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桑原
离开欢乐国第一城的梦城后,皇上开始朝着欢愉的深处走过去。
在梦城城郊的青凤栈,他说走未走又安安闲闲住了整三天。后三天他不再为客栈女气恼了,也不让客栈女为自己做什么。他知道他只要让她为自己每做一件善好的事,她的生寿就会加上多少多少天。皇上是一个老人了,那生寿不能加到自己身上去,可也不能容忍加到别人身上去,于是能做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上街观赏,在街边的酒店、商铺买饭或者买个小零物,皇上都温润和善地自己动手自己买,然后拿了这些去城二街的一家戏园看戏去。那戏园演的是一出连台家族戏,是一家的父母和儿女,日日在那一处高台园子里,唱着一种大清没有的三弦梆子戏。在那戏中的故事里,有女子的名字叫娇娜、婴宁和香奴,每段故事都是她们的烈烈情爱和曲折,这让皇上想到当年在热河遇到的那个圆梦人。想到圆梦人给他讲的一家狐故事。皇帝被这梦城园子的演出迷着了,觉得戏里的故事比他听到、读到的故事亲切好多倍。可这户人家唱完到别的城镇出演了,皇上不得不离开梦城朝欢乐国的深处走去了。
离开青凤栈时客栈女为他准备了干粮和路上要用的一些必需物,比如洗脸的织巾和早晚要漱口的咸盐粉,还有一双穿着更适脚舒服的千层鞋。皇上怀疑这些东西他若接了她又会加添多少寿,于是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客栈女不接那银票,皇上说她不接他便不要她为他准备的路物和干粮,说着硬把那一张大额的银票压在前堂柜桌上,然后挣着身子朝外走,客栈女便忽然朝皇上跪下来,举着皇上给的大额银票带着哭腔道,我这客栈是专门为皇上你准备的,为了你来我在这等你几年了,因为别人来住上一天我有一件善好只加一天寿,而你不是凡人是皇帝,你来住一天,我有一件善好便能加上一个月。更为重要的,因为你是皇上你加在我身上的生寿和年月,我还可以转送我最亲的人。说自己的姐姐紫凤原是一个画皮女,曾经在那边的太原郊野和秀才王生有过很多恩怨和恶仇,曾把人皮剥了描画一番穿在自己身上成为美人后,再和王生和别的男人同床去吸那些人的血。说现在,姐姐在第四道那边世界里,每天都托梦给她让她转给姐姐一百年的寿,让姐姐用这百年大寿做抵押,姐姐便可以从第四道的世界来到第三道。说她来了她们姐妹就可团聚了,便可以一道修行再到第二道。说着客栈女在皇上面前哭起来。哭着肩膀哆嗦着,说皇上到这边若亲自动手打了谁,谁便可以挨打一下获得一年寿。说皇上昨夜耳光加拳脚,一共打了贱女三十七耳光,踹踢她了六十脚,这每次暴打她都没有怨皇上,都在心里感念皇上的好,于是她换来了九十七年可转移给姐姐的修行寿。说现在,如果皇上把这银票放下来,那九十七年的修行寿,不知该要还回皇上多少年。客栈女便求皇上把这银票收回去,求皇上能把她姐姐从第四道的世界救到第三道,让她们能生在同道、死在同道的天地间。
皇上听着身上冷了冷,哆嗦两下又盯着跪在面前的客栈女问:
“你原来知道我是大清皇上啊?”
客栈女青凤点了头。
“知道你为什么这三天都没有朝朕我跪下磕个头?”
青凤说,她跪下担心皇上就不再亲自打她了。皇上亲自动手打一下,她能换来一年寿,而她给皇上做一件善好只能换来一天或者一个月。所以她感谢皇上亲自动手给了她六十脚和三十七耳光——有这九十七年的延长寿,再加上别的善好累加的一天天的修寿已有二年多,这样今年她大约就可以和姐姐见面团聚了。说着磕着头,把皇上给的银票高高举在头顶请皇上收回去。皇上也就收了那银票,朝青凤客栈的正厅望了望,又回头望了望梦城那边大街上晃动的人影和店门前的冬日光,轻声问了一句话:
“我打你一下真能换来你一整年的修行寿?”
客栈女应答着,眼里放出晨亮似的光。
皇上问:
“若朕我也想要这寿限怎么办?”
