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耿生与青凤
皇上:“你还记得那年你给朕讲的《耿生与青凤》的故事吗?”
济仁公公怔着站在皇帝前。
皇上:“就是朕要登基的前一年,你陪朕在紫禁城的花园里玩,给朕讲的青凤和她的姐姐画皮女。还有一个故事是发生在潭柘寺。”
济仁公公想想感慨道:“竟都过了三十年。那些故事都是在我六岁时,从老家我的表哥那儿听来的。那表哥大我整十岁,自小满肚子都是狐仙鬼故事。”
“等朕我心情好了你再给朕讲一遍,”皇上笑一笑:“没想到皇后嫔妃们,夜里陪朕竟也爱听这些民间狐故事。”
——从故宫图书馆二号藏柜中《康熙起居志》的第一百七十九页找到这几句古译今的对话时,《聊斋本纪》的故事不仅开了门,而且所有的窗户都已打开了。之后故事中有关皇上与故事的对话和记载,均出自上、下卷的《康熙起居志》,为阅读之方便,恕不再一一注明和叙述。
时间倒流河样哗哗流淌着。
顺治十七年(一六五九年),耿画师因为画死了太后的猫,慌慌离开紫禁城,在潭柘寺里躲了半年后,才静无悄息回到太原城的东郊上,带着家眷和细软,在一天夜里离开了城东郊的耿府院,从此音讯全无,踪迹不在,连京城和州府的官人来找他,除了看见一院的艾棵、蒿草与野兔,再也不见了那个耿画师。
说耿府人去屋空后,原是交代自家的侄儿读书兼守着这院子。这侄儿名叫耿去病,生性大咧,说话行事都野莽。起初叔叔不知所踪时,他还隔三错五至去耿府看一看,后来日渐长久便不时时去了,甚或经月几十天,也不朝那府第去一次。于是耿府大宅里,就空阔闲置,任其墙壁生草、地面发荒,各种荆野花棵儿,在那院里鼎旺茂盛,欢天喜地。单是正院和后院中的野榆和艾蒿,就粗可如臂,高齐人头,五暮三朝间,还会有荒狼和村狗,在那宅院里争势或斗凶。接着这年夏,耿去病听说那阔荒老院里,门窗有时自己会打开,里边有乐声笑语和呢喃音,如此他便在某日午饭后,从村里朝着府第去。开门,入院,忽见从后院荒草间,钻出两只赤毛狐,一大一小,四蹄皆白,大的在前急跑着,小的在后紧追着,喉咙里都发出惊恐吱吱的哀鸣声。这时耿去病朝着狐狸望过去,看到村里的一只狗,从院墙的豁处飞奔过来,追着狐狸在后院像豹子追着野兔样,三、五步就把后边的小狐咬到了。
有一条青灰色的哀鸣声,尖刺刺地叫着从耿去病的面前闪过去。
接下来,耿去病纵身起脚,一下踢在狗身上,那狗嘴里叼的小狐狸,便从半空落下来,缩着一团身子犹如筛糠般。赶走了那条狗,弯腰把小狐抱在怀里边,见它后腿上有汩汩的血水流出来,也便转身急急回到自己家,烧热水,放盐巴,给这狐狸进行了洗伤和包扎,喂了汤米粥,交给母亲,自己去厨房给狐狸舀水喝。待他端着葫瓢从厨房出来时,发现那只狐狸已经不在了。
跑得没有踪影了。
这时又有村人过来告知耿去病,说在他叔家的大宅后,确实听到屋里有说话碰杯声。那时耿去病正在落日中吃着饭,一听一怔放下碗,再一次朝着村外叔家的大宅去。从村里到叔家相距二里路,当他到那儿,黄昏已铺在宅府边,初夜踏脚过来了。他就那么横着肩膀走进院落里,从前院径直至中院,又从中院到了正堂屋,果然看见正堂二楼上,静在黄昏透有几分光。耿去病本是胆壮的人,行事多是独来独往者,并不会见到屋里有光就生出几分怯弱来,于是拨开脚下的草,悄步走到屋里去,又脱下鞋子提了朝着楼上爬,尽力不弄出一丝响动来。到了二楼上,看见里边侧后的一间屋,原是叔叔的书艺室,有了亲近的读书人,才会迎进那里论说谈墨艺。现在那艺室,从门缝泄出来的光,宛若晨时从东方涌进去的曦阳样。