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化变迁史
1
娘病了,明辉有三天没上班,在家陪着娘。也不是啥儿破天大病儿,发高烧,睡时爱说昏迷话:“我到那边了,我到那边了。”“那边要比这边好,那边要比这边好!”可当发烧从娘的身上退去后,病好了娘从屋里走出来,人便轰地瘦下一整圈。房子还是老房子,院子还是老院子,树也还是那榆树和泡桐树,春天发芽,夏天旺绿,秋天纷纷落着叶。就连树身上爬的蚂蚁和虫儿,都还是往日往年那些只。往上爬时气喘吁吁着,往下爬时一路跳着和笑着。门后墙角蛛网上的大蜘蛛,也还是多少年前这个家里落败时候的那只历史老蜘蛛。
“一定别搬家,”明亮曾经冷硬说,“我就是当了皇帝你们也别搬,让全国人到这家里看一看,就知道我的圣洁和我们孔家的圣洁了。”
就不搬。
常住着。
炸裂村演变成了城市后,这房子就文物一样卧在老城区。那原来还是炸裂村时街上的树,都被钉上了树种名称和编号。原来废在村胡同的一盘石碾子,人们早就忘记了,现在它又被发现和挖掘,写进了市里的文物志,用玻璃房子把它罩将保护起来了。原来村十字路口和路边的坟,都被迁到后山梁的空地上——那里是为这个城市建设献出生命的烈士墓。市长的父亲孔东德,被迁埋在那陵园上方的最中心,坟前的墓碑上,刻着八个字:城市建设的先驱者。朱颖的父亲朱庆方,这个和孔东德是着冤家的人,今天和他的亲家并排躺在烈士陵园里,脚前的墓碑上,也写着意义昂昂的五个字——先驱者之墓。
据传说,原来炸裂还是村时所在乡、县的老乡长和老县长,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省的市长和副省长,可他们都要求死后也能埋在炸裂这个陵园里。在他们的墓碑上,也都刻着如下几个字:“这个城市的先驱者!”而市长孔明亮,则让当年在炸裂村办有新闻故事加工厂的杨葆青——而今已是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亲笔给老县长回了一封信,上写有一天你百岁仙逝了,我会在这城市的广场给你塑下一尊像,刻写出“城市之父”四个字。而给也是市长的胡大军——那个老乡长,写了这样言简意赅几句话:
欢迎你死亡的到来,那将是我和炸裂不胜荣幸的一桩事,如果你能早日进入炸裂的陵园中,整个炸裂的人民都会为你而骄傲!
无论如何说,炸裂是个伟大的城市了。
炸裂原来的一切都是现实、历史和后人的记忆了。
炸裂的老街和新的炸裂市,也因为现实与历史,成为两个世界了。
东城、西城和开发区,沿河散开坐落着,栉比的高楼如各种方形树木的彩树林,罩在楼上的玻璃每天让市里的气温比郊野高出好几度。而这老城区,和这个城市一样名称的炸裂街,除了那些到这个城市游览的人,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就连从这街上发迹出门的市长孔明亮和市里最有钱的明耀弟兄俩,也很少再回到家里和街上走一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他们是这炸裂街的人,不到过年或母亲生日那一天,一般都不再到这老宅院里来。都忙极,事业鼎盛泛滥着。大哥明光自和老婆离婚后,又没有将保姆小翠娶到手,日后就在学校买了房,日夜住在学校了,也忘记有家了。家里只有母亲永远守着老宅院,给明辉烧饭和洗衣,使他上班了自这家里、街上走出去,下班了从市里走回到这老街和家里,直到有一天哥哥让精神病院的院长接他去看病,继而母亲发了三天烧,他侍奉床前尽下点孝,待母亲病好从屋里走出来,像一具活的死尸到正屋桌前站立住,盯着男人的照片看了岁岁月月后,转身对明辉说了那样几句话:
“我今年多大了?”娘问道,“我该去找你爹和他待在一块了。”
“我不想再活了,”娘看着明辉说,“我这三天都看见、梦见你爹在那边对我招着手。”
