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鸟雀
1
老大孔明光,决定要和他的媳妇离婚了。不为别的事,就为家里的新保姆。保姆叫小翠,二十几岁,人清秀如水,嘴上的甜润,终日都若涂着了蜜。她是朱颖从城里带回到炸裂“天外天”的人。可没人知道她是“天外天”的人。问你家是哪里的?答说山内里。问你多大了?答说你猜哪?问你父母身体还好吗?她就哭起来,说父母早就不在了。因为父母不在她才出来做这保姆的事。于是就都同情她,人就对她好。她的脸上就有了一个孤儿受人之好的笑。
总是挂着笑,像飘着彩色的云,声音柔嫩,低声细语,说话做事,不吵不闹,有人和没人样。说没人你刚觉口渴了,她就把水端在你的面前了。你刚觉身子有了汗,她就把要换的衣服捧到你的面前了。
她是一道仙。
那个中年保姆在明亮做了镇长那天走了后,没几日,小翠就被朱颖派到孔家里。如朱颖想的样,没有孔家人看见那个中年保姆和孔东德多说几句话,没有谁看到她对孔东德有怎样的不规和不矩。她就在孔家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侍奉孔家大半年,该茶是茶,该酒是酒,该退到屋里就退到屋里不出来。可在她走了没几日,朱颖就看见吃饭时公公莫名地把饭碗推到一边去,骂说婆婆把饭烧咸了。骂儿媳琴芳把衣服没有洗干净。睡觉时不是说牙痛就是闹发烧,请了医,买了药,又不真正看病和吃药,翻来覆去就是闹。
有一天,家里只还有朱颖和公公时,公公对她哀求了一句话:
“你把保姆还请回家里吧。”
朱颖知道时候是到了,可以依着想的去做了。就把小翠从“天外天”领回家里来,让小翠穿了山里人常穿的土布衣服和裤子,脸上洗得除了素洁没有一点轻浮和脂粉。她站在孔东德面前叫了他爷爷和老人家,叫了婆婆奶奶和老人家,就开始卷起袖子扫地擦桌子,还跪在地上寻着孔东德掉落又滚丢的圆物儿。一切都和到了自己家里样。一切都如侍奉自己的爷奶样,无拘束,无隔离。孔东德是要朱颖还把那中年保姆找将回来的,可朱颖没有让那保姆来。她说那中年保姆回了人家家里去,花怎样的大价也请不来了呢,就只好请个年轻的。说也许,这小翠做饭没有那个做的好,洗衣时手脚也没那个更利落,可她还是勤快的,说话还是润耳的。
小翠就在孔家住下了。
三个月后,老大孔明光就决定要和他媳妇离婚,要和小翠结婚了。说出这话是在一天午饭后,懒散的日光在孔家院落泥黄着,麻雀在树上像鸽子那样咕咕地哭,门外走过去的脚步声,如树叶飘落一般悠悠和轻微。随着炸裂气吹样的繁华和热闹,村里已经又有人把房子朝着河边大街上盖,盖好房子做生意,也作为商家的门面店房租出去。刚刚在山坡上新起的楼房和瓦房,立刻就人走屋空,冷清起来了,脚步声也零落稀将起来了。明亮经常在镇政府里忙着不回来,吃住在那边,似乎死都要死在他的镇政府。高考落榜的明辉在镇里谋着事,专管镇里新增的户口和出生,说每天炸裂镇新增人口的统计表,签字会累得他手腕疼,所以也就极是敬业地该吃饭了回,吃完饭了走。倒是大儿子明光经常在家里,说学校今天因故不上课,明天因故放了几天假。如此着,在这天泥黄的日光里,孔东德坐在椅子上,小翠没事给他捶背时,孔明光从他的屋里出来了,手里拿了课本,胳膊弯里还夹了粉笔盒,原是要到学校给学生上课的,可他到院里往这边看了看。小翠也就说:“孔老师,你去上课啊?”他朝小翠点了头,朝爹点了头,然后就日日常常出门了。出门后,麻雀也和往常一样飞,喜鹊也和往日一样落在孔家的房脊上叫。都和往日无二的,没有异样故变的。可他只出去走了几分钟,就又从门外打转回来了。再回来他的脸色成了铁青色,还顺手把大门关起来,立在院中央,竖直如一段木桩般,盯着爹和小翠脸上红红白白的惊怔和异样。
“爹——我要给你说桩事。”孔明光从嘴里憋出了这句话。孔东德盯着大儿子。“我要离婚了。”他很肯定地唤着对爹说,“离婚了我就和小翠结婚——我恨不得明天就和小翠结婚在一起!”
