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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的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儿,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要走时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时候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荼,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裸裸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欲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地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几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笫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母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两年了。”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蛮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的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已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风雨无阻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和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他正是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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