青凤瞪着眼,看看皇上摇了一下头,说自己自来到第三道的首城梦城后,为了等皇上到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以除了知道这梦城里的事,其余别的真的不知道,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皇上的脸。皇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使女不说话,朝着门口瞅了瞅,又把目光收回来,从嘴角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笑着突然抡起胳膊又朝使女的脸上掴了一耳光。那使女惊着“哎呀!”叫一声,把手捂到脸上去,嘴角的鲜血带着浓烈的腥味从她的手缝流出来。接着她连连向皇上磕着头,大谢着皇上的恩典说,她们姐妹可以团聚了。终于可以把这百年的修寿转给姐姐了。脸上的喜悦在嘴角血的映衬下,像一片温暖的光火飘挂着,让整个客栈都成了殷红色的血美了。
皇上也就走去了,走去很远听见青凤在他身后踮着脚尖唤:“你路上碰到一个叫耿去病的书生了,请告诉他我在梦城等他啊——”皇上一下想到少年时听到的《耿生与青凤》的故事了,然他再追着青凤去看时,她已经转身走掉了。
梦城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颜色。从城郊沿路爬上坡,马道上的积雪如被人扫了一样干净着。而山坡上梁道边的田野和沟壑,大都还覆盖着有厚有薄的白。季节为冬日,却并不觉得十分冷。日光在头顶通透明亮如巨大的黄绸被单样。远处的村落在那桔黄蛋青的日光下,雪地里显出零零星星融雪后的疆土来。皇上是在城郊一片红黄雪白的路上和青凤分手的,在那路口上,皇帝问她说:“第四门的世界什么样?”青凤说她也不知道,只是每天夜里睡着后,都在梦里听到姐姐在那边的哭唤尖叫声,有时那哭声像火烧一模样,有时那叫声像针刺在指甲缝里样。分手时皇上望着面前一宽一窄的两个路口道:“我应该从哪条道口朝着欢乐国深处去?”青凤告诉他,她是从那条宽道走来的。那条宽道连着第二门的世界里,每天每年都是春天都是热闹和喜悦,皇帝便藏着狐疑最后朝青凤看了看,犹豫半天说:
“第二门的世界是四季如春吗?”
青凤“哦”着点了头。
“那第一门的世界呢?”
青凤说,她在人世有太多的俗念所以不能进入第一门,不知道第一门的世界怎么样。皇上就立在那路口,像立在生死的门坎外边思想样,到最后他自语一句“那我还是从这边过去吧。”说着便朝着窄道走过去,留下一脸的愕白惊在青凤脸颊上。
也就这么走,看见山是山,水是水,朝阳的地方都化着雪,背阴的地方雪都金白色。在背阴朝阳的接壤处,化雪的边缘是种晨柳青,透亮里裹着嫩绿和冰阳色的光。从那儿的冰渣雪面上,飘过来的清新伸手一抓能把清新捏在手里边,宛若一个干皱的巴掌捏着一个婴儿的小手小脚样。能闻到冬末天气中的冷暖味,也能闻到一种秋日和初寒相交相接那秋分、立冬中间那一天的湿润和柔软。在这空旷的梁道上,远眺能看见右边沟壑里有着牧牛放羊的人,在一个满是半黄半白的荒草山坡上,扬着鞭子的吆喝如同有人在秋天唱着歌。而目光搁到梁道左边去,是慢慢伸下去的缓坡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盆地和平原。缓坡上有着冬雪和从冬雪中泛出绿色的青麦苗,仿佛越过那盆地或平原,春天就在那边了。那边是青凤说的第二门四季如春的世界吗?皇帝想着问,嘴里嘟囔出了轻飘飘的声音来,“如果左手那边连着第二门,是不是右手这边翻过对面的山梁就是第四门的世界呢?”想着说着皇帝立下了,朝着左边望,又朝着右边望,目光水样朝着这边淹过去,又朝着那边淹过去。天空、土地、梁子和空旷与寂静,又都映在他目光汪洋的水里边。他听到了他的目光流动声,看见一群乌鸦在空中盘飞着,影子像黑色的树叶在目光水里漂浮荡动着。而从天空雨滴样落下的乌鸦叫,如鸽子咕咕咕的温暖样。也就一直朝着天空望,这时从背后传来了一下“该走了”的提醒声,回头看见那个穿了龙袍的自己又出现在面前,皇上想路上有伴了,就朝那个自己点了头,应允着朝前走过去,和那个自己并着肩。能听到他们彼此走路的脚步声,被丢在身后像丢掉累赘一样舒适和轻快。
“你说我们走这第三门是不是走错了门?”皇帝问。
“你选的都是对的呢。”那个皇帝说。
“左手第二门的世界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都没有这第三门的世界好。”那个皇帝望着皇帝答,“你选了第三门,一定是这第三个门的世界最最适合你。”
皇帝又朝着前边的世界望过去,模模糊糊的影光里,呈出山峁、峰岭和峰岭间的豁口儿。豁口中又堆着模糊的光色和气流。有秃鹫在头顶盘旋着。野鹌鹑在路两边的干草堆里卧着朝着他俩望。他们走过去,那鹌鹑还追着他们跳着走。实在是太为空旷了,荒寂漫无边际宛若有神说你们把空气吸完了,你们就走出这个世界了。“也许我们不该离开那梦城。”皇帝走着自语着。那个皇帝看着皇帝说:“那个梦城都是梦,不走出梦城我们一辈子都得在梦里边。”
皇帝又突然立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不是在梦里?”