孔东德脸上成了惨白色。他僵在椅子上,挺了一下腰,回头望望不再捶背而呆在半空的小翠的脸。小翠的脸像一片白云被突然到来的冷凉封住了,嘴半张,眼呈圆球形,如同她什么都还不知道,事情就轰轰隆隆炸到眼前了,让她不知所措了。这时候,孔东德听到院墙上的麻雀叫出了鸽子咕咕咕的声音来,听到头顶树上和房顶的喜鹊都发出乌鸦那样“嘎——嘎——”的怪声来。他不知道大儿子和小翠之间有了怎样的事。不知道他的大儿媳说要回娘家住几天,为何竟一走半月没回来。他问他的大儿子:
“你媳妇琴芳哪天从娘家走回来?”
明光答:“她回来我敢杀了她!”
孔东德惨白的脸上满是红白色的汗。他看着大儿子那张扭扭绕绕的脸,用哆嗦的声音对他唤:“你作孽呀你知不知道?”“谁不让我和小翠结婚我就杀了谁!”咬牙说着话,似乎孔明光真的可以杀谁样,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朝父亲的脸上狠狠看了看,又补充了一句说,“和小翠一结婚,我俩就从这家里搬出去。我们单独过。分开家你就不给一点家财一分钱,我也要和小翠在一起。要和小翠死死活活过上一辈子!”
然后,他走了。
脚步咚咚的,朝着门外走,还把大门猛地甩一下。墙上的麻雀和树上的鸦,都跟着他走去的脚步飞。麻雀叫出了鸽子的声音来,喜鹊叫出了乌鸦的声音来。而看着他走后,孔东德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小翠的胳膊问:
“真的吗?真的吗?你是真的吗?”
2
不几日,明光的媳妇蔡琴芳又从娘家回来了。
发生的事情是,她从娘家一回来,到家里就和孔明光在屋里打起来,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响成雷阵雨。天是阴霾天。上午的天空是一种云黑色,丝丝股股的乌云在天上车马辚辚地卷动着。孔明光媳妇在屋里把脸盆扔在院子里,把水瓶甩碎在了脚下边,在她男人的脸上揪出了血。用他的粉笔在屋里墙上画了很多的乌龟和王八。然后又用火柴把他男人到学校教书的课本和学生的作业全都点着了。在那火光里,蔡琴芳盯着他的男人问:
“你是乌龟吗?”
“要文明。”
“你是王八吗?”
“要文明!”
女人抓起一个烧水的电热壶,朝孔明光的头上砸去时,孔明光抱着头朝着院里跑。这时候,他看见父亲正站在院中央探头朝着他们的屋里看。瞅了父亲一眼睛,他朝父亲面前狠狠吐了一口痰:“我知道是你把琴芳从娘家叫了回来的——你给我小心着!”这样恶下一句话,他就朝大门外边跑去了,还把双扇大门对关着,在外面把门插起来,不让女人追到大门外。可女人还是披头散发追到了大门口,把大门摇几下,疯了一样从门口旋回院子里,盯着一直站在那儿的公公说:“你家的儿子是猪、是狗、是王八!”
公公道:“你千万不能和他离婚啊!”
