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欢乐国——康蒲故事之四十八
中州西部的耙耧山脉上,地势辽远,又偏僻开阔,千百年来那儿都空荒无人,除了树木、花草、鸟雀和狐獾,加之一些野狼和虎豹,很少有人出现在那儿。但至明末时,中原人听说那儿有了一片片的房屋和人烟,且房屋都是瓦屋大宅院,青砖铺地、飞檐挂画、窗木雕刻,一家一院落、一人一房舍,种有地、食有粮,老人有赡养、儿童有学堂。于是山脉外的人,多都一家一村地赶着牛马朝圣般,百百千千从大城小镇朝着耙耧山脉里边去,迁徙到那儿过日月。进去的永远不见走出来。外面的又都永远在听说。没有人真正知道山脉里被说成桃花源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但山外人世的各县、各城郡的人,却是群群股股地朝着里边涌。于是间,山外的人口锐灭了,路田荒芜了,最后连征兵、交粮也都没人了。如此官府急起来,连续派人到耙耧山脉沿着传说去找寻,可结果,去找寻的官府人员也都进了山脉不愿走出来。那山里像桃源吸着魏晋的人,人都一批批地进,一批批地离了州、县不回着。最后从京城来的修撰史官听说这件事,便以京城朝臣之名誉,亲自派管辖耙耧山脉的嵩州太守进到山里看一看,去探寻一下那个欢乐国。
嵩州太守也就听命进去了,去了三天他从山脉里传出一封书信来,说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世好地方,竟还在我嵩州的地盘上,连百姓的日子都过得和天堂样,我何苦还在嵩州每天为一匹布帐、一案事例、一场旱涝奔波和操劳,所以决定不回那边为官了,请洛阳府或汴梁巡抚往嵩州再派一个新的太守来。县衙的官差拿着这封信,赶往洛阳去见府里的人,把书信转给修撰大人后,修撰觉得太荒唐,气得把案桌上的茶杯都拍得震落在了地上去,最后又派了从四品知府的弟弟亲自前往嵩界地上的欢乐国,结果半月后,修撰大人在洛阳府的客房刚睡醒,看见床头上一样摆着一封信,信上的意思和太守写的信件内容一模样。不知道是谁把信送到床头的,问守卫又说昨儿夜没有任何人进到客房院。修撰觉得蹊跷,迅速派人到知府的弟弟家里去探望,想你愿到那神仙荒唐的欢乐国,那你的家人妻小呢?难道这些人都愿意丢掉家小去那子虚乌有的国度吗?派人去后修撰开始整洗和用膳。膳间刚拿起筷子在手上,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昨天半夜知府弟弟的家眷男女七口人,被两辆马车接走了,连夜赶往嵩州去和他们的官人在耙耧山脉的欢乐国里迁徙会面了。
修撰哑然地站在饭桌旁,看着满桌早膳的美食笑一下,又莫名地抬起胳膊把桌上的碗盘碟子扫到桌下面。就这样,他决定要亲自去嵩州耙耧山脉欢乐国里看一看,便给京都的皇上修写一封信,说到中原巡查的时间要推迟回京一个月,因为这儿有太奇怪、神秘的事情他必须替皇上查个水落石出弄明白。修撰写完了信,备了鞍马和常用物,因为不是战事匪乱和灾难,是去人世的天堂美地也就没有多带人马和物用,七、八个随从跟着便在第二天的晨晓时,离开洛阳前往西南的嵩州进发了。
修撰姓周名其任,祖籍是甘肃天水人,家在天水黄河岸边的一个村落里,祖辈几代都是读书人,而真正考举中榜的只有他一个。官至正三品修撰一职时,在京都已经努力了三十年,年龄已近六十岁,知道这一生将老死在笔墨翰林院,又一直想有一天皇上开恩把他派到哪个省里做二品巡抚去,也不枉这一生的科举夜读和为官之努力。不说做如同省长的巡抚能到南方江浙富地里,就是到大西北的金城或宁夏,也是人生一夙愿,所以这次因修史之差到中原,他是怀着一份别愿他想的,希望能在中州发现、解决一些什么回到京城后,也好在朝廷上朝时,上书说明并被皇上点名去奏报,使皇上在一片朝臣中,唯一对他的奏报心悦而恩准他,由三品升至正二品,从周修撰变为周巡抚。他是怀着这份念愿奔赴洛阳西向嵩州的,过龙门时还顺便到龙门石窟拜了佛,烧了许多香,到了途中的白居易墓和范仲淹的坟,还以读书人的身分行了跪拜礼,许了心愿烧了纸,就是路过杜康造酒的纪念地,在那杜康酒家吃了饭,还在酒神杜康面前低吟了曹操的“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的诗,这就到于嵩地上,县衙的人都纷纷在路口跪迎来自京城的车马和行物,希望修撰可以在县衙住下歇息两日再到耙耧山脉里边去,而这周修撰,在路口只是下车和相迎的人马礼节后,轻轻淡淡问了两句话:
“那欢乐国真的存在吗?”