上楼后他又穿上鞋,慢慢朝那老屋走过去,弯腰趴在门缝上,看见屋里的墙上和桌上,都挂点细手腕似的蜡,使老屋亮得如同白昼般。有个满脸红光的长者戴着帽,面南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主座上,一个妇人盘了黑秀发,素洁端端坐在他对面。面东是一俊朗生,约有二十岁,存气宇,露儒雅,很像要踏进科场一比高低的人。而面西右手边,是个秀色妙龄女,岁在十五或十六,如此一家四口,依序依俗,分坐主次,每人面前都是光洁亮堂的大碟小盘儿,都是泛青竹筷和似喝未喝的琥珀酒杯子。桌上满摆了鸡鸭鱼肉和时鲜蔬菜等,浓香里带着丝丝的不腻之爽气,时蔬里又有刚下田的青嫩和鲜美,每一个杯盘又都放置在它该放的位置上。好像一家人正在议论说着什么话,突然受了惊动寂下来。
这时耿去病破门而入了,大笑着面向众人道:
“这么好的酒宴也不叫我一声呀!”
屋里的人,同时惊起来,大家慌慌躲着身子进了别的屋里去,唯留长者站在桌边上,厉声说你这狂生到底何人耶,竟敢如此无礼地闯进别人家。耿去病也就脸上挂着笑,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夹起一块白肉送到嘴里去,并说:“怎么是我狂生,怎么是我无礼,这本是我家,你们不仅占住着,而且有了美肴也不请主家来吃饭,如此反倒我成狂生了!”
长者便盯着耿去病:“你是耿画师的侄儿吧?”
“是呀是呀——”耿去病也便果真学着狂生的样,大声问长者为何人,怎么就住进了他叔家的府第里。长者便显出歉疚来,说自己一家住在不远处的西山下,见这儿空宅闲置,荒草萋萋,又知道房主避难在外,一时难以回来,而房子久不住人,会很快地朽腐倒塌,也就临时搬来住着了,也算是替房东看管府宅和墙瓦。说着又慌忙给耿生满了一杯酒,言了一些道歉话,说听说耿画师的侄儿您在看顾房子,当早去拜访又忙着没有去。这般这样的,话都说开来,彼此善和温良着,很快说到亲热间,长者又叫出家里人,一一介绍给耿去病,先儿子、后妇人,说我姓胡名义君,这是我家公子叫孝儿。并说孝儿比耿生小两岁,应该称耿生为兄长。最后叫女儿出屋子,女儿却只应不出门,声音里充满羞涩和胆怯,末了还是长者给妇人一个眼色后,做娘的才走进一间屋子里,生生地把女儿扯出来。
这一扯,一段姻缘与悲伤,便葛秧一样扯拽出来了。那扯出来的胡家女足龄刚好十六,名青凤,头至男肩,腰如细柳,脸上闪着色泽红润的光,眉眼脸颊上,水嫩得一触即破般。她从屋里羞脚走出来,抬头望一下耿生后,顿时屋里飞过了一道闪电样,即便很快低下头,屋子里却再也无法真确寂然了。人都又依次坐下浅饮着,说些人世间的家长和里短,讨论耿画师的画艺如何了得了不得,可如宋时张择端样画出人的魂魄来,还又说些时令和季节,种种与收收,大家边吃边喝、边喝边说着,而耿生之目光,却痴痴怔怔,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面坐的青凤女。期间喝酒时,他假借酒力在桌下用脚去暗碰青凤的绣鞋和脚趾。青凤在桌下虽然慌忙把脚收回去,可在桌面上,不见她有愠怒异样来,于是耿生大了胆,借了酒力脱口说了一句更为狂放荒野的话:
“这辈子若能娶青凤为妻,就是到京城为官我也不去了。”
胡姓一家人,再次为耿生的狂荡感到愕然与惊诧。而这时,青凤虽脸有绯红色,目光却问询一样落在爹娘身子上。而那为娘的,恰时一把拉起青凤推说天色不早了,该要夜睡了,便扯着女儿起脚朝着楼下去。继而父亲和儿子,也都在耿生“我说的是实话呀!我说的是实话呀!”的醉言中,一边劝他少喝些,一边也都告辞离开了。
