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许某与王六郎——康蒲故事之三
山东淄川的城北有条河,名为北江溪,江为大,溪为小,至于这条宽有十丈余的河,缘何叫江溪也就无人知晓了。住在江溪边的许某人,捕鱼为生,又生性爱酒,所以每天到江溪捕鱼时,都带一壶酒,至河边树下,撒网饮酒,日子很是自得悠闲。且每次取壶饮酒前,都会打开壶钮儿,朝河边沙地洒去一些酒,说:“河里的淹死鬼们,我在这儿敬酒了。”然后开始饮酒撒网,边饮边捕,每天都能捕上几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来,留一条两条自家吃,余皆到集市售卖掉,就这样日出日落,月月年年,日子过得流水岁月,平静和缓,很有陶渊明悠悠南山、菊花落日之味道。
有一天,秋时阳暖,河面上波光粼粼,他又在河边饮酒捕鱼,忽然走来一青年,在他扬手往沙地倒酒时,那青年上前一步说:“别倒了,不如我们坐下喝。”两个人也就彼此看一眼,坐下饮酒闲谈,说东道西,你一口,我一言,把带来的腌花生和泡酸菜,摆在沙地上的小碟小碗里,边喝边说,边说边喝。许某知道了这青年是河对岸的人,姓王无字,在家排行为老六,村人都随口叫他王六郎。种种地,喝些酒,王六郎的日子就这样过来了。许某与六郎,两个人话缘投机,情趣相合,不觉间就喝完了一壶酒。可酒尽下网捕鱼时,许某三网下去没有捕到一条鱼,于是脸上显出一些不解来,这时王六郎便对他淡淡道:
“让我去下游为你赶鱼吧。”
六郎说着朝下游走过去,过一会又从下游走回来,对许某说鱼群马上就来了,你现在做好准备捕鱼吧。许某便依着六郎说的样,又一次站在河边挽着网,哗地一声在河面把网撒开来,过一会收网上拉着,看见网里有七八条一尺长的白条鱼,条条肥硕,蹦蹦跳跳,他高兴地收网把这些鱼摘到鱼篓里,把指长的小鱼重又放生河里去,之后就收网不再捕撒了,准备回家了。“河里还有很多你不捕了吗?”六郎问。“捕多了我就没有理由明天来这河边捕鱼饮酒了。”许某说。然后彼此道谢着分手,许某还要把鱼篓里的鱼拿出几条谢着分给王六郎。六郎谦谦逊逊道,总喝你的酒,为你赶趟鱼,哪值得你这样谢我呀。许某说,也就今天喝这一次酒,哪能称得上总是喝酒呢。并说如果六郎有闲暇,望明天日落之前二人还到这地方,饮酒捕鱼,捕鱼饮酒,彼此有个伴儿有个话缘投机的人。
也就约定了。第二天,许某在日将西去时,又带着酒菜渔具到了老地方——河边的老柳树,树下的沙地和铺草。昨天的鱼好,卖了大价钱,也就在酒市买了烈香杜康酒,又炸了鱼肉、炒了豆角、秋瓜几样菜,两个人悠哉在河边老树下,慢饮细说,投情合意,至一壶酒终于净尽后,六郎又到下游去给许某赶鱼了。
许某一网落下去,又捕上来满满一篓白条鱼。
这样过了半年后,下年开春时,他们又在那树下喝着酒,三巡后六郎把酒碗端起来,含了感伤道:“许兄,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呢,这是我俩这一生的最后一次酒,请你也把酒碗端起来。”许某便愕然。六郎继续说,世界上能天天在这对饮的只有你和我,下雨天,下雪天,一年来我俩一次没少过。这情谊胜过亲生兄弟了,缘于胜了亲兄弟,我也就对你直说吧——你这位六郎兄弟他不是人,而是河里的淹死鬼。只因我少时喜饮酒,后来长大喝多了,路过这儿掉进河里淹死了。而我自掉进河里的半月后,你到这河边来捕鱼,还每天带酒往这河边倒,使我自此再没断过酒。说着六郎脸上挂着笑,眼里流了泪,说世界上万事都有限,就是时间也终有最后要和人类告别那一刻,而我活着时,罪孽并不大,只是酒瘾上来拾了人家东西昧下卖了打过酒,所以阎王要让我做一年淹死鬼,明天就是我罪期的最后一天了,是我们情谊的最后一天了。我就要返回阳世托生了,所以让我们兄弟最后饮这一次酒,后面我会托生到哪儿,到了谁家我也不知道。所以说,茫茫人世,你我阴阳相隔时,我们还可以借酒在这河边每天约饮一会儿,可当我们同在人间时,你我倒天各一方,谁也不再认识谁,谁也见不到谁,就是彼此见了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许某听着有些感伤了,脸上一样挂着泪,说自家是洛阳龙门佛窟的世代守窟人,之所以会每天到这来捕鱼,每天都带酒往这江溪河边洒些酒,是因为自己自小父亲不在了,母亲体弱无法种地和纺织,无法养活母子二人就把自己留在佛窟边的家,独自又远嫁山东谋生了。