县衙的迎人跪着点了头。
“真的存在真的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哪?”
迎的人便面面相觑无语了。
修撰也就在脸上挂了异笑招招手,让迎人从地上起来都回县衙去,留下一个路熟道清的,牵马领带便从路口朝正西通往耙耧山里的黄土道上奔去了。时候是午后日正西斜时,盛夏的烈日在偏西头顶上,火烬样满天热亮照得像人是朝着太阳深处走,马匹都累得见了井泉必要歇息长饮一阵子。村野、庄稼、路边树和将熟荡荡的麦田和草旷,路两边齐腰深的茅蒿和山鸡,还有时不时亮在路中央草地里一窝一片的鹌鹑蛋,这些都是周巡抚少年在老家天水读书时,经常的相遇和熟知。现在这景况,除了勾起他一些早年的回忆外,并无特殊的触动和感怀。然而就这样,沿着半陡半缓的车道慢慢往前叽咕着,猛又遇了一个陡峭的山岭如房坡一样悬置着,数十丈的高远立在人马前,抬头朝上望,像仰着脖子朝着天上望。在陡峭的坡岭这一边,天上的云空是种灰烬色,而山顶上的天是隐隐纯蓝的水润色,如同湖和陆岸在头顶分明着。
缘于山坡和峭道,是突然徒立在了面前的,人到那儿如突然遇了一堵直立着的墙,都会收脚立下抬头朝上望一会,叹口气,酝酿一下情绪力道再朝山上爬。周巡抚一行自然也这样,到这陡峭的山下立了脚,抬头叹口气,随从正想停车撩帘去报告巡抚要不要歇息一会儿,然那带路的,刚到巡抚车的厢窗口,那两匹马一红一白竟忽然又拉着马车朝山上起蹄攀爬了。
在坡道上拉车行走竟然似乎毫不费力。
随从见马上开始上山了,也跟着开始起脚上着路,竟然觉得陡峭的坡道拐来拐去,并不像想的那么吃力和喘息,朝山上走着觉得身后像有人在推着,而且似乎前边还有力量吸着牵引着,走路除了膝盖的曲弯是上坡蹬着山,身上的筋力却是下坡一样轻松和舒展。这时大家全都惊着了,不仅觉得自己上山如下山,还看见修撰的马车得得得地爬着山,如马车是在阳关道上跑着般,轻松快捷将随从们拉落在后面很远一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愕和喜悦。上山的道上一路都是大家相互的寻问和欢愉。官差们这时人人变得和孩童样,哈哈嗷嗷地笑着说着问着话,跑着追着修撰大人的车。
“这就是坊间说的欢乐国的山道吗?”
“原来天下果然有这怪山、怪坡的奇道啊!”
