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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二连留守班的代班长。”
“守好营房,主要是喂好猪。”
“部队发射回来,不仅一头不少,而且又肥又壮,你照样是功臣,连队照样给你请功,照样给你嘉奖。”
部队就在一夜之间开走了。
隆隆的火车载着参加发射的军人们,从禁区的兵站那儿开出去,从他的心上轧过去,在一个早晨的朦胧里朝一个方向开去了。窗外被晨色弄湿了的景色被火车一刀一刀地收割去,就像一镰一镰割倒的庄稼丢在身后边,我把小腿肚儿有意靠在我的迷彩包上,感到了核裂剂的箱沿硬硬地顶着我腿上的肉,两眼瞅着被夜割了的景色,早晨的潮湿就滋润了我的眼。在这一刻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武胜关的南边大地是一种青绿色,有星星点点的艳红的花儿缀在那满山遍野的青绿上,赏心悦目得使人心里痒,仿佛你渴时有滴泉水在一珠一珠朝你干涸的心上滴。可过了武胜关,那青绿就渐次淡薄了,景色先是半青半黄,后来转为紫色的黄,再后来就完完全全成了褐黄色。
愈发接近我的家乡了。
我就要进入豫西山脉了。
下了火车,再坐七个小时的汽车,步行一个半小时,就是耙耧山脉了。
原来和耙耧山脉的褐黄一模一样颜色的土梁竟有这么大,和一个国家的疆界一模一样。山梁上仿佛有一股淡淡白白的地温,在晨时的清明里,缓慢地朝上升。我望着那地温,沟里、梁上、山巅,弥弥漫漫升上来,到半空就染上了金黄色。太阳从哪个地方要突然出现了,车玻璃上开始有了毛茸茸的暖。我把目光盯死在车窗上,山梁沟壑就如奔腾的黄牛群一般朝火车的后边飞,且那黄牛背上都泛着纯金和红铜的光泽,似乎那种铜光越来越亮,金光越来越弱,在金光即将被铜光吞尽时,无边无际的牛群忽然退潮一样奔进了一条浩大的沟,继而又涨潮一样从沟里奔出来,就在这突起的浪潮般的牛群的浪峰上,隐隐传来了一股细碎低沉的响声,那响声挤透玻璃,融进车厢,在我耳朵里热暖暖地流。我想有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一刻就要来到了,想若我在车厢外,一定能听到奔腾的牛蹄声,听到牛蹄踏破清晨和山梁的撕裂声。可惜我是坐在火车上。我为我是坐在火车上而惋惜。然而,就在我惋惜的一瞬间,这列火车上所有面东的车玻璃,都同时发出了低微温柔铜色的沙沙声,就像有一盆盆温水同时泼在了车玻璃上。
太阳出来了。
绿潮的车玻璃被红铜的汁液浇湿了。
有旅客睁开眼,“啊”了一下,把目光投在车厢的那端不动了。
一个乘警走过来,用手铐系了一个年轻人,大声吆喝旅客醒一醒,说年轻人是这列火车在这一地段的惯偷犯,天亮前从火车上最少扔下了七个皮箱,被火车下的同伙提走了。他请大家醒醒把自己的行李检查一遍。
这一唤所有的旅客全都睁开了眼。
太阳猛地一跃,一圆团儿就燃烧在了山梁的东上空,火车便奔驰在了阳光下。车厢里的人心也都冷起来,都低头、抬头看自己的行李,看自己的兜,又看那个年轻人的脸。我忽然紧张了,把系绳儿的脚本能地往外拉了拉。包还在,核裂剂还在。如果核裂剂包被偷了,被扔在了火车下,那就完了。全都完了。凡褐黄的土地都将在二十至五十年内寸草不生了。
一场虚惊。
石头落地般担心后的轻松溢满了我全身。乘警带着那个年轻人从车厢走过去。原来那年轻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至多比我大一岁,穿一条破旧的绿军裤和解放鞋。也许他当过兵,也许他家有人当过兵。他的脸苍白成一团少雨的云,而且含了核裂剂的黄。他从我面前过去时,一身的沮丧和一脸被抓获的失落,如同冬天的枯叶一样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在我手上、我脸上、我身上,那懊悔的落叶就把我埋住了。我想他不消说是这山脉哪座乡村的,不消说他家境一定贫寒得连一张旧纸、一捆柴草都没有,要有一捆柴、一把粮,还能烧熟一顿饭,他一定不会到这火车上偷。他也许和我鸟孩一模一样,自小失去父母就像一个羊羔被羊群遗落在山梁上。幸亏我还有大鹏。大鹏在最后一次回到耙耧山脉时,把我送到了他所在的部队上。我有吃有穿过上了天堂般的好日子。可那年轻人饿了就不得不小偷小摸了。后来就偷到了火车上。就被抓走了。
也许他会蹲监狱。
他如果是惯偷他一定得去蹲监狱。他不该是惯偷,偷那么几次就行了,有些吃穿就该适可而止了。可偷和抽烟差不多,戒不了。我儿时也偷过,被大鹏打了一顿就接着继续偷,偷玉米,偷小麦,后来偷了生产队长家的狗。一条狗卖了三块钱。再后来,再后来我不到七岁就把村长家的架子车轮推到了我家里。
大鹏说:“哪来的?”
