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府镇
府镇在去往第二门世界的中途上。
在远离隔开府镇的元荒戈壁上,皇上走得太长时间了。他好像走了一整年,至少也是一个季节一整天。有一片沙漠大得如从大清的长安到金陵,又有一片戈壁是条长狭形,而那图上的路,正在山峦戈壁的边沿上。左一边戈壁上的日光像湖泊里的水,有时泛出苔绿色,有时泛出芽青的一湖光芒来,让人觉得有海浪涌来会把皇上卷进湖海里。好在路的这一边,又是黄沙野草与低矮矮的荆棵子。守边的将军曾向皇上说过大清的甘肃张掖那地方。唐诗里也都写过那地方。大漠风尘日色昏,愁云惨淡万里凝。回乐峰前沙似雪,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那样的句子和诗言。皇上是背着这些句子穿过沙漠的。路上遇到了一十三个岔路口,每遇路口他都要拿出地图比照一阵子,有时那宽路和窄路尺寸似乎一样儿,他会用一根棍子去丈量哪条路宽哪条路窄些。行窄路,喝生水,吃野果,还有两次在一洼水里捉了生鱼吃,腥味泛上来,让皇上把吃的全又吐出来。有几次皇上都想返身往回走,可扭回身子看,前也荡荡,后也茫茫,尾末还是沿着地图上的小路朝西了。
终于看到有一片府房在前面影影晃晃坐落着,房子在远处,像风里走凝着的云。期冀到来了,朝着那影城云镇走过去,到了却是一片干死在沙漠里的胡杨林。以为自己必会死在这沙汉戈壁了,疑那半夜拿走一封信而留下这张图的人,是穿了自己龙服的假皇在桑原立国称帝后,派来的奸细要让自己走进深漠死在元荒上,可却这时候,绝望堆满身子时,在脚下偏又看到了一片绿草和在草中落着的金黄色的蝉虫儿。
沿着那草走,竟看见了一条湿线儿。
沿着湿线走,追上了一条河。
沿着蜿蜒清澈的河边小路走,看见午阳下有一堵比城墙小的寨墙横在一片稀落疏生的林后边。以为是幻觉,拖着身子朝那寨墙下面去,到那林边倒了下来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一连声地唤皇上,他闭着眼睛问了一句话:
“到了吗?”
“到了呢,”有个声音说,“皇上到了呢,你赶快喝口水。”
心里像将死时见了太医样,不是去喝水,而是慌忙抓住太医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说,“为了大清,为了江山,你就最后给朕赌下一剂猛药吧。”然后用力闭着眼,紧紧抓着太医的四个手指头,如把一个国家托付给了太医般。可却这时候,来到皇上面前的,却不是国家和江山,是流在嘴边的一口清水和凉气。嗓子里的烟火扑灭了,凉气如同朝露降在烈尘上。身上有一股气流从嗓子那儿浸到浑身上下的脉管里。皇上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这时是坐在御臣高翰林的怀里边,边上还站着周修撰、赵巡抚和曾经的金榜状元们,还有十几个文武朝臣和将帅。赵巡抚似乎对高翰林留着戒心和分寸,高翰林每对皇上说话和做事,他都要斜目去看他。皇上对这里立站一片的下臣们,似乎个个都熟悉,全都在朝堂或宫里见过都给他们下过旨,赐过爵位和银两,可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们一一的名字来。太阳依旧热辣辣地刺着眼,有两棵被晒蜷叶的树,薄凉的影儿铺在皇上的脸上和身上。那道流过来的小河在树的那一边,水凉气带着些微的薄风在吹着。看见皇上睁开了眼,面前的人都惊喜地朝着皇上跪下来,齐声大唤着:
