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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这个平常的日子对我是吉好还是凶日呢?

顾长卫在6月26日半夜一点给我发了一个微信:“剧本已经看完,如明天下午有空,望下午三点到工作室见面一聊。”为什么没有在这个微信上说“剧本已经看完,大好!”或“意外惊喜!”再或“还不错!”那样的话?不加评论,不做评价,这多少让我有些忐忑和不安。一个作家完成一部作品,那些先睹为快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作家的辛劳付出,也就是为了等你们一句“很好!”或是“不错!”的肯定吗?这时你们对作品的评价,哪怕只言片语、敷衍应酬,都是对作家久劳成疾的最好良药。接到顾长卫的微信后,我有些疑惑和失眠,在床上愣着坐了一会儿,又起床去把那电影剧本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儿。除了发现了几个错字和一两个细节的不准确,我还是觉得它是个好剧本。何止是好,简直堪为含而不露,张而不弛,激荡而平静,一如大海掩盖着巨大的涌动、凝流样温润和潜藏的经典性——我想,这个剧本倘若能实现我自编、自导、自演之奢望,实现拍一部人类电影史上未曾有过的(也许曾有过,是我不知道?)的“实在之虚构”的艺术片——我是说,不管电影的故事属于真实之虚,还是千真之实,而拍摄的方法和在电影中用镜头讲故事的叙述,一定要是“史记纪实法”。就演员而言,除了主演(我),一定要用非职业演员的作家外,其他角色一概都用真实的原型人物来出演,比如让生活中的罗麦子来演电影中的罗麦子,生活中李撞的儿子李社来演电影中的人物李社等——关于电影《速求共眠》的拍摄法,我已有许多构想和设计。我想把这种“混虚构于纪实之中、混纪实于艺术之中、混艺术于现实的场景和生活之中”的电影拍摄手法和叙事方法称之为21世纪电影革命的“混艺叙事法”——关于这种“混艺叙事法”,在电影成功后,我会为此专门写一部关于中国电影新叙事革命的理论之专著,以理论带动实践,以实践明证理论,从而使这部我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从根到梢、从种子到结果、从现在到未来、从未来到永恒,都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电影之旅中最新、最强的里程碑,成为我人生中从作家到电影跨界艺术的集大成者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作和旷世之行为……

可是,顾导演、杨薇薇、蒋方舟,我把这种几近狂妄而又有可能的种子,在创作剧本时,都已埋在了剧本的情节和细节中,难道你们没有读到或者没有看将出来那春来草发、乾坤扭动的气息吗?难道李撞那个人物的贪欲、爱念、杀心、拙善和他狂躁而又有计谋,清醒而又莽撞,内心扭曲而又在灵魂上充满着冉阿让、拉斯柯尼科夫、聂赫留朵夫等伟大人物的伟大悲伤和矛盾,还有贾宝玉的清洁和阿Q的脏,高老头的吝啬和基督山伯爵挥金如土的大度,你们都没有感觉、没有嗅闻出来吗?我在我的书桌前,从夜里三点发呆、发怔到来日之天亮,待六点半的阳光,从书房的玻璃窗上透进时,我听到那阳光穿透玻璃使玻璃濒于碎裂的哗啦声。之后,我就带着懊恼和沮丧,倒在床上睡去了。

竟也睡着了。

午时醒来如饿婴求奶般,第一件事就是睁眼打开手机看一看。也就如期而至地,看到了杨薇薇和蒋方舟的邮件信。那两封信的内容,比起顾长卫微信中含蓄的轻淡和冷漠,而对剧本直白或隐藏的否认,昭然天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使我相当沮丧和失望(甚或有一种愤怒和仇怨)。尤其蒋方舟信上对剧本和我的评价与转述,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原谅那件事。从她的那封来信里,埋下了我对她怨懑的种子,直到今天,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而且还在养大着有一天的报复心。

杨薇薇的来信是——

阎老师:

昨天晚上将剧本发你后,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应该把我对剧本的意见写信告诉你。恕我直言,也望谅解。仅供参考:

1.我不敢恭维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剧本,也没有觉得这个电影故事是如我们最初讨论的样,写出了李撞和李静那么复杂、扭曲的情感纠葛,写出了世间一对男女完全不可能的爱情故事来。现在这个《速求共眠》,已经不再是我们最初讨论的那个《速求共眠》了。

2.就现在已经成型的《速求共眠》剧本言,我觉得你尽被真实的李撞、李静及李撞的家庭背景束缚了。一句话,你被真实——被真人真事捆绑了。没有放开去想象李撞和李静中间那种微妙、扭曲的感情和电影观众真正的期待是什么——是他们两个人的爱、爱的可能和不可能,可能中的荒诞、扭曲、异化、变形和特殊的男女关系等,而在他们这对特有的男女关系中,应该隐藏着不可能的悲剧或喜剧,甚或是闹剧背后的不可能。总之说,我读现在这剧本,有一种明显的失落感,有一种“掉下去”的坍塌感。也许是此前我们在讨论中,你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太高了,于是期望过大了,也才有了这种坍塌和失落。