她又骂:“猪狗不如王八都不如。”
公公道:“你把他抓在手里边,不要离婚你要啥儿我都给你啊。”
她就和他大儿子样,在他面前吐了一口痰,回屋整理自己衣物细软,准备再回自家娘家了。准备永远离开孔家了。屋子里满地东西,她趟着进去时,把那些东西踩来踢去着,还弯腰把一个茶杯抓起甩在了对面墙壁上。然后,她从外屋走进里屋去,从柜箱抽出一个旅行包,开始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朝着包里装。装到一半时,有人影在屋里晃一下,扭回身,看见公公跟进屋里了。公公站在那儿,满脸都是对她的劝解和挽留。
——“你走了,就遂了那畜生的心愿了。”
她听着。
——“你就偏不走。偏就和他不离婚。”
她听着。
——“你知道炸裂早晚要变成县城、变成城市吗?你知道你兄弟明亮早晚要当县长、市长吗?你留在孔家早晚得是县长、市长的嫂。可你一离婚,一离开炸裂镇,回到你娘家,你就不是镇上的人,以后也不会再是城里、市里的人,要一辈子都是农民,都是山里人。”
她收拾行李的双手慢慢停下来。眼前床铺上的凌乱像一片被她揉乱弄落的花。天是阴霾天。雨前的潮味铺在屋子里,卷在半空中。在开亮的灯光里,空气像被照亮的丝一样。她就那么在床前僵一会儿,转过身,盯着公公苍迈却还挂满红色的脸,看着他花白却根根硬朗的发,又看着他手上青紫的老人斑和勃跳起来满手背的青筋和脉管,最后把想说啥儿的双唇闭起来,等待着公公把话说下去。
公公说:“你偏不离开这个家,老大能拿你咋样呢?”
公公说:“你忍气吞声对他好,为孔家生个娃儿他就收心了。你就在这家里功高如山了。”
公公说:“你以后是县长、市长的嫂,和皇帝的嫂子样,我压根想不来那时候你会过上咋样的好日子。”
婆婆从门外进来了。从儿媳和她男人吵架到打架,婆婆一直都站在上屋的房檐下。她就那么惊恐地站在上房门口儿,如一个不能走动的病弱人。这当儿,她悄悄走进来,没说话,弯腰收拾起那屋里一地的碎杂和凌乱。把一地的玻璃和瓷片,捡到簸箕里,又倒到院里墙角上,再回来接着捡那些碎物零杂时,蔡琴芳也从床边走过来,擦着公公的身子说了句“听你的”,就和婆婆一块蹲下捡着了。
3
在村后借了二狗的房,明光和小翠从家里搬将出去了,光天化日地夫妻在了一起儿。孔东德去找了孔明亮,说你只顾当你的镇长不管家里吗?你那王八大哥把人脸都揭下装进了裤裆里。孔明亮就去找了大哥孔明光,在中学校门口的路边上——孔明光已经从小学调到中学了,弟兄两个站在那儿,说了南不见北的一番话,彼此就分手忙着各自的事情去。
学校在山坡上的大缓地,慢慢走上去,迎春朝阳的几排楼,围墙和正在扩建的脚手架,还有朝气如风、走路永远都是跑着的学生们,那也就是炸裂中学了。他们弟兄就站在学校围墙的一角上,日光斜斜地射过来,把他们的脸和身子都画成深黄浅黑的花杂色。
“没想到你这么没出息,”明亮瞟了一眼哥,嘲味很浓地轻声说,“天外天大街上多少女孩你不找,偏要找保姆。”
哥哥明光的脸上红一下,一样轻声道:“和小翠在一起,我知道啥叫爱情了。”
明亮朝哥撇一下嘴:“你和小翠分手,我明天就把校长调走,宣布你来当校长。”
明光笑一笑:“我不喜当校长。现在我懂啥叫爱情了。”
明亮说:“屁爱情。爱情就是一堆屎。你好好和嫂子琴芳过,当完校长你当副镇长和副县长。”
“爱情就像牡丹棵上开菊花,”明光说,“除了牡丹和菊花知道为啥儿,别人谁都不知道。”
“中学有一天还会变成大学呢,不顾名誉你能当大学校长吗?”
“我才不管中学、大学呢。”明光求着说,“现在我知道啥叫爱情了。你是我亲兄弟,就该给我弄一张我和你嫂子的离婚证——你嫂子就是爱情的绊脚石。”
弟兄两个也就分手了。镇上的专车要把镇长送到县上去开会。明亮上车时,又对明光唤着说:“哥——你好好想一想!”
