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昆虫
第二天,孔东德在家吃饭时,吃着吃着他把碗摔了,把做饭的锅也给摔碎了,把悬在墙上的挂钟摘下来,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缘由是他老伴对他说,大儿子睡了一夜,想明世事了,不去找小翠,也不去把琴芳接回来,他要从二狗家搬回家里自己过,吃饭教书,当个好老师。孔东德就盯着老伴看了大半天,忽然问老伴:“他没有上吊去死啊?”
老伴笑着说:“我今天得好好给儿子烧顿饭。”
孔东德就开始摔东摔西了。开始砸房砸墙了。砸着骂着,踢着摔着,看到了对面墙上的美人挂历像,把挂历从墙上扯下来,踩在脚下用力恨着拧,直到把那一年十二张的女人挂像全都踩成一团烂纸和飞灰,自己累得坐在屋子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
“知道吧?我快要死掉了。”
老伴说:“去给你找找医生吧。”
“去把朱颖给我叫回来。”
老伴就去炸裂的街上把儿媳朱颖叫了回来了。朱颖真正常去的地方是在离“天外天”还有一段距离的超市里。那超市,是她学着城里的超市开办的,卖日用,卖衣物,卖油盐酱醋和粮食。卖东西不用柜台子,需要啥儿人可以自己到那货柜里边挑选和翻捡,人就多得如沙子挤沙子,树叶贴树叶。婆婆从这人群挤着在超市的顶头找到朱颖时,儿媳正在屋里吹着电风扇,看着售货会计给她送的账目表,见到婆婆擦着汗站在她面前,就知道事情瓜熟蒂落了,水到渠成了。
这一天终于款款到来了。
婆婆说:“快回家看看吧,你公公要死了。”
朱颖把婆婆拉到电扇前,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如果真能死了倒也好,”婆婆喝着水,又释然慢慢道,“他死了我就过着人的日子了。”
朱颖不急不慌的,又给婆婆端来半盆水,让她洗了脸,落了汗,就和婆婆一道回家了。穿过炸裂的大街时,她看到天空朝西飘着的云,变幻出殡葬队伍的样,浩浩荡荡,有声有势,还有无数观看的人群围着那队伍。看见街上南来北往买卖的人,吆喝声和说话声,如同大戏一般在街面流动和漫荡。还看到有人打架和围观,整条街都在唤着“打呀!打呀!连一点血都还没有流出来!”然后着,她就领着婆婆从繁闹走进了清寂里,由镇子大街进了炸裂村的老街巷,快步回到了家里去。果然见到公婆住的上房屋,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碗和瓷盘,踩成灰土的纸,踢成泥的水果和酱菜。
朱颖站在门口看了看,见公爹坐在屋里像一台青石雕刻般,瞟她一眼后,目光又硬着搁到对面墙壁上。那墙壁上正有一只铜钱大小的黄斑幼蝶从门外飞进来,落在墙上歇脚歇翅儿。从门口过来的阳光照在蝴蝶身子上,使它浑身都发出金色柔柔的光。
“有啥儿大不了的事,值得爹你大动肝火呢?”朱颖和常人一样笑了笑,开始把地上的碎瓷碎片捡起来,把杂七杂八归到墙角上,又将滚落在墙下的挂表拾起动动电池后,让那钟表重又滴答滴答走动着,“钟是人命啊——钟表不走了,人就没命了。”她说着,把那钟表挂在原来的墙钉上,扭身看到刚才的那只金斑蝶,从对面墙上飞到公爹的脸上落下不动了。
朱颖说:“爹,你看你的脸。”
孔东德把那只蝴蝶从他脸上捏下来。
朱颖说:“听人说有人在市里碰到小翠了。”
孔东德把那蝴蝶在手里捏死了。
朱颖说:“我就看不出小翠有哪好,连饺子她都包不成。”
有泪从孔东德的脸上流出来,像干涸的田野上,有了漫浸浸的细水拐拐流流的样。到这儿,朱颖对一直木在门口的婆婆说:“放心吧,爹回转过来了。你去菜市场上走一圈,明亮快当县长了,菜市场上谁都想把最好最鲜的鱼肉虾蟹送给你。你挑好的收,回来我给爹好好烧顿饭。”然后婆婆提个菜篮出去了,家里就只还有朱颖和公爹孔东德,只还有干榆树皮上开的花,院里水泥地上长的草,还有落在门口看动静热闹的麻雀和乌鸦,与刚才被碎尸的蝴蝶在地上细音呜呜地哭。静如夜风般,吹得屋里到处都是叽叽吱吱的响。这时候,孔东德脸上的泪,终于越过沟壑横流竖流了,嘴唇和身子都哆嗦得想要从他身上掉下散开来。他望着站在门口的儿媳朱颖说:
“颖儿——我对不起你们朱家呀!”
