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8:31~19:30
可惜呢,我从来瞌睡少。从来没有乏累睡到深沉里。也没有啥儿刻骨铭心的想念到了骨髓里。梦游就如男人不会怀孕一样不会来到我身上。就像桃树不会开满杏花一样落到我身上。可我见着梦游了。没想到梦游的人来得那么快。没想到梦游也会如召唤样一个接一个。一个传一个。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村镇和伏牛山,山山脉脉的村落和那一夜的天下及世界,一传十,十传百的全都梦游了。
家家户户梦游了。
万万千千梦游了。
天下世界全都梦游了。
我依然还在看《活受之流水如年》那小说。字词句子硬得快得如人穿了皮鞋跑着样。你不喜欢那路那拍节(节拍),可它还是能把你带进那故事的路上跟着跑。
高爱军在街上捡了一分钱,他想去店里买糖吃。一块糖是二分钱,钱不够,他把自己的草帽卖掉了。草帽卖了五毛钱。有这五毛钱,他还想吃上半斤卤猪肉。那肉香得很。可一斤卤肉要卖十块钱。钱不够,他又把自己的衣服卖掉了,单留一个遮住丑处的裤衩儿。衣服卖了很多钱。五十块。有这五十块,他就想的不是只吃半斤一斤卤猪肉的事。他想吃了肉,浑身有力气,再到镇那头的理发馆里逛一逛。那理发馆里的小姐还卖身。理发馆就和妓院一模样。人家说,妓院新来的苏杭女子好得很,皮肤嫩,浑身哪儿都和水一样。逛妓院,抚摸哪儿都如水样的美人儿,就不是五十几元的事情了。进一次房,上一次床,价是一百五十元。倘若离不开,再在那儿睡一夜,价钱风一吹,飞天涨到五百元。五百元,从哪能来着五百啊。可逛妓院又是他从小就有的理想和宏愿。想一想,实现蓝图宏愿不能不有所牺牲呢。一跺脚,一咬牙,就决定回去把自己老婆夏红梅给卖掉了。
这故事,这小说,咋就会是真的呢。咋就像是真的呢。我想着。想要笑。想笑的时候更真更要笑的事情到我眼前了。脚步声响在街面上,如同几只乱手拍在一个鼓面上。转过身,看见了一群一股娃儿们。七八岁。十几岁。他们跟在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后。那男人,光着背,手里拿了麦场上扬麦用的一张木板锨。嘴里自语嘟囔着——一会就有连阴雨。定会有连阴雨。你和人家不一样,又不做生意,靠种地过日子。要不把麦场上的小麦打出来,就该发芽霉在场上了。就白白种了一季小麦了。白白种了一季了。他的眼睛半睁半眯着,如睡着又没睡深沉。脚下那个快,能带起一阵风。人走着,像有人在他背后推着他。
天闷热。空气中没有一丝潮润和夜凉。梦游那人从东朝西走,穿过大街如穿过一条布袋般。灯光泥黄色。如同火的灰烬飘在头顶上。如同人都在灰烬中间穿走着。那追他的几个孩娃们,还有一个一丝线儿都不挂,小鸡儿在他的腿间如飞起落下飞起落下的一只鸟——他梦游——他梦游。——孩娃们全都小心好奇地这样低声唤。似乎怕大声会把他从梦中惊过来。可不唤,嘴里心里又装不下那百年不遇的好奇和喜悦。
梦游的快步在前张嘴吞路一模样。
娃儿们,小跑跟在他后边。留有几步那距离,以便不会把他从梦中弄醒来,让一场好戏中途收了场。
就到了我的眼前了。