明光就对兄弟回话道:“我找到爱情啦——以前简直白活啦!”
之后明光就和小翠从家里搬走了,过春来花开的爱情日子了。原房是村里二狗家里的,家具、床铺、锅碗一应俱全着。二狗不当镇上的保管后,继续做贼过日子,除了偷火车,还偷周围村庄的树木和工厂,也和别人一样越来越富着,在镇上临街盖了可住可租的房,老房也就安闲着。明光和小翠搬去时,房才忙起来,二狗就对明光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你是镇长的哥,你就常住吧。”
第二句:“有一天你也会当官吧?会了我就把房子送你了。”
第三句:“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你得让镇长像以前那样叫我哥。”
也就住下来。双双动手扫地、洗刷、擦抹,还在屋里墙上贴了红“囍”字,和新婚一模样。偌大的院子里,有几棵渐渐长成的苹果树和梨树,苹果树上开梨花,梨树在七月结满红苹果。大门关起来,他们像住在果园样。苹果花粉红淡白在半空间,又结了满树的青梨子,核桃大小挂在枝叶间。明亮烧了饭,盛好端到小翠的面前去。饭桌就在果树下,花香果甜的味道漫在饭桌上。先前都是小翠给孔家做饭和端饭。可现在,爱情让天变颜色了,明光开始给小翠烧饭端饭了。小翠像公主一样享受着。该到学校了,孔明光拖拖拉拉才走掉,还不到放学时,他就又提前从学校走回来。回来手里不是提着菜,就是提着面和米。小翠也不往哪儿去,至多就是在明光离开后,快步到“天外天”的姐妹们那儿去一会儿,和朱颖说几句啥,就又立马从街上赶回来。她回来手里不是提了肉,就是提了一条鱼,如上街为孔明光买鱼买肉的样。
有一次,明光提着一兜青菜从学校回来了。小翠提着二斤牛肉从街上回来了。他们在原来炸裂村的十字街口碰到一块儿,都看了十字街上那坟地,又都笑一下,明光说:“天气真好啊——听说镇上又发现特大铜矿了。”
小翠说:“不对吧?听说山那边又发现金矿了,以后炸裂买鱼买肉就直接要用金子兑换了。”
然后间,他们都笑着,彼此望一会儿,在街上亲了嘴,看街上空旷安静,万里无云,人都到镇上、工厂、矿山忙着事情了,后村的街道静得像夜晚,除了风声和日光,鸟雀和家禽,再也没有别的走动与声息,他们就在那十字街口上,头枕着一个坟墓的脚,把菜和肉搁在一块墓碑上,轰天轰地做了一场男女的事。完事后,他们穿好衣服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一条狗在那惊奇地望着他们俩,又朝那狗掷去几块石头就往村后家里走。路上拉着手,爱情在他们的手指间,像找不到家而沿路来回跑着的狗,使他们的手指都有了惊颤颤的感觉和跳动。回到二狗的家里去,关上门,又看看果树上飞的蜜蜂和蝶子,她就对他说:“我去做饭吧,我是保姆你是读书人。”
他就说:“书是狗屎啊,你是世界上所有读书人的女皇和字典。”而后间,他从她手里夺下青菜、牛肉和洗菜的盆,一边洗着菜,一边看她把自己的一件上衣脱下来。他去洗了肉,她又把一件衬衣脱下来。待他洗完菜肉要到灶房了,她的衣裙已经全部脱掉挂在了果树上。红的裙,紫的小内衫,如飘摆不止的两面旗。黄色的薄毛衣,如一片盛开不败的野菊花。就那样,他每做一件事,她就在他面前脱下一件衣服来,挂在树上或随手放在凳子上,直到她把衣服全都脱光后,他也把所有的肉和青菜全都洗好切好了。他们一个站在灶房内,一个站在灶房外。初夏的湿暖像热水样池在院落里。红砖砌成的院墙上,如烧红的火样围着她。远处工厂里的机器声,咚咚咚地砸着传过来。而在山脚下,一河两岸大街上的繁华和吵闹,嗡嗡嗡如低沉的弦音飘荡着。他们就那么野在这年月的音乐里,痴癫鬼灵样附在他们身子上。世界与他们除了性事没有别的了。明光又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粉香味,又一次看到她赤身裸体在日光下发着柔刺柔刺的光。她身上的光洁仿佛是被日光照透的云,脸上桃花似的笑,宛若有灯光从水里照出来。
她问他:“美嫩吗?”