朱颖站着不说话。
他猛地从凳上滑下跪在她面前:
“你把小翠重找回到这个家里吧。”
朱颖站着不说话。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呀!”
他跪着,用膝盖走到她面前,双手扒着她的身子说:“我老了老了,每天每夜都想小翠想得睡不着,想得用手去抓床帮和墙壁,用手把我自己的身子揪得抓得到处都是青紫和淤血,都想半夜起来撞死和上吊。”他哭着在脸上擦了一把泪,把衣袖撸起来,让朱颖看他夜里躁急睡不着时,在自己身上、胳膊上掐出一块一块的青紫来,然后放下衣服,又连连朝儿媳跪着磕了七八个头,用哑如劈柴的嗓子唤:“你把小翠还到我的身边吧!你把小翠找回来还到我的身边吧!”
到这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朱颖脸上有了暗淡淡的笑,笑着也有泪水流出来,很睥睨地看看孔东德,却说了很孝很柔一句话:
“爹,你放心,我把小翠给你找回来。你听我的话,我把比小翠还好的姑娘送给你。”
到了近午时,有人家灶房升起炊烟那一刻,朱颖把公爹扶到里屋躺在床铺上,自己到灶房,给公爹亲手烧了江水清蒸鱼,烧了王八大补汤,炖了驴肉、狗肉和鹿肉,还给爹端了几杯鹿茸泡的酒,让爹很从容地吃了饭,喝了酒,待饭后村街和镇街上都人少稀静时,院子里有一群喜鹊落在树上、房坡上,叽叽喳喳欢叫孔雀的声音后,朱颖走到爹的床边上,替他收了碗,收了菜盘子,很轻很轻道:
“走,我们去找小翠吧。”
孔东德就很感激地瞟瞟儿媳妇,下了床,换了一套新衣服,还在镜子面前站着看了看,跟着朱颖从里屋出来了。
婆婆在外面看见和她一道活了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的那男人,不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男人了。他的脸上忽然年轻了十岁二十岁,气色如正盛的中年一模样,红光满面,脸颊上的柔润像是一个年轻人,炯炯的目光看谁看哪儿,都充满着亲切与和善,表情里没有丝毫的僵硬和滞呆,连原来杂花老枯的那头发,这会儿也闪着乌黑纯净的光。从屋里走出来,孔东德看了呆在屋门口的老伴一会儿,取出这些年一直积存在他口袋里的一个存折塞到老伴手里去——那存折上有一个天文大数字。他没有说出那个数字来,只对老伴很轻声地道:
“我跟着朱颖去看看病。”
然后,他们就到了院落里。院落里的喜鹊突然没有孔雀那尖嘎喜喜的叫声了,麻雀在院落地上也不再蹦跶叽喳了。干榆树皮上开的花,也都不知去了哪儿了。一切都回到肃穆的日常里,连空气也凝着不再走动、不再有夏末午时的汗味黄土味。他们就那么,一前一后朝着门外走,到了大门口,朱颖又挽着公公的左胳膊,像女儿挽着老人样,踏着村街上的静寥朝镇子的繁闹里边去。婆婆从家里追出来,目送着男人和儿媳,看着他们庄严地越走越远时,她朝着他的背影唤:
“死去吧!死去吧!是真的去死吗?”
那些都被惊着的村里老街上的邻居们,这时都过来极为谨慎地问:
“出了啥儿事?”