转眼间,席宴上只还有耿生孤孤一个人。这时他忽然有些醒,望着一桌的狼藉和空旷,听着胡姓一家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有几分后悔倒流水似的漫在心头上,站着愣一会,不自觉地笑一下,朝自己脸上轻轻掴了一耳光,也便丢下空屋和盘盏,撩起叔叔常睡的卧屋幔,进屋倒在床上了。而在这倒床后的似睡非睡间,耿生睡眼矇眬着,忽然听到屋门响一下,似乎看到青凤姑娘站在他床前。惊着坐起来,揉揉眼果见青凤就在床前边。眼前的屋内只有他们俩,且她脸上的羞怯少在了,一脸都是成熟女子的诚恳和平静,一脸都是平静中的深意和韵味。于是耿生下床趿了鞋,想要拥她上床去,她却朝后躲退了一步用眼止住他。
“真的是你吗?”他问道。
“是我呀。”她笑着。
“你没走?”他又问。
她收笑停顿一会儿:“欠你的总是要还的。”
他越发不解地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像一巾染了晕的绢。时间已是后半夜,屋子里有淡淡的清新和夜花正浓时的香。他在那香里,揉了一下眼,问她你欠我什么呢?她便犹豫着,道我说出来怕会吓着惊着你,从此你便恨上我。
耿去病哈哈大笑一声道:“天下没有耿生我怕的事,哪怕你是鬼!”
青凤又想了一会儿,说倘若你不怕,我就直言了。也便说我们一家非鬼非人是狐狸,住在就近西山的一棵柳树下,看这画师家宅大屋子空,也便由爹娘带着常来这儿游散和食宿。今天她和姐姐紫凤在村头上,被村里一条壮狗追着咬,姐姐跑得快,不知逃到哪儿和家人失散了,而她自己幸亏耿生搭救保住一条命。说为了耿生的搭救并用盐水为她洗了伤,且在酒桌上,还男人样不遮不掩喜自己,今夜她才折身回来陪伴耿生这一宿。
说着她朝耿生移过去。在耿生的恍惚喜悦里,她从自己头上取下银制簪,吹熄红蜡烛,把头靠在了耿生肩膀上。
如梦之缠绵,如云之缭绕。一夜的耳边低语,一夜的男欢女乐,在夏夜的窗月里疯疯癫癫,喜极而泣,泣极而喜,缘此所有的人生之黯淡,都有了月光和明亮;所有的世事模糊里,又都有了清明的温润和笃定,事后连男女间不能言说的每一个细枝和末节,他都清晰得如同眼前般,然而真的睁眼醒过来,屋里和床上,却空得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彷佛一场梦一样。
第二天日照窗棂时,耿去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又一次为昨夜的床事疑惑着,又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银制发簪子,簪柄上刻着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夜——正是他和青凤昨儿一夜恩情的日子和纪念。想起青凤在晨亮中穿衣离开时,说的“两世肉身,不同天地;情还了,心尽了!”的离别话,不觉间困顿起来,不期而至的空虚和落寞,雷电一般击在他身上。
怔一会又莫名笑一笑,竟也有了两行泪珠挂在眼角上。
为了能和青凤再次见一面,耿去病第二天夜里又一次住在了那间屋子里。