“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这唤这祈祝,让皇上想到在元荒里那人说的到府镇会有臣子们在寨门外的迎接了。于是又扭头朝身边看一下,果然看到一墙古砖横在日光里,有一拱圆门能过去一辆马车宽,和他进入梦城九门的第二门样大小着,物形相似着。“这是府镇吗?”皇上打起精神问。跪着的十几朝臣们,点头说正是府镇呢,皇上一路劳顿辛苦,臣们在这恭候多时了。皇上也便慢慢从虚慌无力中站起来,又看看寨门、树木和那条河,见那条小河从寨墙下的一个拱洞流进府镇去,便把目光收回来,说了句“快扶朕到镇里,最急要的事情是朕要吃些东西洗个澡。”说完见面前跪着的臣子们,都面面相觑不说话,仿佛有不便开口的事情要告诉皇上样。“怎么了?”皇上问着扫视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依旧不说话,都把目光落在了高翰林的脸上去。尤其赵巡抚的目光看着高翰林,好像眼里总暗暗藏着笑。高翰林也就终于硬着头皮跪着朝前上一步,深深叩了头,让额门碰在沙地上,抬头时额门上还沾着一片沙,然后他用风沙样的嗓音说,府镇等皇上到来很久了——府镇自上年就开始有瘟疫传染着,整个府镇里,家家都有死伤都有每天发烧的人。说住在府镇里的人,世代都是在宫里、州府和郡城为皇上做事为僚的,每一家的主人不是进士就是举人呢,到这边又都住在一起建了这府镇。而这瘟疫不知是从哪传染过来的,是想要毁了这府镇。现在府镇的人口已锐减三分有一去,死的都到第四、第五道的世界了,而今能拯救府镇的,也只有皇上了。
皇上就又惊愕地朝着大家看,朝着府镇的寨墙看,还朝着荒漠的远处看了看。问说怎么救府镇?大家又都把目光再次落在高翰林的脸上去,等着高翰林来说出那句话——
“需要皇上的血。”
高翰林果然硬着头皮说了这一句,又朝皇上响砰砰砰地连磕三个头,抬起头说皇上因为是皇上,只要皇上肯把自己的手指弄烂一个口,把流出来的血在几个碗里滴几滴,让众臣们将这几碗血水悄悄端进府镇每家分几口,也许这瘟疫就在病人身上去除了。说到这儿高翰林又偷偷瞟了皇上一眼睛,目光就硬在皇帝脸上了。这时别的三品、四品的朝臣们,也都大胆地盯着皇上看,目光里有哀求也有硬冷冷的光。
寨门外的天地突然静下来,像皇上在戈壁元荒最中心的那一天。流水在身后响得如宫里谋反疾跑的脚步声。皇上很清楚地听到了高翰林对他说的话,可就是想要再去追问他一句,便用一样冷硬的目光盯着高翰林:
“翰林,你把说的再说一遍来。”
高翰林:“府镇要用几滴皇上的血。”
皇上道:“你是想让皇上赐你一死吗?”
高翰林:“来这儿的都是在大明、大清死过的。地府也不是石板铁板无隙无缝漏,官高爵贵的,哪怕用钱买,多都各有径路没有去地府,都又活在欢乐国的这一边。”
高翰林说着不慌不忙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抚掉额门上的一层颗粒儿,“皇上——你忘了,你也和我们大家都是一样啊,只不过我们都在府镇住下很久了,而你不过还在路上走着哪。”
这时候,在高翰林身后跪着的,都跟着翰林从沙地站起来,脸上也都不再有刚才跪着的敬拜和奴相。都看着皇上连声说,皇上啊,当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大清为皇上卖命日夜操劳过,现在只是需要皇上几滴血,就可以救了家人、亲人的命,难道皇上连这几滴也不舍吗?难道皇上流这几滴会要了皇上你的命?
没有谁再说什么话。
在一片过了午时的日光下,晒成热烫的宁静如堵在屋里的蒸汽样。有汗从皇上的额门渗出来。他又朝着周围和面前的一片朝臣看了看。“难道你们不想我回到大清那边会怎么样连坐你们那边的家人、亲人吗?”问着皇帝脸上又挂了一层笑,仿佛突然从哪来了力气样,还让自己的肩膀抖着动了动。这时在一片哑然中,从人群后面走上来一个穿了白色素服的正四品,到皇上面前将脖子伸出来,让皇上看了看他脖里的一条长疤痕,用很平静的语气道:
“皇上啊,那边我家已经没人了,已经被你的一道圣旨满门抄斩了。”
轮到皇上哑然了。他看着面前的中年四品想不起来他是谁,像一个人看着一棵熟悉的树却叫不出树的名字样。
“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大考出题的考官王昌吗?那年在京城的大考泄了题,你知道是皇后的至亲把考题卖了泄将出去的,在天下哗然时,你却拿我出考题的王昌顶了罪,全家老少三十二口人,被你一道旨令杀了头。我一家是因为冤枉才没有去地府,才到了大清外的这个府镇上。难道我一家三十二颗人头还换不来你手指头上的一滴血?”
