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6:00~6:00
从镇中到镇东那段繁华只有五百米。五百米我和爹和娘就像跑了五百里。用寸长的时间像用了一整天。一整年。像整天整年我们都在跑一样。都在急脚快步飞着样。一会我在前。一会爹在前。娘始始终终都在我们后边紧跟着。瘸瘸拐拐像翻肚在水里快要死的鱼。夜把娘给魇住了。夜把我们一家都给魇住了。我跑到前了又回去扶着娘。爹跑到前了又回去扶着娘。最后我和爹架着娘的胳膊跑。架着爹还恨了娘的那条腿。——你这条瘸腿害我一辈子。害我和念念一辈子。娘也恨着她的腿——它也害我一辈子。不害我我死也不会嫁你李天保。恨着骂着我们一家就从梦里跑将出去了。
跑到新的梦里了。
终于没人发现没人追上我们逃出梦的跑。
可我们,发现了藏在拐角藏在胡同藏在影里树下和那被偷被砸过的商店里的镇人们。藏着藏着很快街上就无声无息似乎只有我们一家了。——谁。——我们呀,我们头上有着黄绸呢。——快来快来躲这儿,你们再往前是想当大顺的开国元勋天国皇帝死了嘛。——到前边前边就到我家了。那儿啥都熟悉杀杀打打便利呢。扶着娘爹和藏在路边的人们说着话,就有人认出我们一家了。在黑影里发出刺耳尖叫了。——李天保你个小人儿,你媳妇瘸着你还让她杀打呀。是不是你们也在梦游也要回到闯王大顺啊。爹答话。爹或不答话。只管扶着娘如拖着一个装满粮食的布袋朝前走。呼吸如粗沙石粒要挤着门缝进屋样。娘走走停停不停地擦汗不停地说着那句话——我不行了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吧。——爹拖着她训着她不停歇地说着那句话——再走几步就到家了再走几步会真的把你累死嘛。也就终于走了一半的东街终于路边没了藏人没了说话声。好像我们离开了闯王的大顺回到了只有几步路的这年这天这夜里。
安静到来了。
好像没有追杀了。
藏在路边的人声稀了圆寂了。可在我们慢下脚步呼吸匀下时,看见天味面食铺的门前死了一个人。外村人。脸是方的头发乌黑的。三十几岁或者四十岁。面朝夜空肠从肚里流出来。有四五刀血洞豁在他没穿上衣的胸口上。在他的死尸边,扔着他拿的一把大砍刀。刀上有血还有一丝泥乌肉。不消说,他是和人对打死了的。和在战场有过厮杀死了样。再往前,在一家衣架衣柜也被人抢了的成衣店,店门口的排水沟里倒着一个人。头朝下,栽在水沟里。脚向上,举在半空间。爹用衣襟包着灯光过去用手拉着那死的手脚朝上提了提。提不动。也没提出一丝声息来。——死过了。爹回来说着像说一根树枝从树上断下后的干枯样——连一点活的气儿也没啦。这儿好像打过仗。好像被洗扫过的杀场样。不像是偷抢,像是有过镇战了。我们开始惊着默着往东走。脚步在圆寂死寂的静里有着虚的空的咚咚声。每走几步爹都会嘟嚷一句话。自语两句话。娘不说话娘忽然走得比我们快了些。忽然好像腿不那么瘸了和常人一样了。我家新世界的店门出现在了她面前。看到店门娘的脚步便莫名莫名快起来。像她离家多日多年终于到了家一样。可到了我家门口儿,娘不走了娘立在街上像发现错了路道错了门号到了别户人家样。我家店门是洞洞大开的。有一扇门板倒在地上一半在门里,一半伸在门外边。店门前那一片白色的花圈全都散着落在门口落在街边上。所有的花圈纸都摊着碎在地上碎在店门口。朦胧白日的黑夜里,能觉出那些纸花纸叶上有一片一片的血渍如一片片的白叶落在水里染在污水里。白花上的血是红的艳的浓着紫乌的。绿花叶上的血是乌的黑的紫蓝的。烈烈的血味腥味都还新在地上新在我家门口上。这儿有过撕打了。有过镇战了。那血里纸里还有一把菜刀和斧子。