我说:“村长家里的。”
大鹏说:“干啥儿用?”
我说:“你不用挑粪了,用车拉吧。”
大鹏说:“村长让咱家用?”
我说:“他不知道,你用完了藏起来,割麦也不用再担了。”
大鹏打了我一耳光。他哭了。
他打了我他倒又哭了。
我就不再偷盗了。
那年轻人一定是家里没有如大鹏那样打了别人自己反倒要哭的亲人了。要有他会和我一样偷几年就不再想偷了。我听见那乘警把那年轻人带到下一节车厢让旅客都醒醒。这边的旅客都在骂那年轻人坏良心,该抓进监狱蹲上一辈子,又庆幸自己的行李还在架子上。
我解开腿上的绳子,把迷彩包又往车座里边推了推。要是那迷彩包里装的不是核裂剂,而是我的衣服和吃食啥儿的,我一定把我的迷彩包当众送给那个年轻人。我不管他是不是惯偷犯。他和我年龄差不多,他又比我少一个大鹏那样的哥。
有大鹏这样一个哥哥就是好。
村长说:“你爱吃大米白面吗?”
我说:“当然爱。”
村长说:“想穿部队的军装吗?”
我说:“想。”
村长说:“去当兵不去?”
我说:“去。”
村长说:“不怕打仗?”
我说:“不怕。”
村长说:“那就让大鹏把这一碗好饭让给你吧。”
大鹏就把这一碗上好的饭食让给我吃了。
我就当兵走了。
有点弟继哥业的味道儿。
大鹏他最终没有留在部队上,没有成为英雄,可他的壮举令人惊异使人赞叹把禁区内所有的军人都给震慑了。
他一个人打死了五头野猪。
野猪的杀伤力要比狼凶猛,可他一个人竟把五头野猪打死了。那时候部队被专用列车隆隆地运出了南方那座著名山脉的山皱间,留下万里空落搁在他的内心里。他一下垮了。一下被失落像军用大帐一样遮盖了,建功立业的满风航帆被谁把拉绳割断了,迎风的大帆稀里哗啦落下来。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能力拉起了。批示说让他下连锻炼半年,表现好后即恢复干部职务。表现好是有标准的,打水扫地兢兢业业是基础,要有一点“大事”是表现好的及格线。他想着发生一件大事给他干,等下雨了羊群困在崖头他去把羊群救下来,等有战士忽然有病且还生命垂危他一口气背上几十里,到旅医院医生说一句“再晚来十分钟他就没救了”。医生救了那战士的命,也等于他救了战士的命—战士得救了,他却累垮了,累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营院有半个篮球场,一个篮球架,那篮球架后面有一段围墙就要塌下来,却又总也不肯塌下来,像一个年事已高又多病多灾的老人,都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可老人却总是拄着拐杖干咳着弯腰站在人面前。他去那段破墙那儿查看了,垒石头的地基过矮,雨水已把紧挨地基的坯墙那儿淋出了一个深深的糟,只要一场雨,只要战士们打篮球时有人撞一下那段墙,甚至篮球朝那段墙上砸一下,那段墙就要倒塌了。每每饭后和星期天,那半个球场上就有人打篮球,就有人站在那段墙下看。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站到那段墙边上,相距墙有几尺远,立在一个三角顶尖上,看打球,更看那时刻就要被撞倒的墙,随时准备着墙忽然倒下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战友得救了,他被砸在了墙下边,双腿骨折了。
球场上如常言描述的热火朝天。
有人唤:“大鹏,你上场。”
他连忙摆手:“我不行不行。”
那人说:“来嘛,锻炼锻炼。”
他说:“真的是不行。”