因为朝山上走着跑着一点不费力,便有官差孩子样从路边拣起一个圆石头,轻轻朝路坡的前边扔过去,发现那石头虽不是愈来愈快地加着速,却是随便一滚就能爬出两丈远,直到那路拐弯了,石头直行滚到了路崖下,或者被路上的另一个石头挡着停下来。大家发现路中央和路边上,扔有许多捆成胳膊、大腿似的干草捆,和一截截的圆木竹筒儿,似乎是专门让人试着朝山上渡动的,也就纷纷拿起那些草捆、圆木和竹筒,轻轻摆在路中央,那些草捆、圆木和竹筒,便开始不费力地朝着山上滚走着,留下一路滚行的叮当吱喳声。路是荒野间的沙石马车道,这一段光光滑滑铺满了沙粒和石子,那一段的沙土道里又长出一片的野草和碎枝。那些滚动的圆物碰到路上的草枝慢慢停下来,碰不到的便一直不息地朝上滚走着。
人都相信坊间说的奇山怪坡了。
开始有人疯跑一样追着马车,唤着大人——大人——让周修撰和马车停下来。周修撰在官府的涂漆蓬车上,也已经觉到马车上山和下山样,因为快而摇摇颠颠,使他不得不紧紧抓住车蓬的立柱才能稳住身。这时听到身后追着的脚步和唤声,他让赶车的勒马停下来,推开厢门望出去,看到正有圆木和竹筒在车后追着滚动着,直到碰了马车轮子那圆木、竹筒才转向停下来。
周修撰的眼睛瞪大了。
从车上走下来,他立在车旁愣了愣,也捡起地上的一截竹筒轻轻朝上滚,那竹筒就哗哗啦啦自己朝着山上滚走着,直到走出几丈远,碰到一块路石停下来。又接过随从递给他的一截圆木头,轻轻放在坡道上,看那木头身子微微晃几下,开始朝山上沿路滚走着,直到车道拐了弯,而那圆木直行落在路边上。
“《史记补》中记的奇山怪坡竟然真的有,竟然在这儿。”周修撰嘟嘟囔囔自语着,看见路上有一个鸡蛋似的圆石头,他用脚尖轻轻碰一下,那石头就滚滚转转沿路朝上走了三丈远,最后落在了路中央的一个坑窝里。
从那坑窝过去时,修撰朝那窝里看了大半天。
大家开始跟在修撰身后朝着山上走。因为修撰脸上不再是惊奇和喜悦,而是一种神秘和思默,大家也都不再说话了,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便都看见山顶上落日的辉亮和日出一模样,明透璀璨彷若大家不是朝着黄昏走,而是朝着黎明去。
走过奇山怪坡后,周修撰多少想到了景况会是这样儿,可没想果然这样儿。
山上是宽阔的岭梁平缓地,不朝着左右两边的的崖谷去,还以为上了山是一马平川的世界呢。黄昏的落日自然也是褐红色,可从那红里透出的亮白却又比山下的黄昏厚得多。最为少见要紧的,是黄昏和夜晚交接时,没有过渡时候那一瞬间的昏黑和模糊,只是你不经意地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前的落日没有了,头上换成了大如巨盆似的红月亮。一刚面前还是落日红,转眼就成了夜月的红亮和凉爽。风像云雾样从人的面前吹过去。
红月亮的光,用手一摸像摸了一张婴儿脸。
他们是在过了奇山怪坡不久后,见一家名为“梦客栈”的客栈歇马住下的。客栈的围墙和院落,马厩的围栏和马槽,木屋的楼上和楼下,与外面世界哪都一模样。客栈自然是设在马道边,背后是一处村落和房屋。院落里有几棵玉兰和桂花。这季节正是玉兰歇香、桂花初开时。他们一行到这客栈门口后,并不觉得一定要在这家客栈住下来,因为前边还有更富丽的客栈和酒家,只是到客栈门前马车慢下时,周修撰在车上一看这客栈迎客门额的横匾上——梦客栈——的三个匾额字,阴凹刻在门眉上,横都微微细一些,很像周修撰自己的毫迹和墨痕,因此也就在这梦客栈里停车住下了。到了入进迎客正堂时,看到堂门两侧挂的对联木刻字,周修撰一下僵在那儿了。字迹是和大门外的梦客栈三个匾字一样的字迹和笔体,因为门联距离近,细看细品越发像了他自己的字,去读那对联,又见左边是“迎天下客人入梦里”,右边是“你园家本在欢乐国”。看着那字迹和联句,周修撰完全僵呆在了门口上,脸上的惊诧宛若出门远行时,歇脚的地方正是自己离开多年的家。他想到了他在三十年前考举时,文章中也有过这样的诗句和意味,皇帝宴赏中榜进士时,还特意到他面前背了这句子,夸过他的字法和书写。如此周修撰的脸上有了一种涨红色。然那涨红里,不是血脉汩汩潺潺流,而是惊异的滚烫和不安。随从们这时正将马车上的行李、物用朝着客栈里搬。五十几岁的店主人,过来迎接周修撰,弓着身子笑着脸,那热情像他在这等他已经等了整天、整年、半辈子,终于把修撰大人等来了,浑身都透着喜悦和轻快。
“——请问店家,前面门额和这门匾上的字是谁题的?”