有做过战器的木棒儿,落在血里像一根长而又长的腿骨般。静得很。寂得很。好像静里夜里静寂的夜里藏着一种隐隐嘶叫的古怪声。爹把灯光朝前照过去。索性不再蒙布照过去。看见前边的光里有丢下的锄头衣服和好几只的鞋。手电筒快要没电了。那光是黄的弱的如一层薄薄雾雾的黄布般。能听到二百米外镇东口上有啥儿嗡嗡的响动声,像从世界那边传来的山的移动声。——天快亮了吧。这是娘在家门口呆怔半晌问的一句话。——天不会亮了呢。这是爹望着门口的凌乱污血回的一句话。然后又是静。静里好像还有死尸的呼吸声。细微冷冷的声息响在我的脑里响在人的骨头缝儿里。我们一家就立在那一片血前一片纸花前,看着我家大开的店门和门前一片的血渍纸花和谁的一件染血的布衫和新的解放鞋。没有惊的叫的只有木的呆的僵在夜里僵在一家人的脸上和身上。
这半条街都有过镇战有过杀打了。
——你们回去吧,我们醒着我不能不去东街口儿看一看。
爹的声音像和这景况没有多大关系样,把手里的手电筒朝娘递过去。看着娘像看着他想丢掉又总是丢不掉的啥东西。——回去呀。听见没有回去呀。不想活了你不回去吗。回去死都别出来。把门安上顶上门外有天大的声音也别出来。娘没有去接那手电筒。就像没接一样不值得去接的东西样。
——要去呀。死了你也要去你就到那看看立马就回来。
很大声的一句话。娘大声愤愤又像和爹平常分手下田锄作样。没人想起我。都没说我该干啥儿。失落荡在夜里荡在我的心里了,像我在这夜里多余在这家里多余样。看着爹朝镇东口上走。看着娘躲着纸花躲着路边的血污朝着家里走。可娘到门口倒的门板边,又回头说了一句很亲很责怪的话。
——念念,你不跟着爹去你愣在那儿干啥呀。
我追上爹时爹也说了一句很亲很责怪的话。
——念念,你不在家照看你娘你跟着干啥呀。
可爹还是拉了我的手。跟着他我像跟着一个会抬脚飞起的鹰一样。一路上都是杀打过的狼藉和丢弃物。镰刀斧头锤子铁锨和扁担。还有扔在路边的红旗铡刀和到处都是跑掉的布鞋球鞋皮鞋和不值钱的塑料拖鞋们。世界如被清洗过了样。镇子如被飓过卷过样。寂静里的声音从无到有又慢慢大起来。原来镇东口上只有几处灯光可我们来了灯光忽然多起来。一片一世界的灯光都忽地猛地亮起来。镇东好像猛然白日了。白日似的各种灯里人头攒动所有人的胳膊上又都系了一条白毛巾。新白的毛巾都系在左的胳膊上。镇口停有一辆大卡车。车上插了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绸和红旗。每面旗的杆上都挂着汽油灯。而车头的两侧上,又插着竖着两面大到如床单样的红缎旗。旗上写着字。我和爹看不清旗上写着啥儿字。只见车上有两个青年不仅左胳膊上系了白毛巾,头上也还系着染了血的白绷带。他们一个戴了近视眼镜。一个长发穿短袖。轮流在车厢边上举着喇叭高声唤——父老乡亲们——兄弟姊妹们,黎明前的总攻开始啦——跨过黑夜打进明天夺下皋田镇——从此我们就不是了乡下人。从此我们就不是落伍落后的农民了。我们将成为未来的主人市里的现代人。我们将开始过那繁华富裕要啥有啥各取所需的好日子。开始赶集购物各取所需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到这镇上街上来。而让这镇上人滚到乡下滚到山里过我们耕种养畜的苦日子让他们赶集购物都必须起早贪到我们镇上来。——到我们城里来——乡亲们——同志们——为了明天为了未来都冲啊。——乡亲们——叔伯兄弟姊妹们——为了明天和未来冲啊快杀啊。——谁夺下饭店那饭店就是你家的。——夺下商店那商店就是你家的。——凡是反抗阻止我们打富济贫均田分地的——凡是左胳膊上没有系下白色毛巾的——你们今夜给他一耳光,明天到了就奖你们镇上的一间房。