明白白的声音说,“我不能白吃你的炒黄豆。在九十九区里,没有哪个女人再比我年轻漂亮了,算我求你你就把我要了吧。”
不知道孩子有什么反应和动作。没有听见孩子说什么话,只听见屋里有了孩子的脚步声,随后音乐就又说话了。
“你要了我,我只让你给我一牙缸儿炒黄豆,有这一牙缸黄豆我就能吃三天或五天。熬过这几天,我就有别的粮食了,再也不会来找你。说完这些后,不知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床响的声音传出来。那床不是柳木就是榆树木,干裂的声响彷佛有斧子要把一段木柴劈开来。可随后,突然寂静了,屋里屋外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在那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里,突然间不知什么声音响一下,从门缝、窗口传出了孩子沙沙哑哑的乞求声,像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受了委屈有求母亲那样说:
“算我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
“算我求你了,我做梦都想这样子。”
我无法把他俩的话用想象串在一块儿,可那话中诱人的热欲在我身上温开水样浸泡流动着。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好像手上还出了一丝黏稠的汗。伸出我的舌尖儿,我像乡村爱偷爱听别人墙根的人,终于把那窗纸用舌尖舔了枣似的一个洞,将目光贴在那洞上,屋里景况的意外,让我如走在路上碰到了一条横在路上的蛇。孩子的马灯是搁在桌角的,在那黄光里,床腿边依旧摆着那个泥火盆,火盆里还有许多火烬在柴禾灰里闪着金黄的光。而孩子的床铺边和床里墙壁上,原来稀疏的别花、挂花处,现在全都被孩子从上边带回来的各样的大红纸花填满了。且床铺用草席棚着的顶棚上,竟也又挂了一朵一朵的大红花,红天红地,孩子的床像荡在红水红浪里的一条船。可在这红帆船似的床铺上,躺的坐的不是孩子他本人,而是赤身裸体的年轻音乐家。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浑圆的肩头和乳房全都悬在红的半空间,流水似的黑头发,多半在背后,少半顺着耳边流在脸前的左肩上。因为屋里有那一盆火,因为灯光和满屋挂的花,似乎音乐没有那么冷。她坐在孩子的床中央,用孩子的被子盖了她的下半身,只让自己上身的乳白红在的半空里。因为那赤烈烈的红,她的身子和脸也都挂着红色了,像染了红粉艳水样,整个上半身都被浸泡成了杏桃色,而且在那桃色里,她望着面前也令她深感意外的孩子的表情和举动,使她脸上有了很浓的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孩子竟然是跪在她的面前床下的,依旧穿了他日常间穿的裤和袄。从窗口这一眼小洞望过去,看不见孩子的脸和表情是什么样,但却清楚的看见孩子面前的床边上,被子角,几朵大红花的花叶间,摆着去年孩子到上边省会献五星纯钢赢回来的那把枪。手枪还是油光黑亮着,枪柄对着床头那一边,枪口斜斜的对着孩子的胸。孩子就那么跪在枪前和赤裸的女人音乐前,半是哀求、半是明明白白道:
“我真的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如此说着时,孩子的目光是搁在音乐的脸上和胸上的,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却像什么都没看到样,嗓音里有些男孩儿长大成熟变声时的粗拉拉的哑,又有些哀求人时的伤感和疼痛。“我去过很多地方了,见过了很多世面和上边的人,现在我就想这样儿。”孩子说:“你下来,让我坐在床上的一堆红花里,你对着我的正胸开一枪。我就想这样儿,做梦都想坐在一堆花里有人朝我开一枪,让我向前倒在花堆里。”
“你朝我开一枪,那一袋面,一袋炒黄豆,就全都归你了。”孩子说着又瞟了音乐身边和头顶红天红地的花:“另外我再给你五颗大的星,有星有粮吃,你就不用在这挨饿了,就可以自由回家了,可以想和哪个男人结婚就和哪个男人结婚了。”
说完这些后,孩子变得比先前平静了,他把目光盯到音乐的脸上去,还把面前的手枪朝音乐身边推一把,等着音乐的决断和举措。可在这时候,音乐从刚才的尴尬中间醒将过来了,她又盯着孩子看一会,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最后用目光逼着孩子问,“你真的不要我?你不会真的是个不正常的男孩吧?”问着看着孩子的脸,不知她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啥,过一会,孩子没说话,她就忽然从那被子的一边拉过自己的上衣穿起来,接着又坐在床上穿着裤子站在床铺上。待她三三二二很快地穿好衣服,系上裤子从床上绕着红花下来时,她站在孩子身边上,有些睥睨地对着孩子道:“起来吧,我没想到你原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以后饿死我都不会再来找你要粮了。”
说完这几句,音乐并不管孩子跪着起来没,也不去帮着孩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扣着脖下的扣儿朝着门口走过去。
在屋门响的那一刻,我一闪,退着躲到了孩子的墙角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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