店主人说是他祖上在这开的店,门匾字额都是祖上爷爷留下的。如此修撰的身上、心里如被一层薄雨浇了样,有些寒凉和遗憾,却也只好入堂入屋住下了。夜膳是店里为他准备的宫菜和粥汤,炒菜有枝竹炆班翅,参鱼扣鹅掌,汤里的粥米不是日常间的大米或小米,而是比小米略大、比大米略小的一种当地耙耧麦,麦粒都是圆球状,煮熟闪着晶晶莹莹的光,吃到嘴里软弹有嚼力,还有一股蜂蜜味,使得那粥汤又黏又甜如皇上赐的莲子胶汤样。且那汤里除了纯粹的甜,还有一种没有闻到过的植物香。喝了那粥汤,浑身的乏气少了一大半,又洗了一个当地特有的热泉浴,浴后习惯地要喝一杯茶,见那茶叶明明是中州绿尖茶,可味里却饱含只有皇帝和后妃才能喝到的龙井味。喝茶是在客栈后院的茶室里,周修撰到了茶室里,其他的客人都退到了屋里去,把一整方圆的茶室全都留给周修撰。
修撰便在这茶室品着杯茶朝着四周张望着,忽然看见墙上挂的几幅小画都在青竹做的画框内,有一幅画上画了浩渺的湖水和一个老钓翁,画白处的题诗是唐时柳宗元的《江雪》诗。而那四句“千山鸟飞绝”的字,竟然完全是他自己的字,且那钓翁的后背又极像他自己的一个后影儿。周修撰第一眼看见那幅画,怔一下急脚朝那画下走过去。果然看见落款是自己的名字周其仁,小红的钦印果然也是自己写字画画时,最爱用的那枚玉刻小钦印。
周修撰又一次呆在那儿了。
呆过良久后,他又朝另外一幅画下走过去。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寺庙和上香人。上香人依是周修撰的后影身,落款也一样是他周修撰,钦印一样是自己那枚小玉印。再朝着第三、第四幅小画走过去,他发现这些画都是他早年从朝上回到书房苦闷时,随手画的小画作。这些画有的原本夹在经卷书籍中,有的他随手当作小礼送给了下人和仆从,然这时这些却都跑到这儿被挂将起来了。重要的不仅是它们被挂在这茶室,而是他当初画时都是一时情绪并不觉得如何好,然如今挂在这儿看,用笔和着墨,却都充满天合之巧韵,似乎每一幅画都能换来几匹马或者百亩地。
他就一直立在那画下举着蜡烛看。从门窗外落进来的月光如同流进来的奶。空气中充满客栈院里的桂香味。傍晚走入客栈时,明明那几棵玉兰和桂花,玉兰已经花落了,只还有满树的乌绿空举着,而桂花只是有一些零碎小朵儿,很少有桂香从那朵里透出来。然而这时候,如同桂花全都开了样,香味浓浓郁郁飘进来,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来自心脾的轻松和舒展。
身后有了脚步声,是店主人亲自进来给他续倒热茶水。
“这画哪来的?”修撰转身问。
“家父通过各种关系从宫里收来的。”店主倒着茶水笑着答。
“知道是谁画的吗?”
店主摇了一下头,又朝修撰很神秘地笑一笑,说几天前有人来住店,见了这画愿用十匹马或二百亩耕地来换两幅画,但被老家主婉着绝谢了。说着店主又朝修撰大人走近些,朝门口看了看,见门口没有店客和仆人,便很神秘地问修撰,夜里要不要他唤一个两个女子来陪夜。说来的女子都是州府甚至京城少见少有的美人儿,个个都比州府、京城那些女子养人可人心。巡抚也便怔一下,“这山野还有这样可人心的人?”店主笑着点了头。修撰问到底怎样养人可人心,店主轻声说,大人如果听说过坊间故事里的狐狸美女有多好,这里的女子就会有多好;如果听说过花仙女子和男人过夜能够多养男人身,这里的女子就有多养男人身。
周修撰便用疑疑的目光盯着店主的脸,像看他到底是不是人世间的人,是人了是开店欺客的骗头还是诚恳实在的营店人。他就那么死死盯着看了很大一会儿,店主竟也不亢不卑任着修撰看,并也用差不多的目光瞟着周修撰,直至从茶室外传来树叶落地的声响惊了屋里的静,周修撰才把目光朝别处望了望,说了一声谢,又用很冷傲的语气对那店主道:
“我周修撰终生无成,唯一好的就是这辈子没有进过妓院和窑子。”
店主把目光从修撰大人的脸上收回来,显出了少见的轻松和意外,说那就请修撰大人早些歇息吧,你是我家店里百年来住店的官人、商人中,唯一一位夜里不要女子陪的人。说着行了拜别礼,走时嘴里嘟囔着,说天下真还有清正的男人和官差,梦客栈一定会从今夜始,好事如衣服鞋子样,换了这件是那件,掉了这只有那只。