说在淄川这村野房户的哪一家,母亲又为自己生了一个弟弟,可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姓甚和名谁,长相又如何,自己一点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在梦里有一个妇人站在他床边,告诉他说他的弟弟因为醉酒掉在淄川江溪河里淹死了,想见弟弟了,可到山东淄川的江溪河边来捕鱼。他也就从中原洛阳的佛窟边,找到山东淄川的江溪边,租房住下来,开始捕鱼开始每天等弟弟,也为淹死在河里的弟弟备些酒。说着两个人都睁大眼睛望对方,谁都没有从对方的身上、脸上看出彼此长有兄弟相。又都把自己的十指伸出来,看彼此手上的箩圈纹和簸箕纹儿有几个,只要彼此相同的手指肚上有三个相同的箩圈纹或者簸箕纹,就能认定彼此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了,有五个同指同纹就是亲生兄弟了。然他们彼此伸出手,发现许某十个手指肚上都是簸箕纹,而六郎十个手指肚上又全是箩圈纹,而手掌心的手纹儿,六郎的都是断手纹,许某的都是凤网纹。他们没有找到彼此是亲生兄弟的手纹儿,就都遗憾地把目光从对方手上移到对方脸上去,各自苦笑一下后,又端起了放在沙地上的酒。
“你要轮回了,明天谁来替你呢?”许某举着酒碗问。
“是一个总被她男人打的少妇来替我。”六郎把碗里的酒一口喝下去。“你要明天中午不回老家还来这河边,你就能看到那跳河的少妇是谁了。”
到这儿,落日又是一片艳红色,远处收工的农人开始扛着锄头朝着村里走。王六郎起身要到下游最后去给许某赶一趟鱼,两个人也就伤心地拥抱一会儿,分手后一个朝着下游走,一个开始盘网捕最后一天的鱼。这时候,夕阳像美艳女子的粉盒一样撒在河面上,每一浪的波光都像文火火焰。许某站在河边上,看着那光纹在河面忽然大起来,还有许多红亮的纹波会从水里跳起来,金粼粼地闪着像河面上有层薄绸的红水飞在半空间。鱼腥鱼鲜味,海潮一样卷过来。许某知道鱼群从下游涌将上来了,且鱼群会比往日稠密和拥挤,会把水面鼓游出一个接一个的水堆儿,也就目光紧紧盯在河面上,果然很快看到河水里由下而上逆水游着一群铺天盖地的鱼,带头的是一条三尺长的大鲤鱼,如羊群的头羊游在最前边,随后跟的是前挤后拥的鱼群们,每条都有尺半长,在河水中间欢欢愉愉,左挤右扛地奋力朝上游过去。
许某站在河边的一个踏脚石上边,看着那一大群鱼从他前边过去了,像一场闪电过去样。他没有把网撒到河里去,直到鱼群后的尾鱼游过来,他的网还是在他的胳膊上。
太阳沉西了。
河水慢慢静下来。
这天许某没捕鱼,只是望着河水连连叹着气。
第二天,中午时许某没有带上鱼篓和下酒菜,只是提着他的那个老酒壶,背着他的行囊来到河边上,将行囊放在树根下,习惯地把酒壶里的酒,朝河边的沙地洒了一半后,站在树下独自仰头饮着酒,这时看到上游半箭远的路口上,匆匆走出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来。她到河边左右看了看,将婴儿在河边放下后,很快跳水朝河心的急流走过去。而河岸上的婴儿这时突然“哇哇哇”地哭起来,声音尖利如箭在空中响着样。那快到河中间的少妇听到哭声回头望一下,大声朝婴儿唤了一句什么话,一个浪子扑来把她卷进水里了。
许某知道王六郎托生轮回转世了,而那个少妇成了这条河里新的淹死鬼。一切都告下段落了。他要离开淄川回往中原的伊河边上了,犹豫着转身背起行囊要走时,又听见婴儿哇哇哇地哭。迟疑着要不要把那婴儿抱回洛阳去,却忽然又看见那淹进河水的少妇从水面站出来,朝着婴儿唤了一嗓子,头又沉进水里去。那婴儿又开始扯着嗓子哭。少妇的头又顶着水花冒出来。就这样那婴儿一直在哭着,那少妇在水里屡沉屡浮着,如是婴儿的哭声在水外拽着少妇朝上拉,而水下还有人把少妇朝下拽,于是她沉沉浮浮,一上一下,一会头从水里钻出来,一会头又沉进水里去。然而到末了,少妇终于还是挺起腰,在水里直直立起身,怔一会拖着身子又回到岸边上,快步朝婴儿走过去,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边,欲走时又扭头朝着许某走过来。到近前,她冷眼盯着许某看,突然一耳光打在许某脸上去,骂着吼:
“看见有人跳河你都不去救,你还是人吗!”