有人把他推上了场,他故意在球场上连续犯规被裁判罚下来。罚下来他就又站在那段破墙边儿上。有时候看的人不在那墙下看,他在那儿唤人家说些什么,战士们就又到那墙下了。和平年月,战争像故乡的那种人情一样使他感到温暖又感到遥远。夜间看新闻联播,战争的消息使他心里怦然一动又感到那消息与中国无关的失落。他开始渴望战争了。他并不知道战争爆发他在战场上会如何地表现,如何地作战,可他坚信他不会再因为恐惧吓尿到裤子上,不会因为看见了死尸而向后边退回来,更不会犯那个“战场逃离罪”。他想,战争爆发了,他就写一份血书调到陆军去,到一个步兵连,和步兵们一道端着枪去冲锋、去流血、去证明自己是男人、是军人,是和任何军人都可相提并论的人。是的,他曾经犯过“战场逃离罪”,可那是过去,那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来临了,他就让一个真正的军人产生了。他渴望立功,甚至渴望牺牲。如果在战场上,因为他冲锋在前,倒在敌人的机枪下面,后边的部队冲上去了,看见他死了,都向他致礼,向他鞠躬,向他鸣枪,向他脱下军帽,那他就死而无憾了,就幸福得无边无际了。他开始设想他的死,设想他死得壮烈,死得英勇,死得可歌可泣,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把他和从前那个大鹏对不上号。
可是,战争像遥远的耙耧山脉的人情。
他把他全部对牺牲的渴念都寄托在球场边上的那段坯墙上。
然而,部队拉走了,没人再打篮球了。因为拉走,他的渴念愈发强烈了,一种无法说的逼真的战争图景不断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滴晶黄的渗漏的核裂剂无时无刻不挂在他心中,那发射架的最顶上,建功立业、流血牺牲的风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他脑里乘风破浪着,然而结果呢?
他被留守了。
原本就十分空寂的禁区愈发空寂了,一天间除了从头顶飞过的鸟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每个连队留守一个班,负责卫生、房舍、菜地和喂猪。他被任命为留守班的代班长,分工时自然挑了最没人挑的活:喂猪。猪饲料在一间仓库里,一日三餐挖出一桶来,倒在大锅里,半锅水,一架火,煮熟再放冷,将猪一喂就再也没事了。他不为自己成了饲养员而痛苦,他为他再也没机会立功了而痛苦。别的战士们闲下来乐得欲神欲仙地打扑克、下象棋、打篮球,他一个人闷闷地在营院里边转,就是他们打球他也不再往那段将塌未塌的墙那儿去站了。
只有打球的人,没有观众了。
他精密地计算过,只要不是人为地倒塌,那墙就只会砸住看球的人,砸不住打球的人。
他无望了,失落山一般压在他心上,夜间的失眠像往日的瞌睡一样通宵达旦地陪伴着他。不能入睡,他就穿上衣服独自在空荡荡的营房里边走。星月的光泼在他身上,身影如纸灰一样轻飘飘地在那光上游,直游到月落星稀,他的身影同光亮一道消失了,东方的山顶上有了浅白色,他就往饲料仓库去,开始提一桶麦麸或稻糠去煮猪食。他不知道他想干点大事为何这么难,难得如他面对核裂剂想要壮起胆。喂猪、种菜、扫地,在营房里闲逛,他几乎对立功无望了,对建功立业完全丧失信心了,几乎对重新做一次人的信念都垮了,可冷丁儿机会又来了。冷丁儿他又听到了树林里边的野猪叫。猪嚎的声音又粗又犷如滚山的石头从他身边哪儿的山上滚下来,他一下被那嚎叫的声音惊醒了。
那一夜没有星也没有月。时间在他的生活里如一团黑的黏稠的水,分不清那一日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模模糊糊把自己放在那时间的黏水里,不问哪儿是这一天的边,这一天的沿。白天喂猪,晚上转悠,有时他白天转悠,晚上再喂猪。可那一夜他从营院里转到营院外,沿着部队早上出操的马路,水上的浮物一样漂动着,不知道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也不知道是星期几,还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他漫无目标地走着,忽然就听到了路边的林地里有吱喳吱喳声,那声音悠然响亮,如他在静夜散步的脚步声。