穿龙服的皇帝便也收住脚:
“这儿没人你可以重新穿上你的龙服试试是梦不是梦。”
皇帝又一次朝着四野看,看见了立在远处的山脊和蹲在面前的山梁子。越冬草在这冬路上,荒黄干白似枯似生着。枯腐草的霉香味,从每一踏脚的地上生出来,如从沼泽的气泡生出来的烟。他开始脱着身上深蓝透黑的绸织长衫子。那个皇帝解着身上龙袍的绕带和扣子。龙袍肩头缀的各种玛瑙、金饰、珠子在这空旷里叮哩当啷响。脱掉各自的衣服时,他们都感到身上冷得打哆嗦。皇上觉得身上有鸡皮疙瘩一粒粒地冲出来。“冷死了,快一点!”他去催着帮着那个自己脱龙服,很快就把彼此的衣服换过来,都闻到了对方的体温和皮肤味。这个说,你有几天没洗澡?那个说,你以为这是在宫里每天都可以洗澡呀。两个人相互看着笑了笑,各自系着扣子系着带,都又感到体温衣暖重又回到身上来。寒颤没有了,鸡皮疙瘩退回到了皮肉里,都舒口长气朝着别处望,竟然看见有许多鸟雀不知从哪飞过来,落在路边的荆槐树上朝着穿了龙服的皇上望,黄鹂、白鹇、野孔雀、山石鸡和叫凤凰却不是凤凰的只有在春秋不冷不热才会出现的白腹、红腹鸡,灰鹤和中杓鹬。还有一些皇帝不知道的鸟雀和动物,有鹿有兔有狐狸,还有獾獐和一身火红色的狐,它们都远远望着皇帝等着一些什么事。所有所有的目光里,都是欢快和期冀,发出令人奇怪也令人喜悦的叫。它们都在吟叫说着什么话。皇帝不懂它们在说啥,但似乎明白它们目光和声音的意思了,也便最后朝着山野、空旷、鸟雀和野兽们,望了望不由自主地嘟囔出了一句话:
“你们都是我的子民啊,这天太冷了。”
然后四周的冬雪和寒凉,便如推开窗子走了样,枯草褪着颜色有了秋黄色,路边的野槐和荆棵,都又有了绿多黄少的仲秋或者初秋色,野草深得没过他们的膝盖至大腿间,草籽和黄的、红的小果子,都结着举在草顶花顶上。天气变得不冷也不热,旷野中漫着草香和野果昧。那些鸟雀又都不在了,有的回到了天空上,有的回到了树顶和树杈间的枝草里。
皇帝为到来的秋天惊着了。
他一脸都是惊喜和轻快,想到底还是穿着龙服好。穿着龙服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在眼前,哪怕是要把冬季换成秋天也是一念间的一句话。皇上不停地低头去看身上的龙袍和龙袍上用金银丝线绣上去的九龙祥图和凤飞图,双手提着龙袍抖动着,像刚登基的第一天,穿上龙服时,自己在铜镜面前反复照着样。
“我就穿着它在这欢乐国里吧。”皇帝自语着,脸上挂着笑,起脚在梁上走动着,忽然觉得脚步重得很,腿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来回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呼哧着。他慌忙立下来,望着对面的自己问:
“我怎么了?”