时候是在三天后的晨早间,初夏的日光晒在院落里,山下边城里的楼光水波潋滟闪动着。娘睡了一觉后,自己穿好衣服死尸一样从屋里晃出来。保姆正在老灶房里给娘热着奶。这时候,明辉起床要去上班做他局长的事,洗漱将毕间,就发现娘在这三天很家常的病好后,人不再是三天前的那个活人了,死色在她脸上罩了很厚一层儿。不知道她在这三天病里经历了怎样的事,忽然成了死过又活来的人,皮肤枯干,满脸皱黄,站在那儿如灰纸、黄纸剪的一个老冥人。她就那么冥在男人的照片前,拿袖子去孔东德的镜框上边擦着灰,边自语喃喃地:“我这就去找你!我这就找你!”像孔东德在镜子那边等她等到急切和跺脚。
明辉听了这话在娘的身后僵住了。“我要去死了。”娘听到动静转过身,望着明辉说,“你爹在那边跺着双脚叫我呢。”“那我每天都在家里陪你吧。”明辉想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不想再去上班了。”娘盯着明辉半天没说话,可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陪你一辈子,”明辉又说道,“我一天都不想再去局里上班了。”
娘听着,脸上的死黄润有微红了,又像一个活人了。接下来,照进屋里的阳光亮得和镜子样。本来门后的墙角千百年来都没有光亮的,这会儿,日光七折八弯着,也照到那儿了。墙角的老蜘蛛,一时适应不了日光的照,先在光亮里怔着呆一会儿,后来适应那光了,就在那蛛网上欢欢欣欣舞起来,把成为舞台的蛛网掀得一闪一跳着。从门外进来的老母鸡,到那蛛网下卧了一会儿,走后在那地上留下一窝五个带着血丝的孔雀蛋。
明辉就这么决定不再上班了,不再当他的局长了。去找大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大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得跟你二哥说。”去给二哥说不再上班,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先给二哥办公室的主任程菁预约三次后,才见到二哥说了几句话。二哥就大动肝火了:“你这个窝囊废,你是全市最年轻的局长你不知道吗?”
二哥说:“娘还能活几天?有钱有保姆,把她侍奉成国母我们就尽了大孝了。”
去找三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倒是很快就见到三哥了。三哥在炸裂市外数十里远的一条隐秘山谷中,盖了很多简易军用房,在那招募了很多很多的退伍军人和民兵,每月给他们发着薪资搞训练。那些人身着军装,在一块巨大的专门修建的水泥训练场上举行每月一次的阅兵式。训练场东边的阅兵台,是依着山势修建的,阅兵场正在葫芦状的谷肚间,谷肚那边是营房,这边就是训练场。八月的烈日像关在葫芦肚里烧着的火,从训练场上流出来的士兵们的汗,汇在一条沟渠里,汩汩急急地朝着谷口外面流过去。三哥明耀穿了一套将军服,站在阅兵台上的一柄遮阳伞下边,望着从他面前正步过去的方队敬着礼。雄壮的军乐声,像蒸汽一般鼓荡着方块队的脚步和胸脯。因为明辉到来了,三哥提前结束了那次例行的阅兵和训练。明辉就站在阅兵台的边角上,看着一个团、一个团的队伍从他身边撤回营房去,口号声把他脚下阅兵台的台基震得微微颤动着抖。齐整的脚步声,像市里每天都响个不停的挖掘机掘着砸在地面上。待那队伍都从三哥的眼下撤去后,三哥走来朝弟弟笑一下,弟兄俩就站在阅兵台的角上说下这番话:
明辉说:“我不想当那局长了。”
明耀望着从他面前最后走过去的一个连:“喂——三连长,以后在谷口都派上六哨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这训练谷!”明辉说:“我想每天在家陪着娘,可二哥不同意。”明耀盯看小弟明辉一会儿,用鼻子哼一下:“二哥早晚一天得听我的话。”“你这么忙,”明辉望着三哥的脸,“我走吧,就不在你这儿吃饭了。”明耀拍拍明辉的肩:“等三哥成功了,你想当军长了当军长,想当司令了当司令。”