他站住了。
那声音从东向西由近至远地响过去。
然后,冷丁儿粗犷的嚎叫在黑夜中呈出白亮重又响过来。
他呆住了。
是野猪的嚎叫声。
想起那野猪嚎叫的地方,正是连队猪圈那儿时,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心房的狂跳如枪声一样响起来,转身就往营院的猪圈那儿跑回去。夜是川流不息的静,他的脚步战鼓一样擂在夜的胸膛上,也擂在他自己的胸脯上。就是天翻地覆也想不到,他建功立业会在这时候,会建在这野猪的身上去。他忽然想起来,只要部队每次离开营院拉出去,一周半月之后,都会有野猪到猪圈那儿活动的。说到底它们是同族,野猪和家猪们配种的事每年都发生。家猪到了发情期,它发疯似的叫两天,越过猪圈就到山上森林里边了,三朝两日之后,母猪又安安静静走回来,脸上的兴奋红得一片一片掉在猪圈边和猪槽里。又过一些时日,它就大了肚子,就生了一群比家猪吃得多、跳得高的小猪崽。眼下,那猪圈里有两窝半大的猪是野猪配的种,只要听到森林里有野猪的嚎叫声,它们都会惊喜地抬起头,望着野猪叫的方向迷怔好一阵。
他刚入伍的第一年,部队到导弹阵地驻扎了一个月,新兵留在营房搞队列,都曾连续几夜听到野猪在森林边上叫。叫的时候一连的一窝猪儿都竖着耳朵听,那母猪就在猪窝哼哼唧唧打旋儿,饲养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猪圈门去看时,不意那母猪领着它的崽儿就逃往山上了。
上了山就再也没回来,连队用一个排的兵力,三天三夜在山上搜,也没找到那窝猪的半条影。
那是一窝和野猪配种的猪。
大鹏知道这野猪要来猪圈这儿干什么。部队拉走半月了,队列的脚步声和嘹亮的队列歌曲从森林消失了,休息的喇叭告诉了森林这一切,野猪来寻找它的后裔了。他又惊又喜地跑回去,到猪圈那儿把脚步收起来,便看见那半大的两窝猪都从睡棚下钻出来,站在圈里四处地望,仿佛在找着什么惊喜什么奇迹什么刺激和兴奋,在黑夜里它们站着转着像一个个黑色的轮,他看见它们就知道那野猪就在这附近的森林里。找来一张锨,持在手里,他躲到猪圈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着野猪的出现。
他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再听到野猪的嚎叫,没有看见野猪的身影儿。
他知道,是他的脚步声惊走了那野猪。
第二天,一如往常,该煮食了煮食,该喂猪了喂猪。喂猪的时候,他把连队的十八头猪查了一遍,有七头百斤重的猪,嘴又尖又长,牙齿张在嘴外,猪毛稀,但粗而壮。不消说,这七头猪是野猪的崽。他把这七头野种隔开在四个猪圈里,把野崽的母亲赶到圈墙最高又最厚的猪圈里,把所有的圈门都用铁丝捆结实,把墙的豁口垒上了。
忙了一天,暮黑时过来了一个连队种菜的兵。
兵说:“我昨夜听到了野猪叫。”
他说:“不会吧?”
兵说:“真的。要我晚上和你轮流守夜吗?”
他说:“不用。需要了我叫你。”
他像迎接一场战斗那样,做好了战斗的一切准备:锋利的尖头铁锨,换了电池的电筒,系紧鞋带的战斗鞋。也看好了猪圈周围的地形,后边是森林,左右两侧是山坡,山坡上有草有树,还有一股四季叮咚的泉,无休无止地朝前面沟里流下去。就在这泉边上,有一块他每次挑来猪食放桶的平地,一间房样大,地面上撒了厚厚一层沙。他把这儿选为和野猪的搏斗场,决定在这平地上生死一战了。
可是,第二夜野猪没有去,使他空守一夜。
第三夜,野猪又没去,反把他的双眼熬红了。
“班长,你的眼怎么了?”