第三天、第四天,见青凤不再到这儿和他见面时,他反倒彻底从村里搬到了叔叔家。说是来叔叔的画屋读书备科考,其实也就是每天每夜等青凤。可这一日日,一夜夜,青凤再也没来过。胡姓一家再也没有在这深宅大院出现过。院里的艾棵和蒿草,都已从夏日到了秋时里,从旺茂到了枯黄里。蚂蚱和野雀,也都从院里的草间和石缝,日日地少着无力着。就是他每天午后或黄昏,总是到后院、村头、林地寻迹和走动,也再没见过有狐狸和村狗的出没和追撵。
耿去病每日都拿出那个银簪看,反反复复念读簪背上刻的年月和日子。百无聊赖时,常常独自到西山下盲目地走着找寻着。有一天,走到西山下的一片荒地躺下来,躺下也就睡着了。睡着了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梦醒来头脑中却只留着一句模模糊糊的话:
“想我了,你学你叔叔把我画下来。”
坐在夕阳中,想着这句话,零星觉得是梦中青凤和他匆匆见过面,慌慌张张给他说过一排儿话,可惜梦醒那话都丢了,只有这一句还留在脑子里。于是又望着一直握在手里的银制簪,想着要离开,扭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一刚躺下时,以为是头枕着一堆黄土睡,这时也才看清楚,不是一堆黄土而是一个暮秋间的塌陷老坟墓。坟头上枯草丛丛,虫鸣声声,倘若不是坟前还有一棵歪脖老柳树,任谁也难以看出那是一座坟。耿去病盯着那坟望了很久,才回去了。回到空宅大院里,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叔叔的艺室画屋里,铺开纸张,研墨作画,细细致致地在纸上画着他头脑中的青凤女,可因为自己笔力不足,画功欠佳,一页页,一张张,所画的青凤永远不是他头脑中的那个婀娜和风流。他画鼻不似鼻,描目不成目,最后只好把几张草画揉揉扔到一边去,索性不再画青凤,而开始一笔一画地画狐狸。画狐狸的银灰毛皮和勾人魂魄的迷人眼,画狐狸如同身长的蓬毛尾,一页页,一幅幅,先还并不像,可画着画着就像了。自黄昏画到天亮后,从一堆画稿中挑了几幅狐狸画,再次到西边塌陷着的孤坟处,把那些狐画都一一点火烧在坟前边。
也就成了一种营生、一种寄托了,每天每天画,每天黄昏挑几幅画得好的到那坟前点烧和祈祷,有时还故意烧在那坟墓塌陷出的洞口上,使画灰烧尽后,落在墓洞里。这样过了半个月,在那坟前烧了几十幅,忽然有一夜,耿生又在画狐狸,听到门响抬起头,看见有一恶鬼站在门口上。那鬼瘦高有力,头发凌乱,一脸漆黑,满嘴黄牙,且还有两颗牙又长又歪,尖尖利利长在嘴唇外。恶鬼朝着耿生走过去,一把夺了他手中的笔,撕了桌上的画,摔在地上尖着嗓子吼:
“你若再不断地画狐烧在我家门口上,我敢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
耿去病盯着恶鬼道:“那刚好,我早就不想再活啦。”
恶鬼便又张着血口瞪着眼,若要当真吃他样。
而耿生,这时猛地从砚台池中抓起一把墨,快速地涂在自己鼻脸上,也张着大嘴露出白牙来,吼吼吼地叫着迎着恶鬼一步步地走过去。他们两个就那么站在屋中央,彼此相距二尺远,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你张大嘴,我也张大嘴。你从喉咙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吼,我也从喉咙发现奇奇怪怪的吼。最后那恶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要再学我,我真吃了你!”