从三哥的训练谷里走出来,明辉站在空旷的山脉上,看见身后的岭岭与梁梁,都在日光里发着黄灿灿的光,而那看不见隐藏在训练谷的三哥的军营里,正有一股隆隆的声音传过来。然而面前模糊的炸裂市,城里的楼光泛在天空中,像一片发亮的烟雾浸在天底下。站在这声音和楼光间,明辉猛地意识到,二哥和三哥中间有件事情将要发生了,且那事情大得和地震、火山爆发样。想到那事情的大,明辉脚下一软瘫,蹲着坐在了山脉上,像一只蚂蚁瘫在了象的脚下般,有泪从他的眼角流将出来了。
2
明辉去找嫂子朱颖谈说不做局长的事。在一个新兴市里做局长,有多少人为此大贿都愿意把老婆和女儿贿出去。可明辉,说不当就绝不当了。天大一桩事,不能和哥们说谈时,他想起嫂子朱颖来。想起他有很久没见嫂子了。上次见还是侄儿生日时,他给侄儿买了能变成房子的树,能变成粮食的花草棵,能孕生真的鸟雀飞向天空的塑料彩蛋儿。在那个嫂子精心做的一桌饭菜边,他一边和侄儿玩耍着,一边算着二哥自当了县长、市长有几年没回家。当算清从市政府回到老城炸裂街,步行也就四十分钟路,坐车也就十几分钟时,明辉有些愕然了,惊异在一个城市里,二哥几年间竟没有回家看过一次嫂子和侄儿。
“我去唤他回来吧?”明辉问嫂子。
“他会回来的,”嫂子笑笑说,“等他再回来,他不光会朝我跪下来,我不理他还会死在我面前。”说着嫂子朝门外那儿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落在小弟明辉的脸上去,“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嫂子会让你看到这一天。”
明辉不太明白嫂子在说啥,但他没有从嫂子的话里听出多少抱怨多少恨,反倒听出了一些深明大义的城府来,这就让明辉觉出嫂子的绝世不凡了。觉出嫂子那挂在脸上的笑,深奥神秘、不可捉摸,又无可从那笑里挑剔出一些啥。原先嫂子和二哥一道拼天下,一块让炸裂富起来。一块让炸裂这个落果似的小野村,变为管着几个自然村的村委会,变成乡镇变成县。到今天,又变成一个新兴蓬勃的炸裂市。可嫂子怀孕了。嫂子为二哥生了孩子后,说不出门也就很少见她出门了。说守在家里育养侄儿就恒心育养了。说到底,嫂子是风火过的人,是怀孕这个城市的女人呢,经过的世事和见过的大世面,比市长二哥一点都不差。明辉去和嫂子商量不做局长的事,也去看日渐长大的小侄儿。他又到市百货大厦给侄儿买了许多小玩具。买了苹果树上结的梨和柿子树结的枣,还有一棵外国的棕色巧克力树,只要让那树在日光下面晒一会儿,巧克力豆就会结在枝叶上,你尽可以去那树上摘那巧克力的果子吃。买了塑料的马匹、马厩和草场,你让马匹在那草场走一走,马的肚子就大了,草场的绿草就少了。当吃饱的白马回到马厩卧下来,过一会儿,它就会生出小马驹。再过一会儿,马驹长大了,又要吃草又要生出新的马驹来。几天后,你家就变成牧场、农场了。你就成了农场主。
明辉提着这些玩具朝着嫂子家里走。
到原来是村委会、后来是企业大楼、现在是幼儿园的门前时,看见很多家长正朝那大门里边送孩子。他在那门口站了站,没有看见嫂子和侄儿,就往嫂子家里走去了。幼儿园是二哥为了让侄儿进园方便,特意下文把企业大楼一夜拆掉,请丹麦人设计建下的幼儿园。幼儿园所有的房屋墙壁和墙顶,都是欢快的色彩和图案,像丹麦的一个小城样。明辉从那小城前边走过去,看见所有落在上边的鸽子也都是红黄相间的彩色鸽。真鸽子也和假的样。假的也和真的样。可他对这些真假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奇怪和异样,只是看看就朝嫂子家里去。嫂子当年盖的炸裂最堂皇的三层楼,现在和市里那些现代建筑与仿欧别墅比起来,显得陈腐而老气。可在那仅有二十来年历史的大门口,门楼的左上方,钉着一个黄铜牌,牌上写着“市重点文物”一行字。有这字,楼和院子就显着高贵了,不同凡俗了。炸裂老街是新市炸裂的老城街,所有的墙砖树木都是历史和文物。而在这文物中,孔家的老房和嫂子家的楼,则是珍物中的物,高贵中的贵,是多少年后名人的故居和博物馆。所以嫂子就一直住在这老街上,一如和娘蹲守着孔家老宅样,嫂子在守着由她经营盖起的朱家楼。