修撰也就在茶室又歇饮一会上楼去睡了。
一进客屋子,见床上的被褥、帐幔都已铺好挂好在烛光里,且床头的桌上还燃了香料盒儿,摆了笔墨和几本书。走近桌边一看那香盒,香是天下最稀有的来自南江贡国的群芳髓,香盒是只有马来国才有的龙木骨,而桌上摆的书,一本是谁的文章集,名为《堂书选》;一本是《绝句集》,收录都是七言绝句诗。再看那书名下的著者名,竟然都是他的名字周其仁。慌忙翻开《堂书选》,里边收入的文章竟果真都是他闲在书房时,写的篇章和感言。翻开《绝句集》,收录的又都是他情绪起时写的绝句诗。且有的诗他随写之后也就扔掉了,有的留在书房几经搬家也都不知去了哪。现在他发现,自己的文章、诗词竟都被人收着线钉成了集,手指厚的两本摆在面前桌子上,似乎那装钉的胶味和线影,都还挂在书页上,而那抄写诗文的墨味正伴着群芳髓的燃香和来自窗外的桂花味,烈烈散散在他的桌边和床头上。
周修撰是翻着这些书页、闻着贡国的香味躺在床上的。这时夜已深得如从月光的这头要到光的那头样。窗口的亮色上,挂着红月亮和蓝星星的明透落在窗口和他的床檐上。因为过度的清亮和夜味,他似乎一夜没睡着。他似乎躺在床上翻著书,将那两本集存的文章,诗歌打开来,扣在胸口一会也就睡着了。睡着了又满脑子都是好事情。他看见夫人穿的衣裙上,缀的珠石落下来,捡起一看那珠石,竟是来自疆地的河田玉和南洋海的白珍珠。看到自己刚上早朝皇上就从龙椅上下来拉住他的手,说满朝文武只有你最有才华又对皇上最忠诚,朕一定会再赐你封号晋品级。除了这些好事情,还有家在京城偏巷的周府里,养的铁树忽然开了红花和紫花,而同自己已经成婚三年的第三个妾,本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只是因为长得好,他就将她纳下了。可现在,阴差阳错着,发现她真正的父亲是当朝刘宰相。如此等等的,好事如落线的珠子一个一个在他面前滚动着,然就在他被这一堆一串的好事缠着时,客栈院里有了一片脚步声和吵嚷声,他被从梦中唤醒了。睁开眼,看看窗口又一天银白金黄的太阳光,第一个动作是看看那两本书还在不在自己胸口上。
见那两本书不在胸口而落在床下边,他慌忙光着身子跳下床,把书合到封面页,看了书名和作者名,见书名仍是《堂书选》和《绝句集》,著人仍是自己周其仁,心里也就踏实了。放下书去静听楼下的吵闹和动静,却听见有一串的脚步朝着楼上响过来。朝着他的套屋客房跑将过来了。
慌忙去穿衣袍和靴子,又听见客房屋门吱哑响一下,有人进来跪到卧房外的门口上,大声地朝他报告说,请修撰大人快出门,有皇上的圣旨追到这里了。
周修撰冷惊一下了。
“什么事?”
门外跪着的,又紧张不安大声道:
“大人,圣旨传到这儿了。”
周修撰再也不敢慢怠倦意了,穿好衣服洗把脸,跟着随从自楼上的客房奔下去,一出客栈的迎客堂,便见满客栈院落都是人。客栈的主人和仆人们,及客栈后村庄里的农人们,还有这村镇街上的铺商们,加上他的七、八个随从全都怔着跪在院落里。院里的阳光是上午时辰里的金白色,虽是正夏却不觉得热,只是透亮刺眼如太阳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发着光,让人的眼睛睁不开。桂花树果然在昨儿夜里大开了,每棵树上都缀满豆料似的碎白和艳红,在日光里像结着一树树的水晶钻石样。香味在人群的缝里随风缠绕着。周修撰揉了眼后把手从眼上拿下来,首先看到一股五彩的香味在他面前绕了绕,随后那线香朝客栈的院外飞去了。不一会那香味又从院外飘回来,后边跟着一簇一股朝廷的人,有人骑了马,有人坐了马车和着几个州府、县衙的差,有的他见过,有的他从没见过压根不认识。他们一队人马到客栈院落外,都下马下车朝客栈的院里涌过来。周修撰见此慌忙快步地朝着院外走,刚出梦客栈的迎客门,就听到他在京城宫里最常碰面的朝臣公公朝他大声唤:“圣旨到——请接旨——”于是他慌忙撩起衣袍跪下来,把双手拱在头顶上,将头勾着看着面前举着圣旨的同朝臣僚的腿和脚。