“吃了吧——吃了我也就免受这思念之苦了。”耿生说着用鼻子轻轻哼一下,“可如果你没吃了我,到头来我把你吃了,那就不是鬼吃人,而是人吃鬼。那时我耿生就有了人鬼术,想做人了去做人,想做鬼了去做鬼——我就可以在人世鬼世来去自由,天上地下地去找我的青凤了。”
话到这,这对儿人鬼站在那,忽然间僵着不动弹,像都在等着对方张口血咬样。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又过一会儿,那鬼忽然长长叹口气,沮丧地转身嘟囔着什么走出去,踢踏到楼屋门外站一会,扭头朝门上狠狠踹一脚,骂了一句话,留下一地月光和秋草,连一个影儿也没了。耿去病也从屋里走出来,看看迷朦虚无的夜,又回屋门门躺下来,想着刚才发生的鬼人鬼事情,一脸茫然,双目惆怅,到了子夜的似睡非睡间,又隐约听到院里响有脚步声,于是悄悄下床藏到屋门后,从门缝看见飘来一束光,光到门前边,然后那光的脚步停在门口上,有兰花麝香的味道飘进来,一股股地从门缝朝着屋里挤。
耿去病灵醒到这是青凤女的体香味,他忽然打开门,一下把青凤抱在怀里边。
青凤受此一惊,手里的蜡台掉落在地上。她挣着身子朝后退一步,立刻转身飘风要走样,连身上的裙子都在空中飘起来。这时耿生忽然在门口跪下来,望着半空飘动的裙子道:“青凤姑娘——我们毕竟有一夜恩情,就是天下常人,也还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两界生灵,如此奇缘,你也竟能说走就走,这么长时间,任我怎么思念,都决然不来看我一眼啊。”耿生说着当真哭起来,泪像雨样倾落着。这时门外飘动的裙子不再飘动了,青凤实实在在立在耿生前,一样地脸上落着泪,一样地抽抽泣泣说,世间姻缘,皆由前世之命定。你救我一命,我还情周身,没料到你表面是个狂书生,原来竟也如此地情深意重,对于狐鬼仙妖,也如此重情重义。她说你所思所念,所作所为,我们虽置两隅世界,可我也看得清楚,念记在心。因为这念记,我也才在梦里告诉你好好作画,把我画好挂在屋里边,也许我会从画中走下来,时时夜夜,与你约会同宿,没想到你不画我,却总是画狐狸,还把那么多的狐画拿到坟上烧,害得我家每天落日时,院里总有从半空落下被火烧了的狐狸毛皮和狐骨头。有时一开门,还看见门口有许多被烧焦没死的狐狸肉身子,使我们的日子日不为日,夜不成夜,人不人,鬼不鬼,于是家父便扮成恶鬼来吓你,不要你再作画,不要再在这荒宅府第住下去,没想到你竟也可以扮恶鬼,和家父对视对峙大半天。那时家父本可以当真吃了你,可又念你对我一片真心,最终也就只好叹口长气回家了。说现在家父担心,你的画艺日渐精深,原来画的狐狸只是草野近似,烧了会有那些死去狐狸的骨头毛皮落在我家里,而过些日子后,你画狐真成狐,真的是了我们家的谁,再烧就会有真的狐狸被烧死,且那死的也许会是我们家的人。于是父母决定,我们要远远搬离这地方,让你彻底死掉这份心,也好以别离来救那些无辜的同类们。青凤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掉在门口上,一会功夫面前的地板湿了一大片,且因为哭啼和抽泣,浑身抖得裙子都如挂在风中样。
“从此一别,我们怕是再难相见了,”说了这句话,青凤用锦巾擦了一把泪,似乎想要转身离开时,耿生跪着快速地朝前挪两步,一下抱往了青凤的腿,扯着嗓子唤起来,说青凤啊青凤,就是你要真的离开我,也请你到里屋让我最后看一眼,最后感受一下我们为人一场的夫妻恩。说着哭唤着,连连求着摇着青凤的腿。这时青凤一脸苍白色,急急朝身后看一眼,便拉起耿生同他上楼进了屋子里。到屋里自然是彼此相拥,吻分吻合,泪水涟涟地说些恋人们昏头昏脑的生死话。
一个说:“你真的不能不走吗?”
一个说:“我虽狐族,可也有狐族的家法和规矩。”
这个说:“你走了我当真就去死。”
那个说:“这万万使不得,人在人世体会不到人世的好,待你死了体会了,却是万劫不复如何也难有这人世之好了。”
耿生就紧紧搂住她:“难道不能再在人世陪我一夜吗?”