按了门铃儿。
又按了门铃儿。
终于出来一个开门的人。门一闪,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穿着又薄又透的纱上衣,短裙短到大腿的根部间,那玉白的大腿和周正的脸盘、挑逗的五官,还有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和口红,让明辉惊一下,朝后退半步,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可那个满是风流韵气的女孩儿,见了明辉也朝后退了小半步,继而才朝他笑了笑。
“你找谁?”她问他。
“进来吧。”她又说。
他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了门,像主人一样领着明辉朝嫂子的楼屋客厅走。到那儿,才看见嫂子站在客厅正中央,面前坐了一排和那姑娘的穿戴、妆画都一样的姑娘群。她们看见明辉全都惊奇地望着他,所有的目光都是勾的和诱的,都是热烫如火的,像终于等来了一个如意男人样,像要用目光把他吞掉和烧着样。明辉站在屋门口,额门上被姑娘们盯出了一层汗,手里提的东西朝下滑一下,他慌忙又抓住那一兜兜的玩具袋绳儿,让目光去找侄儿在哪儿。
“去了幼儿园。”嫂子接了明辉提的东西后,又对那些姑娘们说,“这是我兄弟——你们先到楼上去。”
那些姑娘们就都把目光从明辉脸上不舍不舍地收回去,笑着嘀咕着,朝楼上跑走了。脚步在楼梯上如敲着响的鼓。有个姑娘的红色高跟鞋,走着走着从脚上掉下来,还有百元、百元的票子从那鞋里落出来。她回身捡钱捡鞋时,从那一群姑娘嘴里、脸上、浑身爆出来的笑,瀑布样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朝下跌,直到嫂子朝那些姑娘们瞪了一眼睛,她们才都收笑不见了。不见了,嫂子才又回过头来说:“进来呀——她们都是我女子技校的学生们。”
明辉从一阵懵懂中醒过来,走进嫂家的正客厅。客厅的沙发上,还落着很厚的那群姑娘的粉香和肉香,还有谁掉在沙发缝的红发卡,充真冒假的玻璃钻坠儿。嫂子指着沙发说:“你坐呀。”明辉没有坐那沙发去,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沙发边,然后把目光从沙发上抬起来,看见墙上挂了几张二哥的像。像下嫂子都用红笔写着五个字:“死是我的人!!!”那五个字后的三个“!!!”,和一束明辉在三哥那儿见过的榴弹样。再看身边的墙壁上,也挂有几张二哥的像,像下也都写着大意相似的字:“你和炸裂都会是我的”,字后一样都是三个“!!!”。接着把目光挪到客厅里、饭厅里、灶房间、洗手间、酒柜、碗柜上。所有屋里的墙上和角落,还有通往楼上的楼梯里墙上。凡是二嫂常要做事或路过的地方和家具上,全都贴着二哥小时、大时、结婚、工作和当市长后在各种会议上讲话、剪彩、握手时的彩照、黑白照,照片下都是那些大意相似的仇爱和字后的三个“!!!”。早时的照片都是重新洗将出来的。当了市长后的照片是从报纸和画报上剪裁下来的,景象如是市长的人生摄影展。明辉看完那些照片又从椅上站起来,他不太知道嫂子为啥要把二哥的照片贴得无处不在着,目光从这儿移到那儿去,又从那儿挪到这边来,最后落到面前的嫂子脸上时,嫂子笑着对他说:
“不把他贴出来,我怕我忘了你哥长得啥样儿。”
嫂子眼角润红着,眼里有种酸酸毅硬的光:
“他那么忙,一年一年不回家。”
嫂子最后擦了泪,又很自信地笑了笑:
“他快该回来了。快该回来找我了——他想把炸裂这中型城市建成大城市,和省一样大,比省还要大,建成比省大的超大都市,要京城各方各面的头脑都同意,他不给京城那些人物送礼吗?送啥儿?他最终会明白,送啥都不如送这女子技校的学生们。”嫂子说着抬头朝楼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脸上挂着笑,“我已经给你二哥挑选了二百个学生备下来,计划挑选三百或者五百个,等你哥需要了,他就该回来求我了,求我把这三百、五百个最漂亮的学生姑娘都给他,让他带去。到那时,你二哥就该回来求我了,我不答应他就不能把炸裂升为超大都市,那时他就该跪着拿头撞墙求我了。”