3.我想摆脱原来大家的讨论和期望,把这个《速求共眠》放到目前中国电影里去看待,以平常之心去想它,它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甚至不比绝大多数烂片差的“小温馨”。如果真的你下决心去演李撞,请方舟去演李静,在“噱头治天下”的电影市场,说不定真有很好的关注度和话题性(我可以演李静的闺密吴敏慧)。

4.那几个电影人物——李撞、麦子、李社、工头,乃至次要人物吴敏慧和张华等,相比较我觉得李静这个人物稍嫌单薄了。这个人物——如果决定就目前这个《速求共眠》,而不是早先大家讨论的《李撞和李静》,什么时候我和方舟可以把我们读书、恋爱的经历贡献给你,也许可以让李静这个人物在修改中丰满得和李撞差不多。

当然,所有的事情都得看顾导是什么态度和意见(她并不知道顾导最初在我心里就不是导演,只是帮助我和剧组的预谋与计划)。也许,我想不出所料,今天或明天,顾导就会约大家来讨论这剧本。

方舟好像还在南方出差没回来,你把剧本给她看没有?来讨论剧本了,请把我上次忘在你家的手机充电器一并带过来。

杨薇薇

2017年6月27日晨

蒋方舟的来信是——

阎老师:

我还在杭州,明天应该可以回北京。

按照你和顾导的交代,也依照我对李静的好奇,前天上午我从上海赶到了杭州,并很快和李静联系见上了面。在这儿,我想不应该说是我去采访她,因为年龄、经历的相近,我们很快就成了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中午我俩是在西湖的介子亭吃的饭。下午我们一直就在西湖的咖啡馆里聊天、喝咖啡。我真的感到很意外,原来她是那样一个热情、丰富、敏感并且对世界和人生都有自己见地的人。她谈了许多她未曾向人说过的事。有许多事她交代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对人讲。和她的见面与聊天,再次让我相信每个人面对世界都有一团秘密和无数不可解的谜。如果让我选三件可以向你说的事情来描述她,她的这三件事情可能都让你感到意外、不可思议和惶惑。可这就是她!就是真的李静,而不是你剧本中写的那个人。

我想对你说她的三件事情是:

一、她在十三岁时已经开始恋爱了。

你猜她的恋人会是谁?曼德拉!

十三岁生日时,李静的爸爸给了她二百元,让她随便去买自己最爱看的书。在她买的书中其中一本就是曼德拉的自传《漫漫自由路》。看了《漫漫自由路》,从此她就爱上了曼德拉,开始疯狂地阅读有关曼德拉的书:《自由与对话》《曼德拉传》《南非的启示》《曼德拉的礼物》等。凡与曼德拉有关的书籍,她都如备战高考一样阅读和记录。她说她收藏有关曼德拉的中、英文书籍共有三十余本,至今都满满地摆在她杭州的家里和北京润泽小区的床头上。我们大家谁都不知道,她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漫漫自由路》,倘若不是和她一块吃饭和聊天,听她面带笑容地背诵,连我都无法相信她对曼德拉一厢情愿的感情(是爱情?)会有那么深。她说她从初中到高中,每每半夜想到曼德拉,都会从床头抽出有关曼德拉的书,望着曼德拉那苍老微笑的面容,激动得浑身抽搐,甚至会因为激动、想念而不停地掉下眼泪来。她说她这种少女初恋的情怀,直到考上大学才缓解过来。

在她对曼德拉单相思的过程中,她说了一件事,说2013年12月6日,传来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他的住所逝世的消息时,她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从电视上看到曼德拉逝世了,她迅速泪崩不止,大哭着跑回宿舍,关起门来哭了一整天。同学和闺密,那一天都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可没有人知道她那一整天的泪,都是为了她单相思的情人曼德拉。

二、这件事情也许我们可以想得到,也许我们永远想不到:在大一时候,她曾经想自杀,并且都已经把上吊自杀的绳子在半夜系到了未名湖的一棵国槐上。

为什么?几乎是什么都不为——她说是在她大一的上半年,在学校食堂吃饭时,她一转身,有个追求她的男同学,因为没有追上(那时她正爱着曼德拉!)就把一条虫子放在了她的菜盘里。当她回身用筷子在菜盘里翻出一条活的还在爬动的青虫时,她当时就吓得虚脱到差一点倒在饭堂里。被同学扶着回到宿舍睡到半夜时,她就莫名其妙想到了死……这件想到死、差一点死了的事,到今天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也无法把对一条青虫的害怕和死亡联系起来并对等在一起。

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这也就是那个最真实的李静吧——她半夜起床竟然到未名湖的西边——恰巧也是你剧本中写的李撞、麦子们施工、盖楼那地方,她把绳子搭到一棵国槐树上时,从她身后走来了一个在学校扫地、捡垃圾的临时工。她说那临时工也是你们河南人,五六十岁,每天都在校园扫扫、捡捡的,每天都到各个学生宿舍楼下收购纸箱、杂志和报纸。说因为他住在学校最西的一排简易平房里,不知干啥半夜回来路过那儿看到了她,就站在未名湖边上老远盯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后,对她大声唤了一句话:

“姑娘——你不会是想要自杀吧?要是了你想想你死了,你爹、你娘会哭成啥样啊!”