“你像八十、九十岁的老人了。”那个皇帝说。
“怎么会!”皇帝瞪着眼。
“你忘了客栈女子从你这儿得了一百年的修行寿?”那个皇帝说:“她得了百年修行寿,你自然就得减去十岁生寿啊。”然后他们立在空旷里,一个皇上告诉另一个皇上说,那边的皇上你减去一岁生寿这边的人就可得到十年修行寿,而人家得了百年修行寿,你自然就提前老了十岁去。说着二人立在那,再也无话像人是枯草木头般。都朝着来路的梦城那边望,彷佛要追着那叫青凤的女子把百年修寿追回来,可眼前除了空旷什么都没有,只好又把目光收回来。一个问:“现在我老到七十八岁了,还能在这第三道里走多远?”另一个答:“七十八是你那边的年龄和肉身,你把龙袍脱下来,你就还是我们入梦城时的年龄和样儿。”
皇帝突然蹲坐在梁道边,莫名地捂脸呆了一会儿,又呆一会儿,最后有些无奈地站起来,不悦地脱了龙服递给对面的自己让他重穿上,自己把他脱的深蓝透黑的绸衫穿在自己身上去,然后试着在梁上走了几步路,果然觉得身上轻松、腿上又有力气了。这时候,他们看到远处熟秋的季节里,有农人在田里收玉米和割豆子。他们看人家,人家也停下手里的活儿朝着他俩望。因为有人望着他们俩,两个皇帝就不再说道什么了。那个重新穿上龙服的皇帝闪躲到了皇帝后,人形不再了,只留给皇上在秋阳下的一个人影儿,于是皇上就带着自己的影儿朝着前边田野、村舍走过去。
“——你从哪来的?”
“——前边梦城啊。”
“天——这有多远的路,从梦城到我们这边要整整走上一个季节哪。”
问的感叹的,是前面桑庄的一个有六十岁或者七十岁的老婆婆,她背有些驼,牙也掉了几颗去。她是去田里收芝麻回来在村口见到皇上的,这样问着打量着,很惊讶皇上和她年岁差不多,竟能从一个季节走到另外一个季节里。落日到来了,阳光是种朱砂红,只有贴在树上植物上,那红才会被棕绿棕黄减成赤金色。皇上被婆婆邀着到家里:“一季一季的路,你夜里可以到我家里住。”说着婆婆把肩上的芝麻捆儿换了肩。桑庄在眼前出现了,一片散开坐卧的草房和院落,每家院落都不相邻都隔着山荒和草地。每家的门前院内又都有芍药、菊棵和金钱花。门前屋后都是榆树、槐树、柳树和桑葚,还有苹果、梨杏和核桃,只是果树过季了,除了一些青皮核桃还挂在树枝上,其余的都只有黄叶和红叶。皇上跟着婆婆走,到了村口一家很普通的院落前,看到婆婆的男人正在家里泥院墙,说前时秋雨塌了院落墙,怕动物夜半跳进来。见有客人来,男人放下手里的铁锹暖笑着,在院落门口告诉客人说,自己姓祝你叫我祝翁就行了,叫他妻子祝妻或者祝婆婆。皇上总觉得在哪见过或听说过这对老夫妻,可又一时想不起,只好怔怔地看着他们俩,说自己是从大清那边过来的,选第三门进的九门城,进了城门没觉得梦城有啥儿不一样,只是觉得那城里人都过得悠闲和自在,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听戏和编排各自前生的故事和经历。祝翁的婆婆听着就都脸上挂着异色了:“你们没有看出梦城人的不一样?”“没有呀。”皇上瞪着眼。祝翁便又打量一下皇上的神色和衣着,说你一看就是那边儒生的样,读书科考考呆了的人,竟然在梦城住了整三天,没有发现梦城都是年轻人?年龄最大的不过是中年,一个城里上万人口难有几个老人和孩子?祝翁告诉皇上说,梦城那个城,多半的居民前世都是狐狸修行到大明、大清住过的,他们有的还在大宋时,就到人世的汴梁城里享乐过。享乐完了人世后,才到这边的梦城聚在一块儿,仿着明清过日子。祝翁和他的妻子一边给皇上让凳,沏茶剥着新花生,一边把一张桌子搬到院中央的一棵桑树下,让他吃着、歇着,问在梦城都见了什么人,为什么会从第三门里进到欢乐国,而不是从主门或者第二门。说你从主门、二门进到欢乐国,见到的梦城就不是你见的那样了。皇上便告诉他们说,到了九门城太阳就要落息了,慢一步怕城门要关上,也就慌慌进了第三门。祝翁便替皇上抱怨那个守门女,说她原来在那边是一个寺庙画壁中的人,是隐在画里的一只小狐狸,所以到了这边被安排守在城门口,每天的事情就是关城门和开城门,像她入画出画样,慢一步她怕进不去,快一步也许出不来。又问皇上还在梦城见了谁,皇上说了住在青凤栈的事。说之所以住进青凤栈,是因为看见一个夜消店里有母女三个卖烤饼,便被介绍到了青凤栈。祝妻便告诉皇上道,那烤饼店的母女三个是在大清最奇异和少见的狐狸,说母女三人在大清的世间开妓院,妓院还开在京都西郊城边上,据说康熙皇帝还去过那妓院。说着给皇上续着桑茶水,看见皇上端着茶碗的手,一直僵在半空里,脸上挂了一层惊异和薄红。
“你怎么知道皇上去过那妓院?”