婆婆说:“天快塌了呢。”
“他年轻得让人不敢认了呢。”
“天马上就塌了,”婆婆又说道,“你们等着看,天马上就塌了。”
然后,婆婆就望着他们走过一道街口儿,身子一拐消失了。
孔东德是跟在朱颖的身后穿过镇街的。他从街上过去时,脸上柔润绯红,下着力气左也不扭头,右也不扭头,谁和他说话他都如没有听见样。到了“天外天”的大门口,他除了额门上有着莫名的一层慌汗外,其余街上的人物景物和目光,问话和耳语,他都把它们关在脑外心外了。“天外天”的大门和他们见过的宾馆大门样,没有啥儿的异样和绝色。门里大厅内,也和宾馆大厅样,有半月形的红色长桌摆在那儿,有年轻的男女在那值班和迎客。他们见了朱颖都起身躬礼笑着叫了一声总经理,朱颖问他们都上班了吗?其中一个领班的,点了头,朱颖就带着公爹朝里走去了。穿过那长长的走廊和灯光,闻到了潮湿甜腻的脂粉味。到了楼梯口,那味儿又浓得如麦熟时的麦香味。上楼梯朱颖去扶着公爹时,她感到他浑身抖得似乎想要瘫下去,额门、脸颊和下巴上的汗,颗粒比花生粒儿还要大,每一粒落在楼梯上,都如石子落在鼓上咚的一声响。“马上就见小翠了。”朱颖说,“爹,到这儿,你见了小翠想咋样你就咋样她,她会像你亲女儿一样孝顺你。”然后就到了二楼上。到了半层楼大的一方空地上。地上铺了红地毯,靠墙一边摆了一排布沙发,沙发对面像戏台样起了一尺高的木艺台,木艺台上有戏幕一样的大幕布。灯光是朦胧模糊的,神神秘秘的红。朱颖把公爹扶着放在沙发的中间位置上,自己在公爹身边坐下来。有年轻姑娘给他倒了一杯人参水,听朱颖说了句开始吧,艺台上的幕布也就适时拉开了。音乐如从山崖跌下来的水。突然从半空射下来的探灯光,亮得像人一醒来,太阳就滚在你的床头上。世界电闪雷鸣了。地震在脚下摇着沙发、墙壁和楼房,也像有机器在摇着他坐的椅子样。所有的窗玻璃,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先是有六个姑娘一丝不挂地从幕的两侧走出来,摆着身子,晃着胸脯到艺台前边站下来,让孔东德很认真地看了看,朱颖扭过头来问:“爹,你看上了哪一个?她们都比小翠好。”见爹愣着一脸苍白色,一脸虚汗没说话,就让那六个退到艺台边上去,又从幕后走出十个全裸的姑娘来,又一样在台上慢扭慢扭走了一圈儿,展示了自己的脸型、身材和肌肤,朱颖又扭头趴在孔东德的面前去:“这些呢?看上哪个了?”再退下又唤出十八个,直到那台上全部错落站满了一丝不挂的姑娘们,身上的亮白和电闪一模样,扑过来的肉香如是洪水般,刺痒的诱笑让人浑身又酥又软头晕得想要倒下去。
到这儿,音乐歇下了。更大更亮的灯光从头顶瓢泼大雨浇下来。离很远就能看见每个姑娘身上的毛孔和肤色的红白与嫩亮。这艺台和选厅也就静到深处里。台上所有姑娘的目光都在看着孔东德。而孔东德却脸色通红发光,把目光慌忙扭到一边去。
朱颖问:“爹——你看上了哪一个?”
说:“哪个都比小翠好。”
又笑着:“要一个或两个,三个或五个,都由你随意挑选随意叫。她们都是你的都是我们孔家的。”说着去看孔东德,就见他终于慢慢把目光扭回来,迅疾亮亮落在艺台那些玉裸上,像一个孩子有一天终可从一堆玩具中任挑任选般,脸上挂的喜如煮蛋染的红,朱颖也就明白大功告成了,一场戏到了高潮、接近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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