也便听到带着哑嗓诵念圣旨的有节奏唤道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翰林院史官周其仁,至中州嵩地查巡欢乐国,正为吾大明圣事,又为朕心头之疑,待其果言明,解朕多年之疑,特册封其正三品,为中州巡抚,可择时直留赴任,钦此——
自接到圣旨册封周修撰为中州巡抚后,周修撰恨不得立刻启程去奔赴正三品。然而圣旨说:“待其果言明,解朕多年之疑”,才可以择时升任到中州汴梁去,这就让周修撰恨不得三朝两日就弄明欢乐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朝臣和公公们离开前,周修撰已经让他们带回去了一些他到嵩地的见闻和查询,之后半个月,他和随从离开梦客栈,一直微服沿着耙楼山脉的梁道朝着耙耧深处去,见村落栈,遇街入店,相遇了奇异便跟着蛛丝马迹追到水落石出止。一路上他们明白了山外的农人为什么都要离开家乡到这山地重新来安家,因为在这儿的土地上种小麦,风调雨顺,颗粒和花生一样大;崖头上的野生南瓜如磨盘一样得滚着抬着朝家回。之所以商家都要弃了闹市到这来经营,是因为这山脉里的人口虽然少,可买货购物的,从来不与商家搞价钱,你说一件锄头多少钱,买的人就笑着付你多少钱;你说一罐酒和十斤面应有多高价,路人就欣然付你多少钱。而那些为官府做差行事的,之所以愿意脱掉官服到这来当差,是因为当差的到商家的店铺去收税,又从来都是你说要交多少税,商家便自愿交你多少税。天蓝得一星灰尘飞起后,能看见那灰尘内里的五脏和六腑。任何一处的井泉和流溪,水里都有甘甜味。季节里很少有天灾和疾病。村落间从来没有农人为田地的边界而争吵。没有买卖为斤两和价格不和睦。且还尤其是,在这山脉里,随便见个女子无论她穿戴怎么样,仔细看都无法用文人所知的好言去形表。那皮肤、那眼睛、鼻脸和身子,明明都已是十八、二十岁的成熟女,却又嫩白得和几岁、十几的女婴样;明明已是农人家的妇人和田女,该胖到浑圆无腰身,可她们却依然如十六七岁没有出嫁样,若不是头上的发簪区别着她们出嫁未出嫁,你看不出谁是妇人谁是待嫁女。
已经有两个随从在十天前留下几行墨字便在半夜离开了。一个到一家店里做了招婿郎,一个仅是去一户商家替周修撰买了纸笔和砚墨,回来就告诉周修撰,他留下不走了,要到那纸墨文店去做造纸人。说他虽是翰林院的九品吏,可家里是纸商,到了他这儿,那世代造纸的技艺无续了。而这欢乐国,眼下最缺造纸商,他留下就可让这世代的技艺在这国里传下去。当然也不仅是为了这造纸的技艺传下去,还有那纸墨店的店主是女的,二十五周岁,实在长得让男人抗不住她的目光和笑意,从山外进来的任何一个人,只要进了那纸墨店,没有人不为她的容颜和脸上的柔笑而动心。
眼下七、八个随从只剩下四、五个了。即便周修撰许愿他到汴梁任职后,会给每个随从更高的职位和奉薪,随从们也都一边点着头,又一边总想留下来。更为要紧的,是周修撰知道随从离他留下不走了,他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不解和怨意。他想倘若不是在梦客栈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册封他为正三品,择时赴中州汴梁做巡抚,说不定他也会在哪个城或哪个镇,为着哪桩、哪些好极的事情和女子留下来。
留下来的闪念是在三天前的一个小城产生的。那小城里有个大学堂和读书院,周围所有男儿、女儿都被送到学堂、书院去读书。送孩童去读的父母都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拿着银两给先生,让先生觉得应该收多少银两自己取。更为异奇特别的,是学生的课本不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四书与五经,而是周修撰的文集和诗集,所以那儿的先生、学生见了周修撰,便都如见了神明圣人样。学堂的房屋、墙砖都是碧绿瓦青色,新砖新瓦的味线呈出丝黄来。在比春暖、比夏凉的天气里,小城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渗着柔亮和明透。站在树下能看见头顶树叶脉管内汁水的流动和弯转。鸟叫声在孩子们读书时,全都飞走哑默着,当孩子们停歇不读了,各种鸟雀才又飞回来,又落在院堂里的房和树上叫着舞蹈着。