皇帝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面前的王昌想着十六年前的事,嘴唇绷紧把十个手指捏起来,本能地将虚捏着的拳头朝着身后背,又本能地把身子朝后慢慢退,然在退着时,又有两个穿素服的朝臣从皇帝左右绕到皇帝身后了。
事情完全如同宫廷谋反样,寓意不是那些人从皇上的手指上取走了几滴血,而是他们可以公然把皇上按在寨门外,用准备好的银针扎在皇帝的食指上,将备好的碗罐汲满水,把皇帝食指上的手血挤进碗里去,然后端着水碗、提着水罐快步进到府镇去。先动手的是那家被杀了三十二个人头王四品,他竟敢把皇帝按在沙地上,用膝盖压着皇帝的腰身和肚子,生生把一根针刺进皇帝的食指里。有一个水罐在皇帝身下边,血像珠子样滴进水里晕着化开来。然后那个水罐被人提走了,又有海碗和水罐摆在皇帝的手指下。
被挤血滴血时,皇上几乎一丝反抗都没有。虽然觉得手指疼,但不是颤心动肝那样受不了。狩猎时皇上曾经从马上摔下流过血,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二十八年前,在和蒙人的矛盾纠缠中,皇上亲自率兵到了草原去,也有暗杀的箭从皇上的脖子擦过去,血如涌样流在战袍上。皇上不怕流血不怕皮肉伤,可受不了的是自己的朝臣竟敢用冷硬的目光看自己。被赐一死的人,竟敢上前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像抓住一个路人百姓的手腕样。扎针挤血时,皇上半躺半坐在沙地上,用力挣扎一下身子说,“你们如此大胆,忘了我是皇上吗!”王四品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是皇上我们何必这样哪!”皇上不再说啥了。王四品的膝盖跪在他的后背上,像跪压着一个逃犯样。皇上在那膝盖下,如卧着待杀的一只绵羊般。他听那一刻,皇上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来到了自己因为挣扎各个骨关节的扭动声响了,之后关节的酸痛便在骨缝里窜着漫延着,就是——
“我老了,六十八岁了。”
老了的念头一经在皇上头脑生出来,他就再也没有动一下,任由朝臣们在他的手指上挤着血,甚或食指挤不出来时,他还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们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上扎血针。扎完挤完了,朝臣们端着碗罐的血水快步小跑地进了府镇后,最后留在皇帝面前的,是高翰林和王四品。他们手里每人提着一个滴过血的水罐儿,站在皇帝面前脸上显著很奇怪的表情和意外,彷佛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半个时辰的挤血皇帝没有挣动一下身子样,脸上都显出“皇帝为什么会这样听话”的不解来。太阳沉西了。身边的小河泛着石榴红的光。沙地上到处都是脚印和溅出来的水印子。微微的血气如老远就能闻到的春草芽发味。而不慎挤滴在沙地上的血,把白色的沙粒凝在一块儿,如几个熟落下来的桑庄桑葚样。望着表情奇怪的高翰林和那被满门抄斩了的王四品,皇上蹲坐在沙地上,扭着肩膀问了一句话:
“我的血真的可以医治瘟疫吗?”
高翰林怔了一下说:“皇上,你忘了史书上记载的皇血可医天下百病吗?”
皇上想了一会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府镇的?”