他说:“害眼,没事,我滴过眼药了。”
第四夜,月明星稀,营院在溶溶的光亮里,宛若一落无人居住的村庄,他持了铁锨,在梧桐树下候到下半夜,就要瞌睡了,听到了林地那儿有吱喳吱喳的声响传过来,接着野猪的嚎叫又嘶哑又粗犷红白艳艳地传来了,那叫声如石头一样砸在猪圈的睡棚上。先是那头老母猪从棚下钻出来,在圈里就地打着旋儿哼哼唧唧叫出有血有肉的应答声,继而那半大的七只猪也都出来了。因为它们才半大,就默不作声只在圈里仰头望,打着转儿找。大鹏警觉了,他把身子藏在树影里,两手端着铁锨对着森林那儿一动不动地等候着。
不消说,野猪听到了母猪的应答声,它忽然不叫了,往森林边上走了走,站在一块空地上,从猪圈的墙上朝着猪圈瞅。大鹏看见那头野猪的嘴,如同长老的丝瓜一样搁在半空里,猪身子又瘦又长,叫人心疼它的老。它看见了猪圈的母猪了,它们彼此都静静地望着,有一阵悄无声息含情脉脉差一点打动了大鹏的心。他看见那头又老又丑的野猪孤独得在森林和他在军营一模一样,他想到把猪圈门打开,让它们见一面。就让它们见一面。然而他仅仅这样想了想,他就骂自己的无能了,窝囊了,胆怯了,说你不干这件大事了?不建功立业了?部队拉走时,指导员和教导员都曾对你说,每次部队离开营房,没有一个饲养员养好猪,不是丢掉几头,就是有一头两头跑到山上被什么咬死了。教导员说这次部队外出时间长,你若能保证一头猪不丢,营里给你嘉奖,若不仅不丢,还找到往年丢猪的原因,营里给你报功。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之所以没有部队猪就丢,是因为野猪敢在没有部队的时候来到营院边的猪圈旁,敢嚎叫着把它的种崽和配偶叫到猪圈外,然后把它们引到森林去。他在梧桐树下的暗影里,就这么悄没声息地默站着,看着野猪,也看着他身边的圈,发现真正想跳出圈外的还不是那些野猪的崽,而最想出圈的是那母猪们。不消说,外边的野猪是一头雄性了,如果也是母猪,家猪就不会含情脉脉地和野猪对视那么久,不会在对视之后,那野猪在林边地上只叫着打了一个旋,那头母猪在圈里就叫着打了四五个旋,还拼命地拱着圈门要往圈外出。打完了情旋儿,东边圈里的母猪忽然把圈门的铁丝拱断了,圈门开了一条缝,它把头从那门缝伸出来,死死活活往猪圈外边挤。那野猪本来从林地边的斜坡上下来了,本来是要到猪圈前帮着母猪开门的,可这一会儿又一根铁丝被母猪从门上挤断开,忽然它的半个身子到了猪圈外。大鹏不能不暴露自己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的猪没有丢失才能和野猪有一场战争爆发,而不能和野猪的战争爆发了,自己的猪反倒丢失了。若那样,自然他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他从树后蹿出来,一铁锨拍在那母猪的头上。母猪一惊,把头缩回猪圈了。
然而,不出他的意料,那野猪发现有人藏在那儿,出其不意的惊吓,使它掉转身子箭一样地射进了森林里,留下的吱喳声转眼便由近至远地消失了。
无限的落寞像雨一样打在大鹏身上,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全都潮湿了。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才知道这当儿东方已白,乳色已铺在了猪圈前。
天亮了。
又是一连三天野猪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再出现了。
星期天他步行到旅部,又搭便车去了一趟县城,在城里最大的书店的儿童书柜买了一本精装硬壳的《绘图儿童动物辞典》,在辞典的第二百八十六页,他找到了如下词条:
野猪:是家猪的祖先。它的外貌像家猪,但头比家猪细长,嘴巴突出呈圆筒形,两只耳朵挺立,四腿比较细长,脚蹄较尖,适于奔跑。
野猪嘴很馋,不管是生的、熟的、活的、死的、荤的、素的,凡是一切可以吃的都喜欢吃。它们十分胆小,但在反扑时却十分凶猛,特别是雄野猪被打伤时,它会拼命向猎人和猎狗发起激烈的反击,有时连老虎也怕它三分。
从县城回来,他把那词条读了三遍,发现关于野猪的解释既平白又啰唆,于是,用红笔把那注释浓缩成了几句话:“野猪,家猪之祖,头细长,嘴突出,蹄尖宜跑。嘴馋,生熟死活荤素均喜。胆小,但反击时激烈。”
