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也就把叔和玲玲下葬了。
把丁小跃和贾根宝也都下葬了。
葬了人,完了事,爹便离开丁庄了。
一家人都离开了丁庄。
永远的,千年、百年的离开丁庄了。像树叶在那秋风里飘,飘着就走了。再也不打算回到丁庄了。如那飘着的叶,再也不打算回到树身上。再也回不到树身上。一家人,一家的人,坐着从城里来给我叔送棺的车,像搭乘着便车出门样,把几样贵重装到那车上,如电视机,电冰箱,和几个早就捆好的箱,抬到车厢里,散乱地放,随意地放,随意地摆在车厢里,让来的土工、泥工、瓦工和请来的安葬手,还有别的人,都随意地坐在箱子上,让爹、娘和我妹,都坐在驾驶室,那车就朝庄外开去了。
午时候,日头金黄着,平原上又开始了如往日一样的热。放眼地看,像平原上到处都是烧着了的火。溜着地面的火。就在叔的新坟上,新土的气味里,刚开始酝下土暖的香,爹闻着那土香,把我爷叫到一边去:
“没啥事了吧?”
爷就四处看了看:
“没啥事了呢。”
“没事我走了,”爹招呼着那帮着安葬的都往庄里走,待人们都离开叔的坟墓时,他又回头看了看,看见爷还立在叔和玲玲的墓前边。立在墓碑前,脸上平静着,惘然着,像知道没有发生啥儿事。像知道出了事,又一时弄不清出了啥儿事。平静着,又有些迷惑着;迷惑着,却也明白着,就在这时候,爹就又转身朝爷的身边都过来,问爷说:
“爹,你说我这做哥的对得起了弟弟吧?”
爷又扭头望着爹的脸。
爹便轻声对爷说:
“官家墓,金银棺——可是他俩算啥人?”
爷望着我爹不说话。
爹又追着说:
“你说他俩到底算是啥人吗?”
我爷还是不说话。
爹就缓了语气对爷轻声道:
“我这一辈子,对得起他们了,”我爹说:“他俩算啥人?我对得起他们了,他们也该为我做点事。”
我爹说:“爹,你千万要记住,有谁再说起当年买血、卖血的事,你就对人家说,那是我兄弟丁亮做的事,与我丁辉压根没关系。就说我丁辉一辈子没当过血头儿。”
爷望着我爹没说话。望了半天后,又终于开了口:
“辉,你给爹说句实话吧,上边是不是给各庄的干部都奖了一口好棺材?”我爷问,“你咋不把根柱和跃进的棺材给人家?”
爹又看着爷的脸:“他们的棺材钱都用到弟和玲玲的棺上了。”
爹说着,淡淡的:“爹,你说那一对金银杏木棺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那是我用了一百口桐木棺材换来的。”说完了,爹不在看着爷,转过身,不管爷有着啥反应,依旧淡淡的:“我走了,以后再回来看你吧。”
像说别的事,像不是说他要离开丁庄的事。说完就果真离开了叔的墓。
离开了爷。离开了爷又回头喊:
“记住啊——爹,以后无论谁问卖血的事,你都说是我弟丁亮干的啊,不信了,让他们把墓扒开问一问。”
二
交代完了就走啦,去追前边的人。从他皮鞋上带起又落下的土,打着地上的日光哗哗响。死个人和树叶飘落一模样,和灯灭一模样。挖墓埋人如顺手拿起铁锨在庄头挖个坑,把死掉的猫、狗埋掉样。没有伤悲了。没有哭声了。哭声和伤悲像枯了的河般无声无息着,人的泪如从半空落在烈日里稀薄的雨,不等落地就干了。这样儿,没啥大不了的事,就把我叔和玲玲,贾根宝和丁小跃,哗的一下埋掉了。
全埋了。
埋了后,我爹领着娘和英子就走了。搬离开丁庄了,去做了城里的人。
也就把叔和玲玲安葬了,墓前的碑上写了很好的字:“梁山伯丁亮和祝英台杨玲玲之墓”。
可是三天后,三天还不足,那墓又给人打开了。盗开了。叔的金棺被人抬走了。玲玲的银棺被人抬走了。官家墓的墙壁上,刻的城市繁华图,还有泥龙土麒麟,都被人用镢头和锨铲掉了。墓被盗的那一夜,爷做过一个梦,看见天上有一群红日头,五六个,七八个,八九个,烈烈的日光把地上到处都晒下了裂的口。平原上,世界上,所有的庄稼全都旱死了,所有的河都干枯了。井都没水了。为了把天上的日头赶下来,有九个赶下八个来,有八个赶下七个来,各村各庄都在选汉子。每十个人中要选出一条男汉子,集中起来用铁叉、铁锨和铡刀在平原上追着那一群日头跑,要把那日头追到天边去,然后把日头从天上赶下来,扔到汪汪洋洋的海水里,只在天上留下一个日头就够了。男汉子们就拿着武器把日头朝着天边赶,老人、女人和孩娃们,就都立在庄头上,村口上,路边上,敲着锣鼓和脸盆,给男汉子们加油和助威。日头就在天上跑,汉子们就举着武器在那地上追。人群所到之处,烟雾腾腾,杀声震天,被那群日头烤焦了的树木和草地、土地和房子,到处都是腾起的烟,都是闪着光的火焰和灰烬。就是这时候,又有一颗日头快被从天上赶下时,有人跑到学校敲了爷的门。
敲着唤:“丁老师,丁老师,快去看看吧,你家丁亮的坟被人家盗了呢。”
爷就从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看见日光火一样烧在窗口上,照在他床头。急忙忙地起了床,跟着来人朝着叔的坟上跑,到那坟上就看见庄人们都在围着那坟看,看见那坟上的石碑被人推到了。原来填进墓道的土,又被挖出来,堆在墓道两边上。爷就脱了鞋,光脚从那墓道爬下去,看见叔和玲玲的尸,被抬出来放在墓里地面上,那对金银棺,那两口用千年银杏木做的雕刻棺,被人家抬走了。棺材里的烟、酒、衣服和财物,也都被人拿走了。还有左墓壁上的城市繁华图,被人家用铁锨铲下来,一堆土落在叔的头边上,有土粒掉在叔的脸上和眼上。右边墓壁上的城市繁华图,和遭了地震样,房倒屋塌着,一堆一堆的碎泥乱瓦倒下来,落在了玲玲的头前和手边。
墓里一片乱。
一大片的乱。
那乱里还有一股冷阴阴的腐臭味。
爷就立在那墓道通往墓室的门口上,呆怔着,想起了早年流传在平原上的话。祖祖辈辈流传的话。说:
盗墓盗财宝,
天下没财宝;
盗墓盗棺材,
天下有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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