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镜湖
离开岛时所有的书生都将皇上送到码头上。
一段在湖边砌起来的石坝头,石坝上贴了腐木和草苫,以免船舟靠岸撞在石头上。几个石头阶,三尺木栏杆,皇上和孟生便扶着栏杆跳到舟上去。登舟前皇上在码头朝着所有送行的书生深深鞠了一个躬,大声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和大家招着手,一跃跳到了独木小舟上。码头上都是书生依依不舍的笑,和向皇帝摆着手的唤:“同为一介书生,诗情文意悠长啊!”然后那小舟朝着湖心划去了,码头上的人影、唤声便淡着消失了。
原来洞庭和南湖中间的一个边湖也竟那么浩渺和巨大,看起来无边无际着。划船的是一个单瘦的秀才福建人,诗文不好,可烧饭、做菜和行舟,却是顶级的好手。船桨是杉木,在水里显出染了时间的黑颜色,桨柄桨扇都无奇特和异样,可在他手里,却像毛笔在孟龙潭的手里样,灵动快捷地摆着如飞在天空的燕一般。
大家的衣服都因为湖风鼓起来。皇上坐在船屋前的这一边,孟龙潭坐在那一边,平衡着让船在湖上箭飞几个时辰后,孟生让船停在了湖心里,突然正经严肃地向皇上问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湖那边就邻着第二门的锦绣繁华了,皇上——你愿不愿趁这儿没人给我和船生跪下磕个头?”
皇上惊得朝着孟生的脸上看,既没有从孟生的脸上看出不恭和污辱,也没有看出有什么轻佻和挑衅。湖心里的水面上,平静得连天空云影的一丝一线都清晰,水下的乌黑和深蓝色,到了水面上的阳光里,呈出的是清白和透亮,让他们一句一句的说话声,落在水里都能照出声影来。远远近近的静,连鱼在水里游着都可以听到鱼鳃的呼吸和摆尾。
皇上问:
“你是还嫉恨先帝罢了你的状元吗?是想让朕我替先帝落在你的龙潭吗?”
孟生脱掉身上的一件旧衫一扬手,笑着将衫子扔到湖水里:
“状元就是这衫服。”
皇上也看着孟生笑一笑:
“你是不想让朕到第二门的世界去?”
孟生又问道:
“皇上真的不想给我和船生在这跪下磕个头?”
皇上的脸上先挂浅白后来又有惨白了,他把目光从水面的衫子收回来,在船边上动动身子把上身挺起来,“让朕像书生一样去写考文朕写了,让朕去给秀才们烧饭洗碗朕也去烧去洗了,让朕给大家鞠躬说声对不起,朕也都鞠躬说了对不起。现在孟生你得寸进尺,逼朕给你跪下来,难道孟生饱读诗书,真的不懂一点仁义吗?”
问着皇上脸上的惨白薄下来,渐渐被青色取代着,且问完了还用脚朝船板上狠狠踢一下,让那静着不动的船,在水里摇着晃了晃。孟生不说话。船生也看着他们不说话,只是把船浆横在船头上,坐在那儿看着他们俩。时间如云在头上游着样,待有一片白云拖着黑影走过来,让泛着亮光的水面在影里成了碧清后,孟生拧了一下眉头道:
“在这边不言那边书生们科举的屈辱和儿戏。我最后问皇上,是我和船生把皇上从府镇接到岛上的,现在又是我和船生要把皇上送到第二门的世界里,皇上真的就不愿给我和船生跪下磕头谢一下?”
皇上朝着孟生的脸上凝着看一会,又凝着目光朝船生的脸上看一会。那两张脸板在那儿仿佛两张严肃的举试卷答题。云从头顶快要过去了,落在船和水上黑亮透明的云影有了日锦黄。“你们把我送到府镇吧,”皇上说:“那儿虽然人人都要朕的血,可挤了皇血他们都还会朝朕我跪下唤上一声万岁哪!”
皇上说完把脸仰到天上去,一脸都是轩昂的气宇和傲然。到这儿,孟龙潭和船生相互看了看,船生又把船桨提在手里边。“皇上,你朝水里看一下。”孟生有点遗憾地这样说着起身走到皇上这一边,首先把目光投到了皇上身后的水面上,端详着看了一会儿,皇上也把目光从半空收回来,慢慢转过身,将目光落到水面上。待那微摇的船身再次稳下来,水面在滑过去的云影里,镜子一样净着透亮着。皇上看到水里自己的影儿了。看到了自己的衣袍、项颈和脸庞,他微微惊着把身子和头朝后仰一下,又跟着蹲下趴在船榜上,让自己离水面仅有一凡选。水上的波纹彻底缓平下来了。皇上的影子清晰不动地投在了水面上。他看见了水里的自已竟是五十岁的样,脸上原来七十岁的皱纹忽然不见了,额门上光洁亮堂如刚从刨下走出来的楸木板。原来脸上清晰突显的老人斑,现在也淡得快要不见了。原来盘在头上鲜明稀疏了的白头发,现在几乎是一头乌发了,只有几缕白根还在鬓角边。
皇上惊着了。