他把胆小二字完全用红笔圈了,后悔自己的突然出现把那野猪吓着了。之后,在宿舍他独自转了几圈,出门提了三桶麦麸,煮了满满一锅猪食,便回屋睡去了。
他睡得又香又甜,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他没有喂猪,而是打着手电提着那些猪食,径直走到猪圈后的森林里,沿着一条小路,每走一段把那熟猪食往地上倒一堆。一担猪食一倒一路一直倒至森林的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破例到连队宿舍和留守的战士们打了一阵扑克牌,还下了三盘象棋,以二胜一负退出了棋局。
该睡了。
夜深得如一眼枯井,营院这儿的灯光全都熄成黑色。整个山脉和林地都在黑色中沉静着,这时候大鹏拿了他的铁锨,到林地边的小路上,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山坡的地面,在冷阴阴潮润的静谧里,他隐隐听到了森林深处有野猪走动的响声,有饿猪吃食的嚼声,心里抖动一下,他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静默悄息地,他走回来检查了猪圈的围墙,检查了那头母猪圈的木门,试了精心设计的圈门的门缝,用手量了门缝的距离,算好刚好够母猪伸出半个头来,而又不能从门缝挤出,把两头饿得哼哼叫的猪赶进棚里,从煮食锅中又挖出一担猪食挑来,隔墙倒进猪糟,在那些猪们都争着时,他便藏到了梧桐树后,卷了袖子,系了鞋带,等着野猪的到来了。
野猪来到的时候,大鹏已经在那树后等得不太耐烦,就像战争前无休止的寂静使战壕里的士兵焦躁不安又有些瞌睡一样。月亮已经出来,上弦,月牙儿挂在游动的云丝上,后边跟了许多晶莹的星。他倚在树上打了一个盹儿,睁开眼时,圈里的猪都已回到睡棚里。地上明明亮亮,溶溶一片。看看猪圈后的松树林,那儿静得能听到这个季节松针换叶的落地声。他奇怪为什么到了这时候野猪还没来,想出去再趴在林边的路上听听,可刚一抬脚,就忽然听到了野猪吃食的声响从林里传来了,且不像是一头猪,而像两头在争林边那一堆熟麦麸。两头猪,他浑身不自觉地颤一下,把手里种菜的铁锨攥紧了。不消说,一场战争就要爆发了,敌人已经到了近前,他已经在战壕等得心急如焚,且,面临的敌人,不是他预想中的一个。他把腰带紧了紧,想一头也好,两头也好,既已投入了进来,你就没有理由再退缩。你已经退缩过一次了,已经犯了一次“战场逃离罪”,你不能再有第二次退缩了。英勇、荣誉和一个军人的称谓,都要从现在开始了。懦弱、胆怯的那个犯有“战场逃离罪”的排长,都将从现在远他而去。你将从现在开始,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军人了,做一个人见人敬的军人了。村长再也不会不给你挤出二亩地,县民政办也不会再把你的工作分配介绍信像扔烟盒纸样扔到办公桌上,说正常的转业军人还没法安排,那些立过战功,边境战中受过伤的都在蔬菜公司卖菜,你让我们把你往哪儿安排?战争来临了,一切都将过去,也都将开始了。野猪已经从林地出来,踢在树枝上的吱喳声干烈烈地响在大鹏的心里,而他首先看见的不是两头,而还是那头又老又丑的野猪,警觉地在林地边上朝这边树下望望,在地上低头嗅了一下什么,然后就放心地朝前走了几步,往猪圈那儿瞅瞅,在半坡上仰头嚎了一声,像疯子一样,就地打了几个旋儿。野猪的嚎叫声没有几夜前的叫声嘶哑、响亮,似乎它是半压了嗓子,然那叫声有潮润煽情的味道,而且它就地打转时头摆得和招手一样。不等它的嚎声停下来,圈里的母猪就从睡棚出来了,仿佛有约在先,从门缝望着野猪把旋儿停下来,母猪便接力赛似的哼哼叽叽叫着转了几个圈,然后便发疯似的去拱猪圈的墙,去拱猪圈门。他听到了“啪嚓”一下什么扣在地上的声音,把头从梧桐树身后朝一侧偏了偏,看见几个猪窝的猪全都出来了,另一头母猪把猪糟拱翻扣在了猪圈的地上。
一切都如他设计的一样,一切都按着他的计谋进行,一切都在他的圈套之中。月光如水。猪圈远处的营院在留守士兵们的睡梦里静得无声无息。再远处的竹林,旺盛得如一片未经牛马践踏的草地。更远处,对面的山和林,通讯架和电线杆,都在月夜里站立着,默不作声地观赏着战争的准备。两山之间沟里的流水,哗哗如泼妇不绝于耳的话语,而他身边的泉水,缓缓地流到沟底,汇入沟底的河中,便不见影了。他朝身后望了一眼,看见身下的河,在月光中呈出青白之色,玉带一样在青石的缝间躲躲闪闪。他把身子往树上紧贴了一下,生怕掉进沟里似的。这一贴,他弄出了一个响声,那头不停打转的野猪,冷丁儿不转了,直愣愣地盯着这儿。