先生和学生们,见了周修撰,都满脸喜着朝他跪下来。听说修撰不愿留在小城常住后,在他和随从离开时,先生带着上百学生给他来送行,一路上哭得泪如泼雨样。
就是那时候,周修撰心里也有留下不走的暗念了。这个暗念一经生出来,惊得他脸上浮出一层汗。为巡抚一职他是用了三十年对皇上的忠诚才获册封的,哪能因为一场泪水和那课本是自己的诗文就这么轻易留下来。也就在这一念一闪间,周修撰决定不朝山脉深处再走了。尽管再走三几天,前边过去一个女儿城,再过一个男人城,也就到了由田农庄生长起来的田农郡,但他担心他一到女儿城,他所有的随从都会弃他留下来。担心自己也留下的暗念愈来愈大,而最后自己也果真弃了正三品的巡抚留在欢乐国。
在离小城又七天的一个路口上,他令随从们打马调头朝左拐。随从们都说前面就是大家朝思暮想的女儿城了啊。他说我们不去了,明天我们就离开欢乐国,赴汴梁走马上任去。随从们都脸上僵着不解和哑然,立在路口不动弹,目光一直注视着已经清晰出现在想象中的女儿城。然周修撰不管这些事,只管自己调转马车朝南走,把那些随从就都孤孤地留在了茫茫一片的梁道上。
至末后,随从们看修撰已经走远了,只好无奈地起步追着周修撰。一路上大家彼此无话都是沉默着。沉默中修撰有时能隐隐听到他们的抱怨和嘀咕。他猜他们是在他身后,商量留下走不走的事。他想他们若真要留下也就留下吧,但那跟着他到汴梁的,他将让他们人人连升两职并任选自己在省府的职位和营生。也就这么思思谋谋地朝南走。南边的梁道竟然不比主梁道上的路窄和凸凹。这是从耙耧山脉延伸出来的一道支山脉。支山脉的梁顶主山脉一样宽阔和平缓,庄稼地里的熟麦味,如酒店厨房里的油炸香,呈着褐红浓黄在山道两边荡溢着。几天前这儿落过一场雨,路两边树上的荫叶浓绿得颜色一层层地掉下来。麦穗和谷子地的谷穗一样大,杆棵为了撑住那穗儿,都长得比一般杆棵粗出两倍多,和四五月间的柳条杨枝一样儿。
过了午时又翻过一道山梁子,看到梁下有一处巨大的盆地在眼前。在那盆地里,先见一座城郡的大轮廓,再就是青色的砖墙竖在梁下面,城门阔大能并排进出两辆大马车。城门口没有哨兵和哨楼,只有一片静安铺展在城里和城外。从城墙上和城门里荡过来的新砖硫磺味,让人连打几个喷嚏才适宜。天气并不热,可知了的叫声却明显要比别的地方稠密和尖利。看见城下的树木和花草了。树木中有北方最常见的榆树、楝树和槐树,可这北方树中还夹杂只有南方才有的三角梅和凤凰树。那硕大如火的凤凰花,烧在天空似乎还有火烧似的劈啪声。
有一群鸽子从城里飞出来,从他们头顶飞过去,又绕回来在他们头顶盘盘旋旋着。
忽然从对面城郡那边传来了一片阵雨似的脚步声。声音中夹着“来了!来了!是他们——”的唤。追着声音抬起头,便看见城墙和城门楼上有人把双手棚在额门前,朝着他们打量一阵子,随后那打量的,又朝着城墙下面唤着快步跑起来。
离那城门愈来愈近了。
到了近前便见从城门涌出来了数百人,分站在城门前的两边上,每个人都穿着锦织挂银的彩衣服,脖上系着各种银制的项饰和铃花,有的敲着锣,有的打着鼓,有的举着尖号和竹排箫,在路中央几个年长的男人带领下,突然吹奏响起了欢迎的锣鼓和音乐声。在那五彩红绿的音乐里,所有的人都向他们一一行着双手盘胸的躬身礼,举着老远就散着香味的糯米酒,齐声大唤着“欢迎南香国国主——”的有节奏的口号声。然后周修撰一行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出车下马,迎着谢着问最前领带的年长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了什么误会和曲折。那最前高瘦的长者便向修撰躬着礼身解释道,没有任何的误会和曲折,是在这耙耧山脉的深处里,几十年前喜欢男子独处的人群在一起,立有一个男儿城,喜欢独处的女子在一起,立下一个女子城。而现在,喜欢北方生活的人群在一起,自立北郡为北国,而喜欢南方气候和生活习俗的,也都聚在这气候偏热的盆地里,立了这个南香郡。可随着郡城里的人口繁衍和迁徙,现在郡城里的人口已经翻倍了,郡城已经不是城,而是了一个南香国。