高翰林:“几天前耿画师的侄子耿去病,要到第一门的世界找人把一封信带给他的小女儿,他路过这儿时,把你要来的日子告诉我们了。”
听了这些皇上从地上站起来,明白了在元荒用布图换信那人是谁了。明白在宫里做丫环的菊子是谁了。“那姓耿的书生还在吗?”“回皇上——那书生去梦城找他的妻子青凤了。”皇上在心里“哦”一下,捏着流血的指头抖抖身上的灰,要往府镇走去时,看见高翰林和王四品,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弹,他反倒扭回头来说,“你们不回府镇吗?”高翰林便大声奇怪道:“皇上,我们在等你说‘赐我们一死,在郊外把人头和身子分开埋了’那句话。”说着他们起脚追着皇上往府镇的寨门走,皇上却只是对着他们瞟一眼,便抬脚踏进了寨门里。寨门的青砖拱洞下,人进去有风穿洞吹过来,让皇上浑身的燥热呼哗一下减去一半多。走过这寨门,看到一条能错行大马车的街,街两边都是古槐树,和紫禁城里的槐树长相一模样。槐树后都是一家一院落的砖墙四合院,也和京都官府家里的院落样。麻雀飞在天空里。鸡鸭走在街边上。满街道都落着碎槐花。有狗的吠叫突然从哪家的院落传过来。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而路边焚烧过的冥纸灰,这儿一堆那儿一片儿。没有燃尽的冥币到处散落着。皇上绕着那些冥币冥灰走,刚到一个路口上,忽然看见从前边的胡同又急脚走来了一群十几个人,多是老人和妇女,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水碗或提着一个水罐儿,有的穿著全身白袍服,有的上衣为白色,裤子却是染青色;还有的在染色上衣的左襟腋下系着一条白绳儿,或在衣袖上钉着半个巴掌大的生白布。穿全白的都穿满白鞋,穿半白的只在鞋上包了白鞋头。袖上钉白布的全都是男人,而腋襟系缀白绳的,又一全是女人。他们看见皇上从寨门那边走过来,开始朝着这边跑,抬起落下的白鞋如飞起又落下的一群白鸽子。到皇上面前他们全都跪下来,举着罐儿或水碗,大声地唤着“皇上万岁啊——你救救我们家人吧,我们也都是朝臣的家人都是你的子孙儿女啊。”之后皇上就木呆在街上,便又看见从另外一条胡同也涌出一堆人,和他们一样的穿戴、一样的手里都端着水碗提着水罐儿,一样地跑来跪在那儿求唤着。
皇上有些不知所措了,立在那儿看着一大片的人群犹豫着。这时高翰林走上来伏在皇的耳朵上,“你从寨墙下朝着东边走,东边住的都是二到四品的朝臣们,这些都是七品以下的朝臣和家人,多还都是大清灭明时,搬到府镇住的明朝的人。”然后他拉着皇上往东拐,就突然有几个人从人群出来往东箭两步,拦着皇上跪下来,目光里一样透有冷硬硬的光,脖子里也有和王四品一样的长刀痕。看见那些被斩的刀痕后,皇上脸上又僵下白色了,重又瞟了一下身边王四品的脸,似乎想让王四品上前说些啥,王四品却上来对皇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还些脖子有疤的,都是被前朝皇帝赐死的;嘴唇含青的,都是被前朝太后、皇后、贵妃赐了毒酒的。”王四品的这话声音并不大,可他说了这些后,人群彷佛被提醒什么了,有一半人的目光开始冷冷盯着皇上看。
高翰林扭头斜了一眼王四品,王四品对高翰林拿鼻子用力哼一下。
皇上立在那儿什么都没说,他犹豫着上前一小步,抬着被扎的左手指头看了看,试着朝最前的一个水碗挤了挤。那碗里有多半碗的清水迅速晕开来,使那水里开了一朵莲花样。然后那举着莲花水的一个老人大声说了句“恩谢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便欢喜地端着水碗起身快步走掉了。接着皇上又往另外一个瓦罐水里挤,又有了那样一大声的唤。人群便都把碗、罐举在面前或头顶,等着皇上往那水碗、水罐里挤血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唤声越发大起来,也越发齐整起来了。且那举罐、举碗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儿,大街上密密麻麻跪着的人,像皇帝二十八时,和沙俄签了《尼布楚条约》班师回到京城深受子民欢迎那一天,用血换来的“万岁!”的声音一浪一浪波卷着,彷佛皇上不再是大清国的皇上了,而是天下世界独为一尊的天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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