他一动不动。
野猪也一动不动。
他仍一动不动。
野猪又嚎叫一声,把旋儿打得更加急切,更加快捷,像钻进了龙卷风里一样。那七头半大的野猪的种崽,这时候似乎受到了一种召唤,也都在圈里叫着打旋。两头母猪,死死活活地拱着猪圈的木板,把嘴和半只头从门缝伸出来,叫声尖厉而又紧凑。一个世界都被猪圈的摇晃带动起来了,圈门的碰墙声,猪群的哼唧声,野猪的嚎叫声和它们急不可耐地走动、打转的脚步声,像散会的会场一样,热腾腾地把一个山谷煮沸了。大鹏有些心急,他不知道那野猪为什么不从山坡上下来离母猪近一些,为什么不过来帮它们把圈门拱打开。它的力气是家猪的三至五倍,那本动物辞典上介绍得很清楚,可它蓄有力气为什么不过来他就弄不明白了。他捏锨把的手上出了一层汗,风一吹双手又冷又凉就像人在夏天双手伸在了寒冬里。往营院那儿瞅了瞅,幸好这儿的地动山摇还没有波及那里去,留守的兵们都还在沉沉地睡。不醒了好。陪他们下棋打扑克,就是为了让他们这时候能香喷喷地睡,能让他独自一人发动这场战争,也独自一人结束这场战争。东方晓白,他们从梦中醒来,只要看到战利品在猪圈前的平地上堆着就行了,只要他们知道他的英勇就行了。
他如愿以偿。
他们没有醒来。野猪在他们的睡梦中既不嚎叫也不再打旋,怔怔地立着呆了一会儿,竟自朝家猪这儿来了。两头母猪把头如他设计的一样,挤进半宽的门缝,却没有能力把门挤开,焦急的叫声,火爆爆地响在这夜里,终于把谨小慎微的野猪召唤下了山坡。它竟直朝猪圈的门口走来,母猪看见了它,忽然不再挤那门了。
就在它们相会的片刻,大鹏在树后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这头野猪打旋儿的那块坡地上,竟齐刷刷站了四头比他喂的半大的家猪稍大的野猪。
月色明白,水浸浸地流动着它的光色。那四头野猪,在月光中站着,把头仰到这边,如四口对着这儿的炮管。大鹏身上的汗轰然一声出来,又哗啦一声落下,他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战。那寒战落在地上,如冰块落在青石地面一样,冷森森地叮当作响。
不是一头,而是一群。
之所以这头又老又丑的野猪敢无所顾忌地朝他这边走来,原来它身后还有四头壮胆的。他感到不是野猪上了他的圈套,而是他上了野猪的圈套。一种后悔自己无知无能的感觉,像水一样把他浸泡了,火辣辣在他脸上。他似乎想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尿出来。尿到裤子上。慌忙腾出一只手,隔着裤子把自己的大腿里侧掐了一下,当指甲挨着皮肉时,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腿在哆哆嗦嗦地抖,于是他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操你八辈你在抖什么!”
然后,一连在大腿上掐了几下,感到大腿的肉疼了,便双腿站稳了。带着渴盼地瞟瞟营院,营院依旧在月光中香沉沉地睡着。只有靠你自己了,他想,你把它们招了来,你就和它们拼了去。母猪又在圈里拱着门,把嘴伸到门下向上挑,试图一下把门摘下来。野猪悠然地走了来,过了那边的第一个猪圈、第二个猪圈,径直朝母猪这边走来了。战争也就这样降临了,生死也就只靠你大鹏一个了。五头野猪,退缩了野猪也不会因为你的退缩回到山上去。母猪的召唤,野猪的群胆,无论如何它们都要凑成这次营救了。倘若它们成功,母猪和那些半大的猪崽都将跟着野猪跑到山上去。这将是一次最大的群猪丢失事件,而你大鹏,和着那次战场逃离的过错,将终被这座军营赶出去。不仅是彻底地离开军人的行列,而且,将彻底地被耙耧山脉所不容。“连猪你都怕呀!”这话不仅会从村人口里说出来,姑和鸟孩也会这样说。那时候你就将真正地无家可归了,真正地活着却如死了一样了。没有退路了,就算是真的一场战争,你也必须冲锋上去了。生和死,都在这一瞬之间,且你身边还有一座营院,厮打起来他们能不醒来吗?