然这南郡虽然可以立国在天下,可南香国里的人,连一个国家之下究竟是省大于府,还是府大于省城和州县都还不知道,更别说一个国家立下后,该有怎样的律法、税收、管理和教读。说他们就是这样听说周修撰入了耙耧山脉来,在梦客栈又被册封为大明国的三品中州大巡抚,想周巡抚一定深明外面世界的律法、税收、管理和教读,所以一路派人跟着周巡抚,若巡抚到那个三国分岔的路口上,调头朝南香国里来,那就是上天派到南香国的国王和皇帝。若不朝着这边来,那就还是外面大明的巡抚和朝官,没想到周巡抚果然到那三叉路口上,犹豫后朝南香国这边走来了。
南香国也就终于有了自己的国王和皇帝,从此南香国也就真的成了国家而不是一个城邦城郡了。
说着长者学着外面世界的躬身礼,带头在周巡抚面前跪下来,大唤着“迎皇上——送上来——”跟着这声唤,数百的人群便都齐齐跪下来,而随着这齐刷刷的跪,便有统一穿了五彩礼服的人群从城门一行行地排着队伍走出来,最前的抬着两块雕刻有细围栏的方木板,一个板围里,摆着和外面世界相仿一致的黄锦绣织的龙袍和缀有无数珍珠玉坠的帝王帽;另一块方围木盘里,摆着皇帝的玉玺和玺盒。他们缓缓从城门走出来,到周巡抚一行面前跟着跪在那长者身后边,请巡抚穿上这龙袍,怀抱那玉玺,入城进到宫殿为皇上。
太阳光中一片金颜色,城门楼和所有的人群都被金光抚着笼罩着。
鸽群在头顶盘旋着,投下的薄影一会晃到这边来,一会晃到那边去。影云罩到人们头顶时,有一股凉爽落在大家身子上。影云不在时,炎热便又白白亮亮、黄辣辣落在大家的身上和脸上。周巡抚脸上出了一层汗,头脑里的躁热、兴奋像有欢迎的队伍在他脑里起舞踏步样。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过龙袍穿在身上把玉玺抱在怀里边。南香国的人,一直在他面前跪着等待着,且那跪着的人群愈来愈多,从城门洞里望过去,城郡大街上,黑黑鸦鸦,无头无尾都是跪着请他入城为皇的人。时间如太阳不落而月亮早早升上来,一方不肯去,一方却早已到来同辉僵持着。人们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着等待着,他不接那龙袍、玉玺为皇上,人们就那么跪着不起来。也就这时侯,周巡抚的几个随从从惘然中醒悟过来了,他们突然从后面小跑到了巡抚身边上,和他人一样跪下大声唤:
“——陛下,请换上龙袍入城吧!”
说着有随从替巡抚把那龙袍接过来,举过头顶敬到周巡抚的面前去。周巡抚不知道是自己脱了袍服换上龙袍的,还是随从们一起动手帮他脱了衣服换了龙袍的。也就这么换上正可身的龙袍和皇帽,由随从宰相样抱着玉玺起身跟在后边入了南香国的城门楼,在震耳欲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中,在城内能并排四辆马车的石铺主道上,最少走有八百米,进了和紫禁城一样大小,却是风格相异的宫殿里。
起于这一天,周巡抚便为南香国的皇帝了。
补记——
这是蒲生为帝书写故事的第十二个月,皇上为阅读写下的第九、也是最后阅一道便笺谕。研究者认为,大帝在读《欢乐国》的黄粱故事时,可能是品着茗茶读着微笑着,没有读完就写了第一段的便谕令:
把地府的欢乐国挪到地上了。挪到大明了。好故事。好才华。朕也想有一天到那但凡美梦都可成真的中州耙耧山里走一走,去看看那上坡如下坡样的怪坡啥样儿。
之后皇帝接着再读《欢乐国》,心里开始五味杂陈了,及至读后的当时或者第二天,终于又在便笺的绸丝宫纸上,空了距离如我们今天的印刷排版中,上一段与下一段空了两行样,又写了与上段文字意思完全相反的几行字:
此乃用上朝影射我大清。明可美梦成真,而我大清却不如腐明。难道这儿没有书生们的复明之嫌吗?竟敢在我大清中州腹地的内土上,公然确立郡中郡和国中国。若非念及这蒲生的才华和故事,曾给朕带来一年的遐想和欢乐,朕只能赐他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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