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康蒲故事
康熙四十九年,帝五十六岁圣寿后,没有了边疆之乱等大事情,也少有朝廷争斗的小事情,所有的朝臣之进言,都是平安富足、和谐安好,有时帝想听到一些朝内的争吵和京都的不安都很难。民族的变乱少有了,女人、狩猎、出游也都厌烦了。往日想到宋时的宋徽宗,一国之君,竟可以通过地道去会名妓李师师,简直荒唐到要把野菜当贡菜。可现在康熙忽然觉得可以理解那个皇帝了。青砖碧瓦、金脊檐角,出城是辚辚车队,回城是唯唯诺诺,狩猎时以为一箭射中了鹰或豹,可后来知道那鹰豹是朝臣们在前一天都摆吊在林木和天空中间的,实在是可笑乏味到,犹如一杯好水泡了陈茶样。入夜倒是换了新宫女,可脱下衣服后,一全又都是黑瀑的秀发和丰润光洁的玉身子,都是莹眼樱口和一身宫里才有的桂油香,前胸后背连一个疤痕、黑痣都没有,单调如满眼碧天没有一丝云。在龙榻,她们每个都是一堆活尸肉,你叫她怎样她怎样,不叫她怎样她便异想不来要怎样。有一次,宫里又选来一些新的玉女来,江南女子本来甚好着,肉身秀丽,眉眼动人,让人想到她故乡雷峰塔下压了五百年的白蛇和青蛇。然在让她把衣服褪下后,帝希望躺在龙榻上,歇着自己的身子让她坐在帝的身上行那男女的事,可大帝这样说了后,杭女的眼睛竟惊得铃铛样,额门上吓出了一层汗。帝在那少女的臀上拍了拍:“来——你到朕的上边来。”说着皇上从她身上下来仰躺在了龙床上,可没想到这已年满十六的她,会赤裸着身子在床上跪下来。
“皇上,你是让民女去死吗?”
“朕让你到上边你就到上边,”皇上说,“男欢女乐你要听朕的。”
少女便跪在床榻把头磕得如捣蒜般:
“民女有哪儿侍奉不到皇上了,请皇上原谅我,民女哪敢坐在皇上的身子上。”
“你是初夜你不懂,朕让你到上边你就到上边。”
“民女不敢,民女连这样想都不敢想。”少女便把额门在床上磕得嘭嘭响,嘴唇哆嗦得成了紫青色,额门上的汗如同水浇般,且磕头说着时,还忽然在龙榻上吓得昏厥过去了,害得皇上要赤裸着龙身用手去拍床板,让人赶快把她抬到寝宫外的门口让太医来掐人中。三宫六院,粉黛三千,竟没有一个嫔妃可以大胆如春宫册中画的样,皇帝坐在椅子上,她就坐到皇帝大腿上;皇帝躺在床铺上,她就挺直身子坐在皇帝身子上。那些床上的事,竟然没有一个女子身上带有狐妖鬼恶的野味儿。
边关无战、内陆无患、朝臣无争、后宫无斗,夜睡时是一模一样的美女子,起床后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宫食和味道。乾清宫外的柳和槐,该绿时绿,该枯时枯;慈宁宫门前砖缝间的草,你说怎么有草了,第二天就有人拔得一根不剩,使殿前旷得如同蒙族那边的沙野样。如你觉得哪块砖地太寥太空了,说句什么话,第二或者第三天,砖缝的缝隙里,就种下了小菊和红花,一场雨后的砖缝间,便又长出一片网格状的小黄花和小红花。
很想有一次自己下旨让这样,臣们偏就不这样,惹得他如当年自己怒镇鳌拜、平定三藩样地拍桌子,把茶碗甩在朝桌下。很想端起杯子喝口茶,结果茶师忘放茶叶了,或放错茶叶了,惹得自己瞪起眼,不得不轻声说一句:“把茶师叫过来!”茶师就慌慌过来跪着求饶着,结果自己却对茶师说,“味道到底不再一样了,下次还这样。”很想在龙榻上碰到一个妖女来,朕自己的龙袍还未脱下来,那女子就急慌慌地把朕当成一个嫖客推翻在床铺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到朕的身上去,劈里啪啦做起男女间的事。
可是总没有。
没有和不会发生的,让皇帝想得血都痒起来,总想伸手从自己骨髓里抓出一把东西揉揉甩到哪,可谁又有能力从自己脉管抓出那把东西呢。日子明透如从外国进贡来的洋玻璃,除了平透余其什么都没有。这年的五月康熙又觉得人生无味了,会常常懒得吃饭,懒得说话,懒得看谁一眼睛。明明是自己让宫厨烧了蜂蜜莲子木耳汤,自己又端起汤碗忽然豁倒在地上。明明是自己让哪个宫妃夜到乾清宫,可妃子宽衣解带时,他又忽然招手让宫妃退出去,说自己想宁静一夜想想国家的事。说是想想天下国家的事,又半宿整宿地脑子空白着,整夜无聊到睡不着。御医去给皇上把脉看病后,说皇上龙脉有力,气血旺盛,一切都甚好,连身上的血流脉跳都精旺到如日刚出或风刚起,可皇上就是觉得天下太平,岁无动荡,日子太过空虚了,会常在宫里的窗口朝着天空望半天,最后自言自语地问着身边的朝臣公公们:
“边疆真的没有一点动乱吗?”