“那边的事情哪有这边不知的。”
“你见过皇上、认识皇上吗?”
“我在那边时候没见过,”祝翁自己说着喝着水,“可我们到这边,每天都在说他如同见过样,也好像和皇上熟得很。”放下茶碗时,他脸上荡着一层笑,说欢乐国的这片梁原叫桑原,在桑原上过活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是离开人世又没有到地府的人,那边的人以为他们死了成了鬼,其实他们都还活在桑原上,只是从人世搬了一次家,从阳人成为阴人到欢乐国的这边了。皇帝便记起了蒲生给自己写的故事里,似乎有过祝翁和祝婆婆,可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个故事里。想不起那个故事的来龙和去脉。毕竟请蒲生写故事,也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就那么有些惊愕地望着祝翁和祝妻,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来,祝翁便顺手从身边的一枝柴草中,摘下长长一根刺,在左手食指尖上扎一下,滴出一点红血让皇上看了看,又甩着因为流血疼痛的手,说这下你信了桑原上的人都还活着吧?说人在桑原这儿吃不愁亦穿不忧,一年四季都是秋,都是收获的季节都是金黄色,今天芝麻熟了你得收芝麻,明天豆子熟了你要收豆子。果树是一个月长出一季果,每个月的月初生果子,月底熟果子。说在这儿每天每天都是收获季,累得人每天都气喘吁吁弯着腰。说着说着盯着皇帝的脸,又说你刚好是月初到桑原,虽说没有看到熟果季,但也许明天你一睡醒,就能看到所有的果树都开花。桃花红得有颜色掉下来,把树下的黄土染成殷乌红,梨花虽然是白色,可也过白让人站在树下皮肤都像惨白缺血样。说如果一棵桃树和一棵梨树在一起,那就有了意思了,白的红的争强要打架,半夜能听到颜色和颜色的冲撞声,像流水撞在河岸石上样。祝翁就这么不绝口地说着介绍着,可说着介绍着,又突然住了嘴,突然问皇上:
“你也对我们说说那边的事情好不好?”
这时妻子端着做好的饭菜出来了,有果干炒腊肉,杏仁煮豆汤,梨皮拌山葱和烘烤干的野鸡香酥肉,还有几样时鲜菜蔬和菌菇,每一样宫里的御厨都未曾给皇上做过说叨过。盘子都是土窑烧的粗砂盘,盘釉的黑色青色也缺了光亮和色泽,且有的盘碗都还烂边缺着口,筷子也都是桃木或者糙石磨竹筷,可那菜味却鲜到一上桌,立刻有各种香味、甜味和酥嫩的气息在桌上、院里缠绕和撕扯。祝翁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坛子来,说是由桃汁和梨精调制出的果子酒,加上一些亲戚从梦城和夏镇带过来的香精油及从海上漂过来的香料粉,这么一发酵,埋在地下三、五年,扒出来也就有了这味道。说着祝翁去打开坛塞子,从坛里倒出来的酒香是种杏粉红,香甜的味道宛若蜂蜜的味道不甚染了辣油味,让人说不清到底是含了薄辣的甜味还是被甜味稀释了的辣油味。酒都倒在小碗里,未等祝翁开口说句“来呀,喝一口”,皇上闻到那味怔了怔,先不觉得是那酒香进了嘴里、喉咙和胃里,而是觉得那杏红色的味道首先跑到了他的眼睛里。皇上十年前都已开始干涩老花的眼睛看见、碰到这味道,忽然觉得眼睛亮起来,仿佛眼晴润进了一种神水样,一下能看到天空中的游云和乌线,能看到头顶桑树上的红桑葚,由豆大朝着花生的样子膨胀撑着长。皇上隐隐听见了桑葚嗞嗞有味的生长声,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先还只是觉得有股香辣的美味长了腿脚在他的舌尖孩子一样跑跳着,让舌头不得不去唇上一下一下舔,到末了就感到那厚香薄辣的美味在他整个身上脉管里的冲撞了。
为了让舌头抓住那味道,皇上突然站起来。
“——这是什么酒?”