青凤用力摇着头:“家父、家母、哥哥们,分头去找我们的新家新址了,是把我留在家里看门我才有机会出来会你这一面。”说着四处张望着,也任由耿生在自己身上动手和动脚,快速地替她解着衣扣和裙带。然就在他们正要脱衣上床时,青凤忽然捂着胸口僵在那儿了,脸上显出一片青白色。她看见父亲一脸震怒地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皮肉一颤颤地抖着呈出青紫来:“该死的畜生——我刚离家你就来会狂生。担心你这样你果然就这样,连半点族法家规都不顾了!”一边吼叫着,又一把将青凤从耿生怀里揪出来,连着几耳光,掴到青凤脸上去,又扭头朝耿去病的脸上、身上啐了一口痰,扯着女儿像提着一兜风,迅疾地从屋里刮着奔出去。事情的快,如晴天忽至的雷雨样,及至耿生灵醒过来后,青凤已经被父亲提着到了楼外不见踪迹了。于是耿生追出去,跪在院里的月光下,一边听着来自荒凉空无中一个父亲对着女儿的辱骂声,一边对着空无一物的月光和寂冷,大声地撕着嗓子唤:
“——罪过在我呀,你就放过青凤姑娘吧!”
“——千刀万剐你对着我,你就饶了青凤吧!”
一夜静荒。
一场虚空。
院子里入了秋的草黄中,既没有虫鸣之音,也没有风吹草动,只有透亮翼薄的白月光,像床架上白色的帐帷在草间铺着飘挂着。哪儿偶尔响出纱碰草的婆娑摩挲声,如秋夜凝成的霜,轻轻地挂在草尖上,被空气抚一下,微鸣着落在寂静里。耿去病就那么跪在荒院内,呆痴至天亮,呆痴至日出,直至院外路上有了狗吠和耕牛下地的蹄脚音,才恍恍惚惚朝四周望一眼,从地上站起来,回屋舀水洗了脸,出院朝西山坡下急急走过去。到西山下的孤坟前,到那老柳旁小桶似的坟洞边,见坟前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凌乱和被踩倒的野草和碎土,像有许多人在这急急慌慌走了一夜样。而那原来周边齐整的坟洞口,现在破破损损,参差不齐,彷若有过很多人或动物从那洞里挣着身子逃走样。
到这儿,耿生知道青凤一家是真的走掉了。再也不回了。于是他就在那儿呆起来,莫名地蹲下兀自哭起来。哭到累了口渴了,无力地坐下看看天、望望远处,起身回家烧了饭,吃了睡一觉,他做出了一个痴人惊天的举措来——他从叔家的大宅搬出来,在这旧坟前边盖了两间草屋子,砌了一个石院落,把那老树和孤坟,都砌在院内日日地守着空候着。又从家中搬来了日常的炊具和用品,烧饭在这儿、种地在这儿,除了回家和母亲说说话,再也和他人不语不来往,成了村里的一个怪人异人了。村人都说他一定得了邪魔症,被狐仙鬼怪下了咒,不然怎么会好好的村宅不去住、豪宅大屋空废也不守,丢下老母偏到村外守着一个无名无姓的老树和孤坟。而耿生,对此不言也不驳,只是每天守着那孤坟,等着青凤一家会忽然回到这旧坟老家里,比如忘了什么要回老家寻找取回去,以求能和青凤或青凤的家人们,再谋有一面说些什么、传个什么话。
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到第三年的清明时,耿生正在那院里为那野坟烧白挂着纸,焚香跪拜磕着头,起身后看见青凤的哥哥孝儿立在身后边。耿去病脸色平静,目光温和,两个人相视良久,颇有陌生又颇含时过境迁后的感念样。彼此那样看了一会儿,孝儿感叹一声道:“耿兄啊,你瘦得太多了。”耿去病也就望着远处默下一阵回头道:“青凤还好吧?”孝儿便看着哪儿轻声说,我妹妹十九周岁了,早到婚嫁年龄了,任天下媒人怎样地说合与媒言,她都不肯嫁人离开家。说媒人给她介绍的有州官和举人,有当朝正青春的状元郎,还有常年来往于江浙南方的富贾和盐商,说起来哪个都比你学问高,都比你家境修性好,也都比你礼仁有前程,可我妹却偏偏非你不婚、非你不嫁。然父母偏见,说你粗莽狂野,死不同意,于是就这么在家里日日地僵持和吵闹。说现在有个机会到来了,如果你能把握机会救了我父亲,他自然会同意你和我妹的百年好合。