朝臣们就都跪下来:
“皇上英明豪圣,已经把中国的四方八疆都整治得安如铁桶了。”
皇上问:
“国内也没旱灾水灾吗?”
臣们跪着人人脸上放着光:“吾国吾民,千年动荡不绝,到了大清开吾圣世,降吾太平,如今天下百姓,房屋宽敞,路道宽广,丰衣足食,无虑无忧,请皇上放心静宁,安享圣明大世之好!”
帝便望着窗外不言不语了,把目光荡在一丝游云上,看了半天吸上一口气,又慢慢微微吐出来,跟着是一无来由的长叹声,如万里无云的阳光后,被皇上捕捉到了天翻地覆的雷雨样。这时候,所有的下臣和太监,就都看到皇上因为盛世太平反而无聊了,如大将军在和平岁月无所事事样,于是有人建议皇上到紫禁城外走一走,近至郊游去狩猎,远至泰山或嵩山,拜佛敬香散散心。有人建议皇上索性把江南的戏班调进宫里来,听听南方戏的软腔和北方戏的吼音有何不一样。还有人建议说,如果皇上觉得远水不解近渴了,可以微服私访,再到京城街巷里,看看胡同里的斗鸡和促织。这时皇上从窗口转过身,看着那让他看斗鸡、促织的太监的脸,既无不悦,又无笑意,一脸都是水洗过的木板色,只是眼角上有一丝什么跳动在挂着。也就这一刻,这一丝跳动被济仁公公瞄到了,公公便躬身上前进一步,说自己老家山东淄川有位叫蒲松龄的人,少年聪颖,满腹狐鬼,后来应试接连考取县、府、道的三个第一名,之后科举,却数考数落,伤了元心,于是游走民间,收集写作狐鬼故事,并将故事抄讲给百姓和书生,在齐地及中原,甚为传播和扬名,有的故事不胫而走,还会传到蒙地和藏区。如果皇上好奇这故事,倒不妨让这个蒲生据吾皇之志趣,每天都给皇上写一至二则狐鬼故事来,闲暇阅读,解闷取乐,说不定也是一番趣事和雅致,既打发了日子和时辰,又从那故事中体会了百姓和民情。
皇上把目光落在济仁公公身上去,想起自己登基前,年幼尚小,公公作为自己的伴陪曾带着自己在紫禁城的花园里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坐在花园的青石条凳上,给自己讲那些狐狸变仙、鬼回人间的奇故事;想起十年前,他在热河上营相遇的圆梦人和圆梦人的狐故事,于是望着年长自己三岁的公公问:
“是狐到人间、魂鬼返乡的故事吗?”
济仁道:
“那蒲生只要不让他讲人生世间的实在事,离开人世他什么故事都能讲。”
皇上问:
“相比热河圆梦人的狐故事,他们谁的故事好?”
济仁道:
“那圆梦人是这蒲生的叔伯弟,经商从山东到了草原留在那儿做了圆梦人。他的故事部是他这个堂哥的。”
皇帝一怔问:
“先帝在时你给朕讲的狐鬼故事也是从你他这儿听到的?”
济仁公公点了头。
“那就把这蒲生请到宫里来,每天给朕讲几个狐鬼故事吧。”
皇帝说着嘴角起了笑意,脸上显出了红润开朗的光。这是他许久以来脸上露出的第一抹笑,如成年累月的霾天突然露出来的晨曦样。然在御臣和公公都心里舒了一口长气时,济仁又跪着朝前上一步,说吾皇在上,实不可瞒,那蒲生松龄是自家的一门表亲戚,是自己姑姑家的二儿子,人虽才华横溢,诗文雄佳,但生性古怪,又长相丑陋,个头高武,却满脸麻子,实在看上去有辱这宫里的楼阁和玉人,倒不如把他请到京城来,让他住在宫外边,每天给皇上写完故事把故事送进宫,皇上有闲了自己看,没闲心了也可以让臣们诵给皇上听。济仁公公说完后,皇上略略闭着眼睛想一会,忽然昂头望着哪——“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吟了诗后皇上接着道:“杨贵妃能千里吃荔枝,那就让朕来千里听故事吧。”如此便吩咐济仁根据皇上的情绪和喜好,命那蒲生在山东老家为皇上编写鬼狐故事集,一天一则,或三天两则,可长可短,要奇巧轻松,雅致有味,写在纸上,装订成册,再由每天从京城赶到淄川的军马兵士们,将故事封入御袋,连夜换马返回,快马厉鞭,到宫内再由济仁亲手将御袋呈送给皇上,使皇上每天无聊时,都有一则两则奇巧轻松的故事看,使得皇上自一七一七年的五月始,有了一整年的轻松故事日,这也就是史家与民间传说的“康蒲故事”了,很有些贵妃千里品荔的意趣和隐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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