竟是我家原来老宅对门住的张家叔。张叔在村里是名闻天下的废男人。不会挣钱不会做生意。为此他媳妇还把耳光打在他脸上。还和会挣钱的男人白天光明堂皇潜到东河边上睡。和那男人一块离家去过大城市。洛阳和郑州。可那男人把她睡厌了,不再喜她了。不再要她了。她被抛了回来一进院落门,张叔竟还对他贱的媳妇说——你回了,快洗把脸进屋吃饭吧。还给他媳妇烧饭烙馍去做好吃的。这张叔,好个乌龟头。可张叔现在梦游了。我从新世界门口站起来——张叔——我的唤叫如同爆着黍蜀花儿样。闷热的空气被炸出朝前涌的推搡声——爹——对门张叔梦游了——从我们门前过去了。我扭头朝着店里唤。放下书。跳下门口的台阶就朝张叔和追着他的娃群跟过去。追过去。穿过娃儿群,像从一片小树林里钻过样。穿到钻到另外一盏路灯下,我追着拉了一下张叔的胳膊唤——你醒醒——张叔你在梦游呢。
张叔没有搭理我。用力把我拉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一下雨麦坏在场上可咋办。可咋办。我又快步追上去拉他。他又一下把我的手打到一边去——粮食坏了媳妇娃儿回来就要饿着了。肚子一饿媳妇就又要闹了又要跟人跑掉了。这句话,他说得没有先前语气重,像对我悄悄说样生怕别人听了去。
我在他身后怔一下。心里一惊脚步淡着了。淡了片刻又快步走到他面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如同一块旧灰砖。身子硬得像是一棵老榆树。脚步有力像是两把轮的锤。他的眼是睁着的,和没有睡一样。像醒着一模样。只是说话时,谁也不看脸上和砖一样的表情明证(证明)他是睡着的。
从镇街朝着天空望。朦白的夜色如天空荡了一层雾。仔细时,能看到有一粒两粒的星星含在雾里有着夏萤那样的光。理发馆和小百货。日杂品和碗具灶具店。私家的服装店和公家的电器小商城。所有开在镇上东街的店铺门窗都关了。有人或没人。有灯或没灯。有的店主关门回家收麦了。有的在店里的电扇下面坐着或躺着。还有的,在街边坐着躺着扇蒲扇。街是安静的。夜是躁烦的。人是懒散的。对门张叔从那些店前过去时,有人扭头望了他。有人头也没扭只管自地说着啥儿做着啥儿事。
孩娃们唤的梦游啦——梦游啦——快看他梦游啦的声音里,有夜的模糊和朦胧。也许有人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也许人家听见了和没有听见样。有人听见会出来看一看,站在路边笑一笑。待张叔走远了,人家就又回去该干啥儿干着啥儿了。梦游是很大一桩事。梦游也不是多大一桩事。千百年来镇上年年夏夏都发生。别人梦游和人家有毛寸关系喔。谁一辈子还不梦游一次几次呢。哪怕你只在梦游中翻个身,把被子从床上掀到地上去。就像人一辈子谁都得上百次地说梦话。说梦话是种浅梦游。说着说着说下床做事是种深梦游。人活在世界上,劳心做事谁一辈子都会有几次浅梦游和深梦游。
夜就那么模糊着。
天就那么闷热着。
人都忙的忙着去,闲的闲下来。不忙不闲的,也就不忙不闲着。
对门张叔穿街到了镇外了。到了他家田边了。到了他自家田里在麦熟前碾出的一块小麦场。镇外的景色和镇里大为不同呢。田野里,或多或少有着风。一户一家二分地的小麦场和几户合碾出来半亩地的中麦场,还有原来生产队存留下的一亩多地的大麦场,都或左或右铺在公路边。公路在夜里像一条亮闪闪的河。那些大小的麦场都是摊开漫在河边上的湖。远处有大麦场上打麦机的隆隆声。近处有小麦场上赶着夜马夜牛拉着石𥕦碾麦的石𥕦叽哇声。人在铁架石𥕦上一下一下举着麦捆摔打麦棵的劈啪声。声声的,像有一条几条几十条的船在湖上荡着样。
夜空大。麦场小。声音又被夜给吞没了。末了还是显出一种静。麦场上的灯光它是泥黄色。张叔踩着泥黄走出镇子朝北去。走了一程追他的孩娃不追了。不追就都立在镇头上。我还跟在张叔身后边。我想看到他走着撞上一棵树。撞到一根电线杆子上。于是他鼻子流血了,啊的一叫醒过来。我想知道他从梦游中醒来第一桩的反应是啥儿。第一句话是说啥儿。从梦里醒来干啥儿。