说着孝儿在院里四处瞅了瞅,搬过一个木凳让耿生坐下来,自己坐在一条石凳上,告诉耿生说,他的父亲最近在家,两个月来日渐饭少,浑身无力,先还以为是年龄大了,限寿将至。然而在三天之前,方知道他不是寿限将至,不是有恙在身,而是听说在中原洛阳的龙门山,有一位隐居画家,那画家神笔,精艺胜过张择端和吴道子,画人能画出人的魂魄来,作书花草时,寥寥几笔就能画出草的清新和芬芳,如果他画石头,只要那颗石头是摆在一双鞋子上,那么那石头,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左边走到右边去。说这个画家不是别的人,正是耿生你的叔叔耿画师。说耿画师从京城画苑逃出来,隐居在洛阳龙门山下边,本就多年不画人像和动物,以免人或动物的灵魂被他的画笔摄去或取走,从而伤损了人或动物的寿限与生命,所以他就要么不书画,要么画了只画山水草木和石头,多年都守着这画规,然而这几个月,不知为何他又从线条画改为工笔画,并从花草改为动物和鸟雀,且最近正在画着一张老龄狐——而他画的这张老龄狐,又不知为何偏偏越画越像我家父亲了,所以父亲就慢慢生了病,开始茶水不饮,生命垂危。说现在唯一能救父亲的只有你耿生。只要耿生你能尽快在他没有画完这张狐画前,找到耿画师,让他停笔毁了这张画,以救父亲寿限未至又不得不死的无妄之祸灾。
说完孝儿孤哀哀地望着耿去病。
耿去病也就那么信信疑疑地望着他。
这时候,院里孤坟边的柳树上,忽然有了松鼠在爬着。院子里也忽然从门外跳进两只长得和凤凰一样的红腹锦鸡来。那对锦鸡鸟,在他们面前站站又跳跳,觅了一会儿食,又飞着落到坟柳上。而在大门外,村里去耕地的一对牛,正哞哞地扬着嗓,嚎叫着从田野回村里。耿去病听了看了这些想了一会儿:
“我叔的狐画还有几日可画完?”
“最多有三日。”
孝儿说着眉上有了愁,痴痴地看着耿生不动弹。于是耿生掐指算一下,说从太原到中原,就是骑马扬鞭,日夜兼程,最少也得八到十天,这三日如何才能赶在他画完狐前去让他止笔废了画?孝儿就对耿生道,你若可应允,我就去备马备粮物,然后让青凤走荒踏快捷方式。说狐狸在荒野飞走比马快几倍,她应该能在三日之内赶到洛阳城,然后她会设法阻止画师先不画那像,留着最后几笔等着你到了,和耿画师说明景况救父亲。并嘱耿生说,见了耿画师,请他万千不能撕了烧了那少着最后几笔的画。撕了那画家父就要终身残疾了,不是断腿就是少臂膀。而烧了那张画,老人虽然还活着,但浑身会被烧得身无毛发,皮无完肤,而生不如死了。说唯一毁画而救家父的办法是,让耿画师把那张绢画泡到水里边,让画色慢慢褪了去,至画布终成一块和原来一样的纯白绢绸后,父亲的魂灵和肉身,才会一日日地恢复到和原来一个样。
“这么说我能在洛阳见到青凤了?”
“你们可以在见面的当日就完婚。”
有了这一问和一答,耿生脸上闪过一道耀眼的光,忽地从凳上弹起来。“你快替我备马去!”说完他从坟前快步走进草屋内,收拾了行囊和衣物,出门看见有匹备好鞍子的白马栓在大门口,也就急赶急地朝着那马走去了。
朝着洛阳奔去了。
补记——
我家在洛阳西南不远处,至今在我家与洛阳龙门之间的伊河边,都还在龙门山下保存着顺治时候耿生与青凤的婚房旧址和传说。去龙门石窟和白居易墓参观的游人们,都会沿着《耿生与青凤》的故事去看他们结婚后,在那住了数十年的遗址石院和草屋。就是从《康熙起居志》中看,济仁公公给康熙讲的《耿生与青凤》,故事的尾末也是在洛阳。然而到一六七二年,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中的《青凤》时,这个故事却被他全部停笔在太原东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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