他一直盯着水里的自己不动弹,待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要问孟生时,孟生却对船生说:“划走吧。”那船生一动身,水里的皇影被船给碎得不在了。这时有一只巨大如筛的白色水鸥从天空的高处飞下来,到小船的前面溜着水面朝着湖的西边飞过去。船又开始划行了,跟着水鸥像被那鸥鸟牵着样,总是距离那水鸟十几丈的远。“这是怎么啦?”皇上脸上挂着惊喜问,像地处偏僻的乡下孩子终于熬到了一个可以吃好穿好的年节里。“快到第二门的世界了。”孟龙潭在皇上的脸上看了看,说你是从第三门世界进的欢乐国。第三门进来的时间都是倒错的,在大清一年的时间是春夏和秋冬,在这边一年里的时间是冬秋和夏春;在那边一天的时间是从早晨始,然后是上午、正午、下午和傍晚,后边是黄昏后的前半夜和后半夜,继而恢复到又一天的早上始。然而你在这边,时间颠倒过来了。一天间的时间是从子夜开始的,然后是浅夜、黄昏、落日、正午和上午,再从上午过到晨时和后夜,从后夜过到子夜和浅夜。“皇上忘了你从第三门进到梦城时,城外明明是春天,而梦城却是冬天吗?”孟生问着话里带了许多的遗憾和顿悟,说因为这边时间是倒行的,所以皇上在梦城住在梦客栈,发怒打了那使女,那使女会感恩戴德谢着皇上请皇上多打她几耳光。因为你在大清那边打谁骂了谁,那边大清的臣人和子民,必然是死或被赋满门抄斩罪,而你在这边,骂了打了谁,谁就会获生一天、一月或一年,生命就会延长一天、一月或一年,而皇上你自己,也会减去你的生寿一天、一月或一年,让你到不了第一门的主正道,回不到你们那边去。“皇上在桑庄没有骂谁、打谁吧?又没有对谁说过‘我赐你一死’的话?”孟生问着又看看一直在船头飞着滑行的白色鸟,看看专心划船追着白鸟的梭船和船生,叹了一口长气接着道:“皇上要感谢在府镇那样对你的高翰林和王四品,他们对皇上动粗也是为了皇上好。是他们俩从皇上手指首先挤出了血,他们在这边的修生寿,会被减去十岁二十岁,可皇上你每被挤出去一滴血,在那边像你的生命被减去了一点样,可是在这边,你的生寿却是被加了一天、几天呢。”孟生说,在府镇不知皇上你总共挤了多少血,一滴加一天,一盅血会有上百滴,这样你大约被挤流走了两碗血,生寿加了最少有十到十五年。说在这岛上,皇上为秀才们烧过饭、洗过碗,让秀才们作为考官为皇上出过考题为皇上改了卷,这样皇上的生寿至少又加了五年到十年,所以现在皇上你成了五十岁的样。孟生说,刚才让皇上给我和船生磕头致谢皇上不肯磕,如果皇上肯磕了,因为你贵为大清皇,每磕一个头,你的生寿就会多加半年几个月,磕上十个头,你的生寿就会凭空多得几年或着十几年。“可惜时机过去了,我们已经从第三门的世界到第二门的世界了。第二门生寿的增减已经和我无关了。”说刚才那湖心正是第三门世界和第二门世界的分界线,现在到了第二门的世界里,时间从夏春交界到了仲春理,不知道皇上后边还有没有机会向人说声对不起,你的生寿就能加一天;跪下向人磕个头,你的生寿就能延长半年几个月。说着孟生脸上挂着遗憾和无奈,也还终有所得地对皇上微笑着:
“好在你还是得了二十几年的生寿限,从七十几岁的样子回到了五十岁的样。”说皇上,你从梦城到桑原,从桑原到元荒,从元荒的戈壁又到府镇、湖岛和这第二门的界地上,没有人知道你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但你的生寿有加还有减,到底还是加多而减少,现在成了五十岁上下刚过中年的样。说到这儿孟生把目光从一脸惊怔的皇上脸上收回来,又朝前边看了看,就看见有条水岸线,隐隐出现在远处,像一幅画上的一条可见可不见的墨线样。天空中的那只白鸥这时看见那岸线,飞着嘎嘎叫几下,说了什么样,孟生听着突然醒悟了什么般,“我话多了。我说得太多了!”这样突然收话自语着,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又举起另外一只手,和头顶的白鸥招呼着,那白鸥便在他们头顶盘旋几圈飞走了。
船生望着那鸥鸟,也和孟生一样和它招招手,将船朝岸线那边划过去。
皇上一直立在船上听着孟生的话,快速地回忆着他从梦城第三门洞进来后,所有的相遇、作为和说过的话,待孟生收言不语后,他疑疑瞟着孟生的脸。
“朕我现在向二位跪下呢?”
“因为多言我的生寿可能要被减去一些了。”孟生自语一样望着哪。
皇上道:“朕我真的应该向你跪下谢你对朕我说了这些话。”
孟生回头看看湖岸那一边:“快看皇上——我们就要靠岸了。”
皇上也把目光追到岸在线:“上去就是第二门的陆界吗?”
孟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皇上见面了。”
皇上说:“你们真的不回大清那边了?你们回去每个人都会是举人或进士,都是大清的重臣和谋士。”
孟生说:“上了岸有人在接你,如果你的造化好,应该三朝两日就到田农郡的田农庄。”
湖岸就到了。
码头、船只和装船、卸船的人,忙得像一个集镇上的集日或者庙会样。吵闹声欢欢愉愉传过来。船生看见了码头上的谁,站在船头在朝他们招着手。很快皇上看到一个女子在码头上也朝船生招着手。于是皇上盯着码头上的女子眼睛大起来。见皇上在盯眼看那女子时,孟生趴在皇帝的耳朵上:“她是船生的情人叫莲香,皇上在那边宫女多得和蜂群蝶群样,在这边怕没有这等造化了。”然后孟生一笑又把目光朝着码头寻望着,也朝另一个女子招着手,那船便由快到了慢,由摇到稳朝着码头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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