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队长和老高叔朝酒店村走去。
公社张书记家住酒店村。
老高叔住在我家房后。老高叔的舅家住酒店村,和张书记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我们去张书记家送那四百斤返销粮。张书记家四个儿子,一年娶个媳妇,一年要起一座新屋。今年要起的新房是给老三住的。老高叔打听过了,张书记家寻人起屋需要小麦。
我拉着架子车,队长和老高叔跟在车后,我们就像丰年去交公粮一样走得轻轻快快,冬日的阳光在架子车上像水一样流动。我说队长、老高叔,你们都坐车上我拉着。老高叔说不坐了,等你成了人物,记住你老高叔为你跑过腿就行。我还是那句老话,就怕不会成为人物。
队长问:“那边都说好了?”
老高叔说:“和我舅去书记家坐了半天哩。”
我们吃了早饭就离开村子,沿着沥青公路往南走。路边萧条的泡桐、杨树一棵棵朝身后倒去。早早起床的麻雀,在路边啁啾成一个团儿,叫声先响在空中,后扩散到田野上,茵茵的麦苗在田里像蓝线织的毯子,黄爽的土粒在麦苗下雪化成一块暄虚的棉地。麦地里不时有几头大猪在自由地拱着麦根,队长也不时地瞅着白猪骂一句娘的,没人管!到酒店村去,只需途经几个村庄,走二十几里路。半晌时候,我们已经到达酒店村头。这是一个邻着公路的村子,书记家就住在路边。书记家的起屋新址也在路边。年内,书记并不打算盖房,只计划把地基叠起来,等过年后天气转暖,就可一气儿把房屋落成。
到了酒店村后,我和队长在村头等着,老高叔进村去找他的舅。我们足等了有一个时辰,才看见他和他舅、书记三人从村子那头走过来。老高叔的舅是个小老头,身上围了条帆布片儿,不消说是正在给书记家帮工。书记则仍然一身干净,穿着的卡中山装,不急不慌朝我们走过来。
队长忙不迭儿朝书记迎过去。
“张书记……正忙啊!”
“哎……你们……”
“我是田湖大队第十八生产队队长。前年你去我们队蹲过一天点,检查大寨田。就是你让我们在大寨田里进行黄豆、红薯间作,队里才家家都有粮吃。”队长极热情地说着,不管书记如何,就上前像老部下、老熟人样拉起张书记的手,“书记,你不知道吧?田湖大队十八个生产队,就我们十八小队没人出去讨饭吃,就我们十八小队不吃返销粮;家家户户天天锅里有面条,大年小节都去割几斤肉……村里人觉得你几句话就让村人们日子活顺了。听说你家盖房子,无论如何让我们送来一把小麦,表表全村人的一点心意。”
队长这堆话说得极快,弄得书记一时懵怔。他痴痴地瞅着队长,好像在想他什么时间去过十八小队,什么时间说过让十八小队在梯田上实行黄豆、红薯间作一样。一脸被人称颂的光彩,一脸弄不明白的疑虑。队长并不管书记能不能想起这些,说完这堆话,就回过身来,道:“把那几把小麦送到书记家里吧!”
我拉着麦车朝前走。
张书记一下拦过来:“不行不行不行……”
队长说:“张书记,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庄稼人!”