他就说:“我要离婚的。”
她笑笑:“我想嫁给你,你穷死丑死我都不在意。”
他便说:“我能挣下很多钱。我能让全校每个学生每学期都多交很多学费来,那学费都是我们家的钱——钱多得让你花不完。多得让你没地方藏。”
她肃肃收起脸上的笑。
——“抓紧离婚吧,我等不及了呢。”
——“今年我就离。”
——“等不及了呢。”
——“这个月就去离。”
——“等不及了呢。”
——“今天就去离。”
——“等不及了呢。”
——“饭后就去离。”
她默着想一会儿,点了一下头,把头上的盘发松散开,让她的乌发瀑在肩头上,然后开始从院里擦着他的身子走进灶房去做饭。她裸体为他在做饭,在灶房走来走去,像一团闪来闪去的光。他们相遇时,他的手指碰在了她的胸前乳峰上。她把他的手拿到一边去,又说了一句话:“快离吧,我等不及了呢。”继续瞅他一眼后,裸着身子为他在做饭。炒了八个菜,烧了两个汤。她把这些汤菜端到院子里,又在院子里铺了一张新苇席。日光暖亮,让那苇席发着光。她全裸仰躺在苇席上,柔嫩的皮肤在日光中呈着玉白色,人如玛瑙雕刻的样。然后间,她把席边的几个菜,小心地一盘一盘端起来,摆在她的胸脯上,乳峰间,小腹上,大腿上,让他坐在她的身边吃她为他做的裸体宴。还为他准备了一杯白烈酒,把筷子和酒慢慢递到他手里,然后重又对他说:
“快离吧,我等不及了呢!”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有些抖。想用左手抚摸她那被白色、蓝色菜盘盖着的玉身子,可发现他左边整个的胳膊都哆嗦起来了。看着她从苹果红的脸上下落到雪白苇席上的乌头发,看着刚好在树荫下面那双滚圆黑亮的眼,看着那从几个菜盘的缝间挺拔起来的乳头儿,还有比瓷盘更为细润的肌肤和在腹间如一只看着他的眼样的肚脐儿,把发干的嘴唇舔一下,咽了存储在喉间的一口涎水后,将目光举起来,瞅一眼头顶的日色和院里的光,用着火一样干裂的嗓音问:“我要现在就去离婚呢?”
“我每天都给你做一次裸体宴。”
啥儿也没说,他把手里的筷子放在她腹肚中央的一盘烧鱼上,起身出门回家离婚了。走得捷快决然,到大门口还又回头对她说:“你别动,拿不回来离婚证,我回来你就把你身上的菜盘、汤碗全都扣在我头上!”
她就在那满身的菜盘汤碗下,挣着目光望着他,朝他应着点了一下头。
4
孔明亮正在镇上的礼堂主持召开争取早日镇改县的誓师会,因为事关重大,会议开了一天一夜没结束,这时秘书把他从主席台上叫到了台子后。台后除了幕布、桌子和礼堂的灯具、椅子、电线和一些经常用的锣鼓外,还有人在那偷情做爱扔的卫生纸和女人用后随手扔的卫生巾。
他从台上走到幕后边,看见哥哥孔明光站在那边,脸上是种蜡黄色,汗像雨样挂在那脸上,不等他到哥哥面前,明光就朝他走过来,山不靠水道:
“明亮,你要我给你跪下吗?”