好在的,他家麦场并不远。沿着公路向北半里就到他家麦场了。从公路走到田头麦场去,要过一条田头雨水沟。过沟时,对门张叔滑倒在了那沟里。以为他会醒来可他一骨碌从沟里爬起来——男人活着不能让媳妇娃子没粮吃。不能让媳妇娃子没粮吃。他没醒,在梦里还是那样自语着。也就过了沟坎到了麦场上。熟门熟路的。顺理成章的。他把麦场边杨树上的电灯开关打开了。灯一亮。放下木头锹。继续四下找了找。把一个抽打麦穗的铁架朝麦场中心挪了挪。将一捆麦子抱过来。解开捆麦绳。用双手紧紧抱起一捆麦棵儿。在麦场地上倒着麦棵茬头磕齐整,就在那铁麦架上摔打起来了。
我站在他身边。他能看见麦场上的一切物景却是不见我。是他心里没有我。梦游人能看见的只有他心里的人和事。其他物景和世界对他都不再存在了。从铁架上飞溅起的麦粒像炸在空中样。有细微嗖嗖的响声儿。熟麦味,如从油锅飞出来的香。天空好像又多出一丝星光来。远处有为轮流使用打麦机先后次序的争吵声。近处偶有从哪棵树上落下的夜莺叫。别的没有啥儿了。一切都是静的单纯的。都是灰黑模糊的。他脸上的汗,落下来一把抓住了落在地上的几粒麦。没有啥儿了。一切都是静的单纯的。都是灰黑模糊的。打完一捆麦,他又去麦捆堆上再抱第二捆。没有啥儿了。一切都是静的单纯的。我不想再看了。也就不想再看这梦游啥儿了。
这也就是梦游吧。原来梦游就是野鸟飞进人的脑里了。把人的脑给弄乱了。想啥儿就在梦里做啥儿。不该做啥偏要做啥了。我要回去了。我要转身走去时,事情发生了。事情像一个玻璃瓶子破了样,砰的一响发生了。他又甩打完了一捆麦,又去抱那第三捆。可要抱面前的那捆时,不知为啥却又朝一堆麦捆的后边去。这一走,有一只夜猫从那麦捆后边跳出来。踩着他的肩膀从他后背逃走了。也许猫爪在他脸上抓出了血。他本能地把手捂到脸上去。一个惊怔愣在那,像一个木桩死了样。片刻后,他半是自语半是责怪着,声音里充满奇异和疑惑——我咋在这儿。我咋在这儿。他转过身子看了看——这是我家麦场呀。我咋在这儿打麦呀。我咋在这儿打麦呀。
他醒了。似乎是醒了。——我明明睡着咋会在这打麦呢。咋会在这打麦呀。好像醒了过来了。朝着天空看了看。一脸他自己看不见的惊愕和迷惑。又转着身子找啥儿。当把目光放在他背来的木锨上边时,似乎想起啥儿了。忽然蹲下来。把耳光打自己脸上唤——你他妈的真贱啊。——你他妈的真贱啊。大忙天你媳妇又跟着人家跑了你还来为她打麦呢。她和别人睡觉你还给他们打麦呢。
他打着自己的脸,像巴掌一下一下拍在墙面上。——你他妈的真贱啊——你他妈的真贱啊。
一下一下打着打着他又替自己说着辩解了——我不是为她呀。我是为了我娃呀。
——谁他娘的为了她。我是为了我娃呀。
然后呢,他就不打了。不再自语了。人像面袋一样倒下去。待一会,竟又倚着麦捆睡着了。像翻个身子醒了一下就又睡着了。似乎刚从梦里醒来那一会,只是梦里的一段小曲儿。插曲一完他就又回到了他的睡梦里。我惊着。惊极着。站在他面前,完全像看一出他演给我的戏。不信他说醒就醒了。说睡又睡了。我试着朝他走过去。拿手去他的身上推。像推一段石柱子。双手摇。像摇一袋水。他的身子在我的手下摇晃着,可又很快恢复成一袋水的滩样儿——张叔——张叔。我大唤。像唤一具死了过去的尸。可是他有呼吸呢。还有断断续续的鼻呼噜——你媳妇回来啦。你媳妇回来啦。我不再摇他也不想他会醒过来。他已经睡死了。成尸了。我就那么对着他死尸一样的身子唤——你媳妇回来啦,和那个男人一起回来啦。你睡过去你媳妇正好和那男人在一起。
事情不再一样了。
它就不再一样了。