给他十耳光,等镇子在未来成了都城就奖你十字街口一座楼房一个营业厅。凡打出血水打出人命的,你们不是违法而是英雄等明天一到这镇是我们的镇,街是我们的街,天下是我们的未来和天下了,这街上天下天下街上所有的房屋店铺车站邮局银行商场统统都是我们的。——那时候我们论功行赏各取所需立功的想要繁华了有繁华,想要热闹有热闹。——为明天而战啊——为子孙流血啊——乡亲们——兄弟们——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未来拿下皋田杀了皋田冲啊——
那两个青年就从车上跳将下来了。举着汽灯红旗冲在最前了。人流就都举着红旗刀叉灯光棍棒跟着他俩朝镇上奔袭涌来了。也许几百人。也许上千人。或者万人呢。人和人在街上涌着卷动着。棍棒农具在空中碰着舞动着。——我家要专卖百货的那家店。——我家要那路边的五金器材店。——我家早就看上了卖牛肉的店铺啦,早几年就想要那牛肉店铺啦。唤着抢着都往镇里跑。都往路两边的店里冲。不知道他们是睡着醒着还是梦着梦游着。灯光里胳膊上的毛巾如开在黑夜白色的花。一片白花在半空涌着摩擦着。奔跑的脚步如无数的战锤擂在无数的牛皮战鼓上。声音如冰雹阵雨甩在砸在鼓面上。——这儿有人胳膊上没有白毛巾。——这儿有人胳膊上没有白毛巾。唤叫的就像发现了银行的金库样。就像从进不了门的门前捡了钥匙样。爹一下就把我的手给攥紧了。一下就把我拖进了路边墙角的一个厕所里。我不知道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厕所露天里边有半间房子大。我从来没有进过这厕所。厕所是年年种菜的贤德老汉在这街上砌的垒的公用的。往日他每天黄昏都来这厕所挑走赶集人的粪。现在这厕所成了堡垒救了我们啦。厕所墙是土坯夹着石头垒砌的。墙像镇子的额门鼻青脸肿凸凸凹凹着。爹拉着我靠在墙上躲进墙角里。一把从他头上从我头上扯下系的黄绸扔进厕池里。——念念,你别怕。有人来了就说我们都是外村人。千万别说我们是这镇上的。看我浑身哆嗦爹把我拦在怀里像把一只兔子抱在怀里样。我的双手抓住爹的胳膊指头抠进爹的肉里去。抓着抠着又静着朝外听了听。从厕所外跑过去的脚步和马队军队一模样。和千军万马一模样。一群群一片片踏起的尘土比厕所的味道还要大。尘土的味道把厕所的味道盖着了。也把天色大亮时的黑暗晨味盖着了。——现在有毛巾绑在胳膊上就好了。就安全就没大事了。爹在自语也像在想着啥儿事。还本能地用手在身上口袋摸了摸。这一摸,把厕所以西镇街中心那边的灯光摸亮了。轰地一亮像街西半空也有了白日样。街西那边就轰隆一下有了嘶嘶哑哑的反攻大唤声——为了大顺都杀啊。——为了大顺都冲啊快杀啊。而厕所东的唤,是为了明天为了未来为了儿孙快杀啊。——为了明天皋田是我们的皋田快杀啊。东西两边没人说现在。没人要眼下。这是一场不要现在只要过去和未来的时间大战呢。是未来和过去的时间的镇战仇杀呢。是为了过去和未来在眼下的大战厮杀呢。这年这月这日夜的现在间,就这么都给忘了都给梦魇了。没有现在了。现在消失了。现在和眼下在梦魇里面死掉了。天上的灯光闪着晃着像剑在天空舞着样。街上的脚步跑着堆着积到头上堆到半空声音成了山。成了海。成了山脉大海和世界。有人骂妈的奶奶日你祖奶奶。有人哭着唤着尖叫着——娘啊——娘啊——我的头上流血了。——我的头上流血了。好像镇上人和乡下人都堆在积在厕所外面打。堆在我们头顶在拚杀。有一把刀从空中飞来落在了我们脚边上。有一只鞋也从空中飞来落下砸在我头上。爹像抱着一只羊样把我抱在怀里边。我紧紧抓住爹把双手指头抠进他的腰间皮肉里。