张书记很尴尬,“哪能,我老婆孩子都是庄稼人。”
“就是嘛。”队长说,“说到底你也是贫下中农,也是半个庄户人家,你应该最知道庄稼人的心——啥也不图,就图你张书记以后检查农村工作时,多往我们瑶沟跑一跑。”
“要去的,”张书记“很是书记”地说,“我以前应该说官僚主义啦,日后一定多往你们队里跑。”
有了这话,队长一笑,老高叔就过来推着车子,忙忙慌慌和我一道朝书记家里走。张书记似乎还要拦一下,可我们已经拉着车子走远,也就只好在样子上很不情愿地作罢。我们走得很快,书记和队长在身后跟着。他们吸着书记的烟卷,嘴不停地说道。话语多是书记问些生产队的情况,队长答说从书记上任去队里检查以后,社员们出工率高了,活路做得细了,注意农家肥的作用了,等等等等,形势很好,和以前相比,变化极大,这都是因为张书记的那次关心才有的。
张书记很高兴。不断有书记那铃铛般的笑声叮叮当当在追着我们。
书记家是一座瓦房小院,看去就像一座机关院落。我和老高叔把车子停在门口。书记过去和他媳妇说了几句,媳妇就笑着出来,让我们把麦子抬进厢房。
这厢房是书记家的一个仓库,屋里七七八八堆得极为杂乱。冬天风干的腊肉,呈出枯黑的颜色,一吊一吊挂在一根铁丝上,每一吊都有二斤重,像秋天将尽时丝瓜架上挂的丝瓜一样,弯弯的,皱巴巴的。
“这啥?”
“腊肉。”
“好端端的,何苦风干哩。”
“不坏,啥时都能吃。”
老高叔和我这样说着,瞅一眼门外,顺手摘下一吊,塞进腾空的麻包,就卷了起来。我想这好歹是书记家里,大家来还有正事要干,这样总不合适,万一书记知道了,非误大事不可。
“老高叔……”
“你也摘一吊吧!”
“不要。”
“不要走吧。不瞒你侄儿说,你家兄弟妹妹都三年没吃过腊肉了。”
从厢房出来,队长和书记在上房喊我们进去,我心里噗噗直跳。老高叔不怕。他把那两个麻包卷在一块,夹在胳肢窝,大声对着上房说:“我把麻包送到外边车上。”
我朝上房走去。上房正屋里,坐着书记、队长和老高叔的舅。一入门,队长就对书记说,这就是连科。老高叔的舅望着我,书记也望着我。书记望我时,就像在商店挑选东西。我站在正房门里,面对着一扇屋门。那扇门上的白对联还一点未破,联句是“抓革命促生产形势一片好”,我想回身瞅一下背后门上的联句是什么,可在书记的眼前不敢扭动,只好把头勾了下去。书记家屋里是水泥地。
“高中毕业?”书记问我。
我忙“哎”了一下。老高叔的舅给我递了一个方凳。我说不坐,他说坐吧。我只好坐了。
“今年多大?”
“十八。”
“在校时学习咋样?”
“差不多……语文更好些。”
这时候,队长插了一句,“大字写得好,全村的对子都是他写的。”
“那好吧。”书记站起来,“你们回去,这事我抓紧问一下,给你们支书打个招呼,估计问题不大,不就是一个秘书嘛!”
从书记家出来,老高叔和架子车全都不在,想必他是先走一步了。我们和书记告了别,到老高叔的舅家,仍然不见老高叔,就径直上了公路。公路上仍然没有老高叔,队长前后找着,汽车和拖拉机扬起的灰尘荡了我们一脸。
“妈的,哪去了!”
“可能前边走了。”
“有的话说好由他来讲,咋就一出门就没了影儿。”
找不到老高叔,我和队长只好回走。不消说,秘书的事情已办得不差一二。一出村队长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连科呀,你都见了,真他妈不易。当了大队干部千万要让村人们扬头过几天日子。正这样说时,老高叔忽然从路边的一个厕所后面钻了出来。
“队长。”
我和队长站下来。
“你去干啥事了?还想不想要工分?”
老高叔笑眯眯走过来,拉起架子车,和我们并肩走着。他脸上溢满了不曾有过的笑,对我悄悄指指队长,指指车上卷死的麻袋。我向他摇摇头,意思说队长不知道,他就更得意地笑起来,居然笑出了声,像一个捡了钱包的孩娃。
队长疑惑地站下来,盯着老高叔的脸。
“我在书记家拿了一块腊肉,”老高叔突然说,“有两斤多重。”
“啥腊肉?”
“风干的咸猪肉。”说着,老高叔停车从包里取出那块丝瓜似的腊肉递给队长。
队长接过腊肉闻了闻,“你咋不多拿一块?”
“不敢。”
“回去给我割一半,娃儿们好几年没闻过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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