像夜里有了日光样。
像有火烧在了张叔皮肤上。那睡着如土坯灰砖一样的脸,忽然在我的唤里动了动。坐起来,脸颊痉挛着。满脸都是土灰色。眼也用力睁开来。目光盯着我。可又似乎是从我身边绕过盯在公路上。公路像是一条从远处流淌过来的河。从远处流到远处去。由北向南着,各样的声音都是从河里漂荡上岸的流水声。张叔把目光盯在公路北端上。他媳妇是又从这条公路离开镇子的。到了洛阳去。到了郑州去。也许又到了北京或广州。反正是又跟着哪个村里能挣钱的男人离开了。
到外面世界了。
他的目光周周正正盯在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上。灯光下,他咬了一会嘴唇儿。上下牙间有了一种磨搓声。像两块青石板在互相压搓着。声音是青的。夜色也是青的了。还闷热。又多少有些田野风。麦香味在风里颗颗粒粒打在人的鼻头上。打在人的喉咙里。存在人的肺里胃里了。有汽车从公路自南至北开过去。灯光如刀一样杀过来。然又杀过去。张叔望着那灯光。望着远去的那辆车,搓牙声变成了咬牙声。乌青的声音从牙缝挤出来,如冬霜凝在没有落下的树叶上。
那挂霜的树叶是在空中荡着的。荡一会,又脱开冬枝在空中飘着旋着了。冷如他的目光了。如他从牙缝挤出来的声音了。
忽然站起来。如风驰过去的那辆汽车把他拖将起来了。直立着,朝着汽车走去的方向望。脸上的肌肉堆着塌陷着。上下牙齿咬出声音来。站在那儿像有股力气要从他的各个骨头缝里爆出样。他不说话儿。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了那个刚刚生怕小麦烂在麦场上的人。不是了那个担心媳妇回来没有粮食吃的人。他是了另外一个人。
那么立一会。不看我。也不看这世界。目光斜滞着,像他看见了我咋样也看不到的事。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和另外一桩事。那个世界和那另外的事,一定是在他的梦里和他的一场癔想里。那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晓晓白白呢。点点滴滴都在他眼前。那事情让他的脸色成了青色又成土灰色。有一层汗珠挂在他的额门上。没有人知道他重新回到梦里看见了啥。遇到了啥。或者就在他眼前发生着啥。他啥儿也不说。沉默着。咬着牙。有一根青筋在他的脖间跳了起来了,像一条细蛇爬着曲在他的脖子上。
又有一条青筋在灯光下面跳了起来了。
像两条细蛇爬在曲在他的脖子上。
有三条四条青筋跳了起来时,像三条四条细蛇曲在他的脖子上。他离开了麦棵堆,朝那铁制的打麦架子走过去。踢着地上的木锨把,像踢着了路上的一根树枝或枯草。他走在另外一场梦里边。另外一场完全与此前不同的梦里边。在那另外一场梦游里,他到那铁架旁,弯腰捡起一根拇指粗的钢筋握在手里边。掂了掂。试了试。大步朝麦场外边走去了。
那钢筋共有二尺长。在那儿等他去捡像等了数千年。现在它等到他捡了。那钢筋,跟着他的力气他的手,朝镇上村里大步走去了。他没有沿着来路往回走。而是走在一个新的梦里边。从一个胡同朝着他梦里的一个地方走。我又跟着他走了几步路。叫了他几声叔。看他依旧不理我,也就立下来。看着他入村。看着他在静夜里大步拐过一个墙角消失掉。
我自己,也就沿着公路由北向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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