就那么,人在外边打。人在外边叫。我们在厕所躲着屏着呼吸哆嗦着。厕所的墙好像要塌一样晃动了。地上街上要下陷一样裂着晃动了。手电筒里的电池也最后力气尽了灭去了。灭着没电了。黑下去的厕所成了一池墨。被照亮的厕所堆着一池光。亮到能看见茅厕的池子和蹲坑。还能看见农历六月这一夜的炎热养在粪里千千万万蠕蠕动动的蛆虫们。白蛆沿着池壁爬将上来了。爬到皋田了。爬上大地了。可杀打的震动又把牠们摇落下去了。甩落进了池子里。就这样。就这样好像杀打的声音西移了。好像外村人冲了进去陷进镇上人的埋伏了。双方的灯光集中到了十字街。砰啪杀打的声音全都西移响在那儿了。十字街上空的灯光如乱风吹在半空的荒草般。只一会那灯光就又后退东移了。叫声和脚步又后退东移着。像镇外人被冲出来的镇上人杀着赶着撤着了。可是又过一会儿,很小一会儿,镇外人又冲进镇里杀到了十字街。镇里人和镇外人,拉锯样在厕所外边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着。尖叫声嘶唤声冰雹一样落在镇上砸进厕所里。我在爹的怀里呼吸急促挣着身子动了动。觉得地上有黏的东西沾着我的脚沾着我的鞋像我踩在一团胶上了。借着闪过半空的光亮看了看,我啊的一下又钻进爹的怀里抓住爹的胳膊了。有血从厕所外的街上沿着厕所地基石缝流进来。像雨水从街上流进厕所里。几股儿。一大片。半领席似的一片血。一扇门似的一片血。黑红紫紫流进厕所就漂浮起了厕所地上的土和草。血味盖着厕所里的味道了。黑血污血浓稠黏黏推着滚着朝厕所的池子流过去。
这时爹也看见了厕所里的血。看见一滩血从他的脚前拐着朝着厕所池里流,爹就那么怔着僵在血地一会儿,抱着我一下把我从那血里拔将出来放在厕所中间的空地上。
——几点了,日头真的不会出来白天真的死了吗。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收音机。慌忙把吊在屁股后的收音机转到前边来。旋开开关把收音机捂在我的耳朵上。又从耳朵上拿下拍两下。收音机里又有声响了。播音员的声音还是那样略带急促而又不慌不忙地说着播音着,和反复放的录音样。——现在需要注意并要千万谨慎的问题是——爹抓过收音机,把音量关到最小关到只有我和他在厕所才能听得到——
因地势气流和来至大西北地区的轻寒流所致,今天白天一整天,我市许多地区将处于无日无雨无风的长阴云燥热天气。所谓长阴云燥热天气,就是天空密布浓云但又无雨可下无风可吹而形成长时间的燥热阴暗,使得白天如同黄昏般。部分特殊山区,还将出现日蚀状的昼暗现象,使得白天完全如同黑夜般。
听到这儿爹把收音机给关上了。
关上他想想说了两句废话儿。说了两句梦话儿。
——去哪弄个日头让人醒醒呢。
——日头一出来,夜就过去了人就醒了呢。
然后呢。然后间。然后他就挺着胸,很焦急很木然地立着听着外边你来我往的杀打声。很焦急很木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贼贼偷偷站到厕所门口上,像站在梦的门口样。跨一步就能跨进梦里跨一步就能从梦里跨进醒里样。爹就那么在厕所门口把脖子拉得和绳子一样长,贼贼看着外边夜里的杀打来往和嘶叫,待有安静到来了,回身拉着我就朝着厕所外边跑。沿街向东溜着街边墙跟朝着镇外跑。
像朝着梦游的里边跑一样。
像朝着梦游的外边醒的方向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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