野猪到了近前。
眼下不能叫醒身边的营院,不能让野猪循着叫声扑来。要把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留给自己。
野猪到了母猪的圈前。
你一个箭步上去,一锨扎在它的眼上,先让它一只眼睛瞎了,别的野猪受到一个冷丁的惊吓,也就只能转身跑进林里了。
母猪和野猪隔门相望。
野猪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它正嚎叫,你的又一锨砍了下去。
母猪又突然拱起了圈门。
那四头野猪从森林冷静下来以后,又反身扑了过来,可它们的嚎叫声,把营院惊醒了,留守的战士们都跑了过来。
母猪把圈门拱得叮咚叮咚,那圈门依然结结实实拴捆在墙上。野猪终于最后向前走了一步,要用它大于家猪三至五倍的气力了。一切都将从这一刻开始,枪声和炮火轰然作响,火光烧红了半个天空。树木在炮火中哗啦哗啦倒将下来,燃起的黑烟和旺火把整个阵地上堆满了枯焦的气息。他闻到了焦煳刺鼻的熟肉的味道,带着枯黑和红艳艳的血气,从阵地的哪个方向飘过来。看不见还有别的战友,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山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战了是死,不战也是死,那何不端起枪冲出战壕痛快淋漓地向那黑压压的一片扫射一排呢?
野猪从容地把它的长嘴插进了一个宽些的木棍门的缝中。
大鹏一下从黑影中冲了出来,端着铁锨吼叫了一声刺到了野猪的头上去。他没有感到铁锨的圆尖像刺进泥地一样扎进去,而像撞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把他的铁锨顶了回来。他心里一个紧缩,发现那野猪一下被他推翻在了地上,顿时嚎叫起来。借它倒在地上之机,大鹏举起铁锨,在它头上、身上砍了数锨,每一次它想从地上站起时,他都嗷嗷叫着把铁锨砍下去,使那野猪没有立稳四蹄之机。月色正明,偏西的天空有蓝瓦瓦的白色。他挥动着铁锨,一起一落,一退一进,身上再也没有了胆怯,一门心思想尽快把这头野猪砍倒在地上,可每一锨落下去,他都感到他的铁锨是落在一张干硬的牛皮上,发出灰暗木钝的响声像一条木棍在捶打一条麻袋。倒是这头野猪的叫声不再嘶哑,而是尖厉热烈得像一柄新出炉的剑了,把天空划得零碎热烫。他最后一锨砍到了野猪的前腿上,它明明已经站起来,又咚的一声倒下了。
他为这咚的一声感到快慰。他想如果是仅有这一头野猪,他能把这头野猪剁成碎泥用锨铲到营院里,铲到军营面前让这座军营看一看他大鹏也是男人也是军人也是堂堂正正的,可惜那四头野猪在山坡上过去了那一瞬间的惊怔就一齐向猪圈这儿扑过来,围成一个月牙把他逼得朝后退了几步。这一退,那头地上的野猪竟从那儿站将起来了,狂暴地嚎叫着向他冲。他一挥铁锨打在了猪头上,身子又一闪,跟着上来的四头野猪有三个扑了空,有一个擦着他的身子跳到了他身后。
他一个趔趄倒下了。
就在这一倒,又有一头野猪咬到了他的腿。那野猪似乎想把他拖到哪里一样,用力拽着一步一步向后退。他感到了腿上有一股热黏黏的东西流出来,像温泉水一样喷在他的军裤上,他用力一挣,听到一声撕裂的声响便从那头野猪嘴里挣脱了。他正欲爬将起来,又有一头野猪排山倒海一样撞在他身上。他感到从他的胸部里边被撞出了一股红腥的气息,沿着他的喉道急速地升上来。用力把这股腥气咽下去,他就终于明白他被这一撞击垮了。月色清明,地上有一摊黑色的血,像污水样朝四周流动着。五头野猪,都已被他激怒,它们相互挤着脑袋朝他身上扑。他在地上的血浆里滚了一圈,看到那最老的野猪嘶裂着它血淋淋的叫声,朝后退了一步,忽然纵起身子,跃在了半空,在这一刹那里,他欲要站起,腿上的疼痛使他又趴在了地上,忙就地翻了一个滚儿,躲到了梧桐树后。
那头老野猪,扑了一个空,从他的腿上飞将过去,划一条月亮似的圆弧,极流畅地跌进了梧桐树下的沟里。
他抱着那棵梧桐一动不动。
怪异的奇迹发生了。
老野猪落进沟里的声音沉闷而又轰然。随着那闷白色的声音从沟下传上来,第二头野猪沿着它扑下去的轨迹,也一跃流畅地扑进了沟里。
第三个一跃。
第四个一跃。
第五个一跃。
他瘫在树下,看到了五个轻盈的影儿从他腿上飞了过去,听到了白亮亮的五声粗犷的嚎叫像五条机织粗布的白色布匹从他身上流畅地搭到沟底,继而,有五声沉闷的如沙袋跌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从沟底传了上来。
它们,为没有能力斗垮一个人,而集体自杀了。大鹏,终于放松下自己,尿到了自己的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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