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尽管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长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七年前在乡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黏在一块儿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新式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裤也非常普通。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瞟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媒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给你添麻烦了。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
“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五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你来得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日子。”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