嫂子笑着说着喝了水,还递给明辉一个柿子树上结的梨。明辉没有吃。接梨时他看见嫂子眼角上又有了很深一层纹,原来鲜嫩的皮肤转眼之间苍老了,好像几年间老了十几岁。好像中年人。好像不是嫂,而是经过无数世事的炸裂市的市长或一个女省长,对啥事都因为岁月、坎坷而胸有成竹着,把握在先着。明辉又一次用目光扫了满屋满墙那些二哥的照,抬头瞟一眼嫂子为二哥准备在楼上的那些姑娘们。
“又要把炸裂升成超大都市?”明辉问,“啥时候变成超大都市?”最后把拿在手里的柿树上的梨子放在桌子上。
“二哥真疯了。”明辉想。
“我不当局长了。”明辉说着站起来,好像要走样。本来是和嫂子说谈不当局长的事,可现在,听说二哥要把炸裂市升为超大都市,他倒忽然决就了,也就不用和二嫂说谈啥儿了,仿佛是因为二哥要把炸裂升为超大城市,他才决计不当那全市最年轻的局长样。门外有阳光进来照在嫂子的脸上和肩上。嫂子的脸成了蒙着一层淡灰的镜,藏不住的光亮照着明辉,照着这屋里的摆设和家具。明辉提来的一兜玩具里,那塑料制品的操场和马厩,在他们面前铺展成了绿草茵茵的牧马场。宽阔的草原漫无边际地在他面前伸延着。伸到山脚下。伸到看不到边的天地间。世界上只有他和嫂子两个人。他们就那么立在那宽展无边里。嫂子望着他,像望着她的亲弟、她的儿子样。
——“你真的不当局长了?”嫂子很吃惊地问。
——“你和你哥说谈没?”嫂子又追问。
——“你该想想你还小时的那一夜,炸裂村人都从家里出来看自己首先碰到的啥。我是首先碰到你二哥,才要一辈子死嫁你二哥的。你二哥是拾到一枚公章后,才要一辈子当村长、镇长、县长、市长和省长。你那一夜是真的碰到了一只猫?碰到猫也不该这么寡柔没主见,把天大的事情不当一桩事。”
——“真的最先碰到的是只猫?”
——“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不是猫,而是别的啥。”
从二嫂家里出来时,上了楼的那些姑娘们,都在窗口挤着向院里的明辉抛媚眼和招手。明辉朝楼上看一下,又慌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嫂子出门来送他,站在院里朝墙角的一棵楝树那儿瞅了瞅,那儿因为有乌鸦把一粒瓜籽种在了那树下,就有秧子趴在树枝上,结了很多的丝瓜、黄瓜、苦果和西葫芦。还有一颗西瓜大得和人头样。他们就在那树下吊着的一片果瓜旁,嫂子最后嘱托说,好好想想那一夜碰到啥儿了,想起来就能知道你这辈子该做啥儿不该做啥和该不该辞这局长了。院子里有很浓一股瓜果味,还有山野上的树木花草味和炸裂城街上荡过来的汽车声和汽油味。在这味道和声音里,嫂子最后对明辉说:“抽空陪嫂子到坟地哭哭吧,我们有几年没到坟上去哭啦。”
3
明辉从嫂子家里出来后,太阳还在老街东口的正上方。街中央的那棵树,去时树影落在那家墙上的裂缝边,回时树影还在那条裂缝边。他在嫂子家说了很多话,坐了春夏秋冬的时光和季节,可老街上的太阳没有动。时间滞死了。在那滞时滞日里,从山坡上的老街望下去,炸裂市上班的人流决口的水样朝着东西南北涌。倒是老街这儿静得很,年轻人都去市里上班了。在老街租房的,也都踩着时点上班了,只留下房子、文物和停着不走的日光和树影。明辉来到这树下,望着墙上的裂缝和不动的影,又有一只猫从那树下跑走了。
猫跑过院墙不见了。