“——就是桑原上的土制果酒啊。”
皇上盯着祝翁夫妻看。
祝妻笑笑夹一支干菜放在皇帝碗碟边,让他尝尝这石笋。说这种笋菜是专门由石缝生长的,石头在云里,裂了缝口。那缝口常年挂云积水,会生出像竹笋样的石笋菜,挖了在太阳下面晒干,再在房檐下挂上一年半载后,也就有了这味道。皇帝便把那呈着茶黑色的石笋放到嘴里去,一嚼脆得和温开水烫泡过的冰凌样,迅速有一股天叶云草的鲜味在他的牙缝流着荡动着,和那还在嘴里的酒味一混合,满嘴的鲜美如同有光落在百年黑的屋里了。皇上呆在那,眼睛盯着桌上的菜,筷子不停歇地动起来。他吃着喝着每夹一筷子菜,都要“天呀!天呀!”惊叫一下子,每喝一口酒,都要说句“皇帝也没有吃过这菜、喝过这酒呀。”顾不上礼节斯文了,他像一个农人经了饥荒进了席宴样,从细品细嚼很快到了狼吞虎咽里,惹得祝翁、祝妻在边上一直笑,一直不停嘴地说:“喂——你慢些,千万别噎着。你吃着喝着给我们说说阳世那边的事情吧。”
“给我们说说那边人的事情嘛。”
可是皇帝很快喝醉了,脸上迅速有了红晕和汗热,一桌菜吃了一半就醉得身子朝着觉下滑过去。
夜里皇上是被祝翁夫妻安排在家里东厢闲屋的。房子虽然是草屋,但一应都干净和简朴。床上的被褥也没有青凤栈中被子褥子的冬潮味。除了床板有些硬,其余都还舒适和贴切。睡到下半夜,似乎是床板的硬实把皇上硌醒了,翻了一个身,隐约听见院里有一片的叽喳耳语声,折身坐起来,觉得直到眼下还有一嘴酒菜香,回想晚饭时到底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却又一时想不起。头不疼,然世事万物都有些恍惚感,像人是走在梦里样。皇上有些奇怪自己模糊了的记忆力,想着朝着窗口望,看见月光彷佛黎明时的光影贴在窗口上。一窗子都是边地进贡过来的玉亮色,让人有些疑异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亮的明月和光辉。下床趿鞋朝着窗口走过去,看见祝家院里跪满了人,每个人都六十岁或者七十岁,甚或八十、九十岁。一片白色和月色溶在一块儿,使皇上想到祝翁说的桑原多是老人世界了。他挪脚又朝窗口近了去,看清跪在最窗前的除了祝翁和祝妻,还有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短头发,宽肩膀,脸上长有几粒红痘儿。皇上觉得在哪见过这个人,用力想了想,脑子里有了门缝似的一道光,想起刚入梦城时,有几个年轻人从皇上迎面走过来,武武野野地走在路边撞了皇上一肩膀。缘着这是皇上一生第一次有人不让路,敢在皇上的肩上撞一下,且连下跪道歉的话儿都没有,皇上因此记下了那个人和那张脸。“原来是他呀。”这样想着皇上又看看满院跪着的,见院里跪不下,还有很多跪在大门外,多都拉长脖子朝着皇上睡的屋子这边瞅,仿佛怕把皇上吵醒却又怕皇上不醒样,不时地有人耳语着,又用手指着天色和月光。
皇上从窗口回来坐在了床沿上,扭头朝边上的哪儿望一下,那个自己就从床头的影里站到皇上面前了。
“怎么啦?”皇上问。
“那个被人唤名阿许的中年是王六郎的兄,”那个皇上答:“他因为那时想着他的兄弟王六郎,后来忽然一扭头,就在哪看到了他的兄弟王六郎。如此他怀疑你是那边大清皇上了,不是皇上不会碰一下,就想什么能让人有着什么了。”