骂了又把嘴里吞的一口河水吐在许某脸上和身上,这才气鼓鼓地抱着婴儿朝着村里回。
许某怔怔地站在那树下。
六郎有些沮丧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朝走远的母子望了望,脸上显出一种灰颜色。
“是你撒手让她出来了?”许某问。
“孩子哇哇哭,”六郎说:“实在不忍心。”
许某把手里的酒壶递给王六郎。王六郎接过酒壶仰头喝起来。喝着问昨日那么多鱼你怎么不撒一网呢?许某说没有了兄弟我捕鱼干啥呀。两个人就彼此很伤感地对望着,彼此眼里都又有了泪。到落日又至时,许某背着行囊又回了原初租屋里,又拿着鱼网鱼篓到河边。六郎又从下游朝上游赶了一群鱼,他又那么一网打了一篓鱼。之后就天天日日都这样,月月季季都这样,饮酒说话,无结无休。到无话可说时,许某就给他讲洛阳的故事《洛神赋》,六郎给他讲地狱中的《地府一家人》及阎王和小鬼。一天一天,缘着什么每每有人要到河里跳水淹死时,六郎就会告诉许某人,许某便传话给那要跳河的家里人。家里人会将信将疑地藏在河岸上,见那伤心生气的亲人果然来跳河,也就有备无患地把他或她给搭救了。如此又几年,这河里没人跳河淹死过。许某和六郎,便月月年年地在这河岸上饮酒、说话、赶鱼和捕鱼。后来有一天,他们又在饮酒时,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长相有点怪的人。说是长相怪,可又说不清是鼻子还是眼睛哪儿和凡人不一样。他木木地立在六郎和许某身边,看他们喝着酒,听他们说着话,见他们酒尽话完时,六郎又要到下游去赶鱼,许某又准备站在河边去捕鱼,怪人一下拦着许某说:“你的限到了,该要和我一道走了呢。”许某忽然盯着那个怪人问:“我是生病还是出灾祸?”那人说:“看在你和六郎一往情深的缘份上,阎王同意由你自己选个死法儿。”许某也就很感激地朝着怪人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网,唤了六郎立住不要再赶鱼,过去和六郎如兄弟一般抱了抱,自己朝着河水走过去,到河心一个浪子把他卷进去,他就再也没有从水里冒出来。
王六郎就这样看着许某淹死了。
然后那个长相有点怪的人,过来和六郎说了几句话,六郎就过去到树下,拿起许某的鱼网、鱼篓、酒壶等一应物什朝着村里去。
在村里,这一年的科举揭榜日,有个书生连年乡试都不中,加之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一天进城看榜后,回来喝了砒霜自杀了。自杀又因为喝的砒霜量不够,被村人救活过来后,如同变了一个人,把他此前的所有记忆都给忘记了。村人问他叫什么?他说王六郎。问他你家是哪里的?他说河边上。问你从前是读书还是种地的?他说我是捕鱼为生的。村人们就都知道他疯了,也都只好叹口气,无奈地由着他脱开村里的耕种日子活着了。他也便在后来的春秋岁月里,不读书,不种地,日日爱喝酒。为了弄些下酒菜,就每天去捕鱼。日日、月月、年年地日出时提一壶酿酒到河边,在树下铺上一个草席子,在两个碗里倒上酒,自言自语地说着话,把自己手里的酒碗朝着那个酒碗碰一下,然后酒完了,天色暮黑了,一网下去总能捕上十几条的鱼。自己吃上一条或两条,余皆拿到集上去售卖。
书生就这样神仙一般过了一辈子,有时路过那儿的人,明明看见河边树下只有书生一个人,可他端着酒碗朝草席上的酒碗碰一下,那个酒碗会慢慢升到半空里,一仄一歪那碗里的酒没洒出来,却不知流到哪里了。而且有时候,有孩子好奇藏到大树后,不仅看到那没手端的碗会升起来,还能听到兄弟长、兄弟短的两个人的说话声。
补记——
为了考证《许某与王六郎》,我在秋时的一天坐车走了三百数十里,到了山东淄川城北岸河边,见江溪河流了八百二十年,终于干洇得只有筷子般的一股细流荒在河滩上。鹅卵石、野草和垃圾堆,在河床上宛若物杂塞在盲肠里。而那刻着康熙圣字的“一凛流水百千年,不及许王兄弟情”的碑,被铁栏围在河岸如被固定在哨位上的一个时间看守样。日光是灰色,秋草树木上,落满了尘灰和塑料袋。那圣碑是一块新赝碑,真的石碑作为国家一级文物被运载到了山东省的博物馆。赶着时间的脚,到了山东博物馆,我不仅见了那块完整斑驳如一铺席大的碑,还读到了故宫博物院捐赠给山东博物馆的,康熙读完《许某与王六郎》后,顺手写在宫笺纸上的两句诗和一句真迹话:
一凛流水百千年,不及许王兄弟情。
据说康熙的这个便笺纸条儿,是山东省捐助给北京故宫一亿人民币的修缮费,才换回了康熙和蒲生在“康蒲故事”过程中,因为《许某与王六郎》,写给济仁公公的这则圣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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