孔明光就果然朝兄弟跪下来。“别忘了你当村长时,哥给你写过演说稿。你要把村子改为镇子时,所有的材料都是哥替你草起写来的。哥给你写过的东西有几百、上千页,现在哥只要你还给我一页就行了。”明光一边跪着说,且还跪着朝前走,吓得明亮朝后退几步,闪到一张桌子旁。桌角顶着了他的腰,使他一下从惊慌中醒过来,看一眼把他从台上叫下来的镇秘书,待那秘书退到一边后,他又上前一把拉着哥:
“有事起来说!”
明光把身子朝下坠:“我就要你还我一页纸。”
“啥儿纸?”
“离婚证。”
“哥——你真的疯癫了?”
“我有爱情了。”明光激动着,“我有爱情了,就要你还我这一页纸。你如果现在给我弄不来这一页纸,我们孔家就白白有了这镇长和镇子。我就白当了镇长的兄长了,你要是明天当县长,我也白白有了你这兄弟了。”
孔明亮站在那儿望着哥。
明光质问着:“你当镇长干啥呢?难道不是为了孔家吗?”
孔明亮站在那儿望着哥。
“如果连这一页纸都弄不来,那镇改县你当县长还有啥意思?”
明亮望着哥。
“如果连这一页纸都弄不来,我们孔家出个县长、市长、皇上还有屁意义?”
孔明亮脸上有了一层青。他朝哥的面前吐了一口痰,用手一擦嘴,瞟了一眼跪在那儿仰头说话的哥,朝身后远处站着的镇上秘书招一下手,朝秘书交代几句话,开始领着哥哥从后台朝着礼堂的外边走。台前的讲话声,通过扩音器嗡嗡嗡传到礼堂的角落和墙壁上。从墙上碰落的声音像从岸上卷回来的水。他们兄弟就从这声音中退出去,镇长在前边,哥哥在后边,二人快步地穿过镇大街。又穿过两个小胡同,走得大汗淋漓,路上彼此没有一句话,如沉默着要去杀死一个人。到家里没有找到嫂子蔡琴芳,知道她去镇街买菜了。保姆小翠和明光住到外边后,她倚着公公在家做着保姆的事。于是明亮就又领着哥,去菜市场上寻找蔡琴芳,还又让别人跑步先到菜市场上找,就在镇上桥头碰到被人找回来的嫂子琴芳了。
镇子已经繁闹到连偏僻的桥头都堆有摆摊设点做生意的人。卖电子手表和茶色墨镜的,一家挨一家。那些爱着戏曲的,也在桥头的水声和风里,拉着弦子唱着戏,唱的听的都把日子的美好挂在嗓外弦外和耳朵外。镇长领着哥,在桥头碰到嫂子时,嫂子篮里的青菜都还滴着水。那些卖菜的人,还追着要把滴水的青菜朝她篮里塞,边塞边说道:“也要我家一把青菜吧,也算你收下了我家对镇长的一点好——求你也吃我家一把青菜吧!”镇长和哥就到桥头了。他们在桥头无数人的围就里,静默着听了镇长说下那么几句话:
——“嫂子,离了吧。对孔家好你就离了吧。”
——“离婚有啥大不了,你把它当成一桩生意做,买你一桩离婚四万块钱够不够?”
——“八万呢?”
——“十万块钱还做不成这桩生意吗?”