心里轰地掀一下,明辉站住脚,再次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夜,月光水然,全村做了父母的男人、女人同做了一个梦,都让儿女从家里走出来,看看儿女们会碰到啥儿或者捡到啥。他跟着三个哥哥从家里走出来,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大哥向东,二哥向西,三哥朝南,他就提着马灯朝着正北走。路上看见了墙和树,看见了月光和一只猫。那猫“嗷”一声,从一棵柳树下朝南跑过去,翻过一堵墙,朝人家家里跑走了。那时候,他就像现在站在那棵柳树下,把月光从猫去的方向收回来,知道自己该要返身回去和哥们碰头了,要告诉哥们他首先碰到了一只花狸猫。可欲转身时,又看见猫逃的柳树下,扔着一本尘灰破烂的书,捡起来,在灯光下翻了翻,是一本被人家翻看了成千上万遍的黄历书,线装着,书页上沾满了唾沫翻页的垢痕油亮着黑。还有一股从书页中抖出来的潮腐味。那书那年月,家家都有的,书上印着六十年一个轮回的阳历、阴历对照表。印着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和气象。还在每隔几页的空白处,印着算命八卦的方法和说解。
明辉翻了一下那书把它扔掉了。扔到了老柳树的树洞里。他首先碰到的是一只猫,不是那本黄历万年书。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绵善和弱软,都是因着那一夜首先碰到了一只猫。如果碰到一只狗,他就可以跟着二哥做忠臣良将了。如果碰到一只虎,他就是三哥那样的角色了。如果碰到一头牛,他就可以在炸裂市划出一块地来耕种养殖了。可他碰到的是一只柔弱的猫,因此就只能守家照顾娘,让三个哥哥在外分头闯天下,闹事业。然而现在,明辉望着那只跑去的猫,怔一会儿,忽然朝前快步地走过去。先前的十字街上现在有了红绿灯,那埋过几十个炸裂人的地方成了圆盘的绿地和一尊“开拓者”的石雕坐落处。他到那淡淡脚,朝北拐过去,一路上不停地看着路两边的楼房和老房子,终于在被当做文物用木栏围将起来的老碾旁,找到了那棵文物编号为“99”的老柳树。现在那棵柳树变成柏树了,可树身还是那样儿,两人围的粗,在两米高处突然歪着脖子朝一边倒过去。柏树枝身曲黑旺,在半腰上有篮似的一个黑洞儿。明辉看见这碾石旁变成柏树的柳树时,几乎是跑着朝那树洞冲过去。他爬在树洞上,抢着把胳膊伸进树洞里,摸一把,抓一下,就拿到他扔掉多年的那本黄历了。书已经在那树洞里潮污和腐烂,有一层浮毛茸落在书页上。还有很多树油浸入书纸里,把那书页养成了红油色。明辉拿着那书轻轻抖一下,有几片书纸落下来。他慌忙把那纸片捡起来,小心地对好放回到原页上,随手掀一下,正好掀到这年、这月的这一天,看到阳历、阴历对照表的空白处,曾有人用毛笔写着四个小楷字:
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那四个字,让他心里暖得像冬天遇到了一堆火。神秘地朝前后左右看了看,除了有辆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他试着从黄历书上找到他从学校退学回来的那一天,有小楷毛笔写了两个字:“落榜”。找到他去镇上工作那一天,写着一个毛笔字:“误”。掀到他当科长的那一天:“大误”。掀到他被哥哥任命为全市最年轻的局长那一天,仍是一个字:“辞”。
明辉惊着了。
草纸腐油的历书在他手里微细细地抖。原来他年少那夜出门最先碰到的不是猫,而是这本黄历书。原来那猫从他面前噌地跑过去,就是为了提醒他路边树下有着这本书。——过去了多少年,他一直以为那一夜他首先碰到了猫,竟把书给扔进树洞里。秋阳温暖,大地和煦,源自柳树的老柏在他头顶如是一把伞。现在这书又回到了他手里。明辉站在树荫下,从打开的地方匆匆翻了一下那本黄历书,发现他过去的人生和大事,桩桩件件都写在那书里。有一种惊叹和懊悔,从他心里泛上来,变成不知所措的喜悦像水样泡着他。他就在那水似的树荫里,凉爽温暖一会儿,孩子般,把那书往他深怀揣藏起来后,左右看看,急忙匆匆地回家了。
脚步荡在老街上,如飘在古道河里的一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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