就这么一句话,那个捡垃圾的中年临时工,说完就不管不顾地从她身边过去了,朝简易平房那边一步一步走去了。

他朝她唤了后,竟然没有朝她走过去;走了也竟然没有朝她回头看一眼。好像对她唤了、问了他就尽到责任了,她死与不死都与他没有关系了。而且似乎是,他唤了之后后悔自己喊叫了,而其真正的内心是在等着她上吊。等着她去死。甚至她怀疑,那个农民工第二天一早起床会去未名湖边上看看她到底上吊没,到底死没有。李静说,她之所以决定不再上吊、不再自杀,纯粹是因为那个农民工唤了救她却没有真的去救她,是他毅然走掉、头也不回的身影使她决定不死的,决定你要我死我偏就不死的执拗让她把绳子从树上拉下扔进了湖里边——可又说到底,还是那个农民工的唤话和毅然走去救了她。她说她就是经过了这件事,才开始对某一类人、某一阶层的人,比如说李撞这样的人,怀有非常复杂的感情和看法。她说她一生都不明白那个在北大校园扫地、捡垃圾的河南人,为什么唤着救了她,却又没有真的过去救了她。说自己很长时间都对这件事情想不通,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想不通,一如在心里慢慢脱锈的一把锁——原来那把铁锁上锈迹斑斑,时间使那锁的锁孔、钥眼、锁把和锁柱都完全和锁体锈在一块了,成了被时间腐烂的一把死锁了。可在她将要把那死锁忘记、扔掉时,忽然某一天,那把死锁上的锈斑猛地褪去了,被埋在锈渣中的锁柱、锁把变得清晰了;甚至那一天,连早就被堵死的锁眼也清晰可见了、畅通无阻了。一句话,她心里那把死锁又活了过来了。锈锁又成了一把新锁了,只是这把新锁是没有钥匙的锁。于是就特别想找到那钥匙——那个你们河南的中年农民工,问问他为什么看见她想要自杀,明明他唤了话却又没有真的过去救下她。然而这时候,当她发现她心里那把死锁复活时,她已经是大学二年级,想要找到那个扫地、捡垃圾的人,已经时过境迁了一年多,那个农民工早就不在北大了。

所以她说她和李撞的纠葛不是从见了李撞开始的,是她刚到北大就已经开始了。是在见到李撞多年之前就已开始的。

第三,这一点,希望阎老师可以谅解——我其实可以永远不对你说,但我忍不住还要对你说——李静不是一个从来不读当代文学的人。她对当代作家了如指掌,完全是一个当今最文艺的女青年。我们谁都没想到,当代中国作家的小说,她几乎全读过。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王安忆、刘震云、韩少功、李锐、麦家、李洱、贾平凹、毕飞宇、阿来、迟子建、林白、张炜等,甚至连更早的王蒙老师和再晚的“七〇后”“八〇后”的作家和网络作家们,说出来她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理科却深爱文科的人。其对我的熟悉,让我惊讶和难堪。也正是因为这,我们才会很快成为好朋友,她也才会和我无话不谈,一见面就熟到如闺密一模样。才会在谈到文学时,她说了一件令人感到意外、我可以不讲但却忍不住想要给你说的话——她说在中国作家中,有三个作家她最为不喜欢,看见名字就想扔了他们的书。在这三个作家中,其中一个,她说到了你……

阎老师,我把她说的这三点(尤其第三点)告诉你,你不会因为我说了实话生气吧?我是觉得你不会生气才写信告诉你的。我们谈到你的写作时,她说了这样一句非常值得你思考的话:

“阎连科的小说太装神弄鬼、莫名其妙了。”

你觉得她的这话是有点道理还是没有一点道理呢?

……

关于李静,在这封信上我先和你说这些。之所以急不可耐地要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速求共眠》的剧本写出来了。是我看了剧本后——在你把握的可以通过审查的情况下——在那个电影剧本的故事里,我并不以为你一定要写出李撞和李静的奇异、扭曲、让人感到意外的爱情故事来,而是说,在这个纪实的电影故事中,你对李静根本不了解。或说了解她也相对皮毛和简单。而真正那个深层的、不可知的李静,对你不仅是一团谜,而且是一个你没有或者根本不愿花时间去了解、洞悉的人。也基于此,对于剧本《速求共眠》——不说故事,仅就人物言,仅就李静这个当下的青年女性人物言,如果说是失败你不能接受的话,那就说她没有那么成功吧……

上午十点我又约了李静到杭州的湿地公园去,现在我该走了,停笔打住。余话回去我们围绕着《速求共眠》剧本慢慢聊。

方舟

2016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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