嫂子不说话,木着盯着镇长的脸,有绯红和汗挂在她的额门上。时候已是午饭后,悬顶偏西的日色如一张燃火的红布挂在她面前,光亮刺热刺晃她的眼。围看的,那些刚才都朝她篮里塞着青菜鱼肉的,明白镇长话的意思了,都惊着大声小声地唤:“十万!十万!真的是十万!”又在惊讶后,都替镇长劝着蔡琴芳:“值了呢,这桩生意值了呢。——‘天外天’的姑娘一辈子卖身也不如结婚再离婚。”都在惊着羡着劝。蔡琴芳在那劝声里,渐渐平静着,认真地盯着镇长不说话。到末了,镇长着急了,又从口袋取出十张空白的纸,蹲下来铺在膝盖上,在空白纸上全都签下自己的名,把那右下角签名的白纸全都递给嫂子说:“这下行了吧——以后你和你家有天大的事写在这纸上,因为有我的签名全都好办了。”
蔡琴芳接过那一叠签名白纸看了看,小心地卷好握在手里边,终于吐口说话了:
“我还有一桩事。”
镇长道:“你说吧。”
“离婚后你还要叫我嫂。当了县长、市长还要叫我嫂。让嫂子出门还可以对人说——我兄弟明亮是镇长、县长或市长。”
镇长答应了。
这一阵,哥哥孔明光,一直站在桥头人群外的一个墙角里,直到人群散开,媳妇走去,他才从那墙角走出来,和媳妇最后对看一眼睛,也换下媳妇在他面前吐的一口痰。而弟弟孔明亮,这时对哥说:“你去离婚吧。就是你是镇长的哥,在镇上也要依法做事——现在你可以去民政上领你的离婚证书了。”说完又取出一张纸条儿,在膝盖上蹲着写了两行字,签了“镇长:孔明亮”几个字,递给哥后就忙着回礼堂里主持召开争取早日实现镇改县的誓师大会了。
孔明光真正把离婚证书拿到手里已是日色西去时,一张手掌大的硬红纸,盖有镇民政办公室的章,就把他和结发妻子从一根捆绳解开了。他也就理当要和保姆小翠结婚了。镇政府里人来人往着,各个办公室都在忙着开会打电话。镇街上人来人往着,买的卖的,去的来的,生人和熟人,如霜秋之时黄的红的树叶般。有很多人和他点头或说话,他都装做没有听见或看见,只是急脚快步地朝着村后家里走。小翠还裸在家里树下边,他担心树荫走开日光会照在她的身子上。也许她在等不到他回去时,会把她身上摆的盘盘碗碗挪下来,穿好衣服坐在院里等着他。也许她不会,她会一直裸在树下边,等他把离婚证书拿回去,让他接着吃她满身的裸宴,饭后他们就在那院里有一场天崩地裂、神鬼怪叫的爱。再然后,他就可以随时和她再去一次民政办登记结婚了,世代永生在一起,过那情爱疯癫的日子了。
镇上和往日一模样。可这镇子上,除了他孔明光,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方院落内,有个玉白的姑娘正躺在一张新的苇席上,一丝不挂,浑身全裸,胸间乳边,腹上腿上,摆着八个炒菜和两小盆儿汤。那菜和那汤,都是她全裸着身子为他精心炒的和做的,蒸汽和香味,拌着她满身甜美的肌肤味,在那院里的树下飘荡和挥发。世界如傻痴一模样,什么都浑然不知着。只有他和她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许多秘密与快活。
只有他知道,小翠给男人带来的快活是天下男人一辈子都不能经过不曾听说过的。
到了镇后的村里时,村街上脚稀人少,孔明光几乎是跑着回到家里的。推开门,他举着离婚证,唤了一句“我俩可以结婚了!”之后猛地竖在门口很久没有动一下。
她没有躺着裸在树下边,也没有穿好衣服坐在院里等着他。
铺了苇席的树荫下,树荫走到了边旁去,日光满地地洒在苇席上。原来摆在她身上的八个炒菜和两盆儿汤,散着摆在席上和席下,正有乌鸦、麻雀、斑鸠、黄雀们在那盆盘边沿手脚忙乱地啄食着。黑的、灰的、黄的和红的,各种鸟有十几类,每类十几只,都在急着抢着啄食炒菜和汤碗。还有多年不见的两只野鸡和野孔雀,也在那鸟群里争着和抢着。院里像开一个鸟类大会样,吃饱的在边上咕咕叫着和跳着,再或飞到树枝和院墙上,没吃饱的正在拼命地抢着和啄着。它们听到门响后,有的惊恐地扭头看看他,有的看也不看,自顾自地从一个吃净的空盘跳到另一个空盘上。
心里一惊冷,他大声地“小翠!小翠!”叫了两声就从鸟群边上朝着屋里去。到屋里发现小翠已经不在了。她的衣物行囊也都随人走掉了。
从此以后,孔明亮再也没有找到小翠过,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小翠过,没有过他和她的故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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