“王六郎……王六郎……”皇上嘟囔着这个人名儿,猛地想起蒲生给他写的故事中的《许某和王六郎》,《边地妻妾》中的祝翁和祝婆婆。他突然惊一下,没想到这些竟然都是真的实在的,只是不在人世的那边,都在这一边。他想起几年前济仁公公似乎给他说过他的表哥蒲生死掉了,想如果能在桑原这儿遇到蒲松龄,那这边的什么都可知道了。从左五道到中主道,从中主道再到右五道,九门的世界如何别样问那蒲生就行了。想着皇上看了对面的自己一会儿,问他我没有穿龙服,难道想着许某他有什么想念可以让他实现什么也可以圣旨一样让他实现吗?对面的自己就说道:“你没有穿龙服,可你用龙体碰他了,你身上的龙血龙气给他了,他想什么就可得有什么了。”皇上听着那个皇上的话,忽然笑一下,明白说到底皇上是自己,龙体在自己身上而不在对面那个人身上。皇上迅速释然了,觉得有一股力量如从地心升上的热流沿着他的双脚涌到了自己身子上。皇上不说什么话,他又朝窗口那儿看了看,看见窗口那儿的暗影朝里移了移。门口这边上,从门缝过来一束光,像一条洋人贡送的坡璃亮在地面上。在这条玻璃的光头上,他看到自己的脚尖自得不停地朝上翘着晃动着,也就不自觉地笑一下:
“让他们都知道我是皇上了好,我也想看看他们见了朕我到底会是什么样。”
天也就亮了。
窗口、门缝的月色改为朝阳了,白玉玻璃成了金黄色。“你出去,”皇上说,“穿好龙服出去让朕看看他们在这边对朕怎么样。让朕我满意了,还是朕的子民了,你就替朕摸摸他们每个人的头,让他们天门洞开和那边的亲人见会儿面。”皇帝边的皇帝听着皇帝的话,脸上有层犹豫站在那儿没有动。“快去呀!”皇上突然把声音抬高了,“难道你也想让朕我生气吗?”那个皇上就朝边上晃一下,又立刻闪出来:“你真让我这样吗?”
皇上望着面前的自己去把他的一枚龙扣正了正。
“出去吧。”皇上说。
那个皇上就朝门口走过去。
屋门响一下。
那个皇上立刻出现在了祝翁家西宅厢屋的门口上。竟然果真是皇上。果真是大清盛世的康熙帝。帝虽然年高到了六十八岁上,然精神灼灼,目光锐亮,脸上显出朝阳日出色。祝家院子立刻鸦静起来了,仿佛神从庙里走了出来样。太阳光这时成了朱砂红,落在树上呈着藤黄色的亮。院里桑树上的桑葚果,昨儿还是半青色,眼下突然成了熟红了。在树叶和光亮间,混合出一种琥珀色的粉乌来。有鸟从檐下飞到枝头上,叫了几声飞走后,又迅速从哪引来上百只的喜鹊、花鹂、火鸡、黄莺和鸽子,有的落在房脊上,有的落在枝头梢,有火鸡竟敢落在人群里。鸟叫声如同节日歌舞一样飞鸣着。立在屋门口的皇上朝院里的人群望了望,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那些所有跪着的,都把跪姿正了正,异口同声、扯嗓扩音地对着皇上大唤了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齐整而震亮,凤飞样让祝家院里的桑树和门外梨树上的果,都在那万岁声中扑扑嗒嗒落下来。皇上这时是站在屋里窗前的,隔窗看见这一幕,听到这唤声,眼角有泪流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有人朝他跪下了。没有听到有人唤“吾皇万岁”了。心里蠕动着,有一股暖流在他的胸腔漫散飘舞起来了。“你去满足他们的念愿吧,”皇上这样自语道,“他们是我的子民——都想知道、见见他们那边的亲人啊!”
站在屋门口的皇上这时顺手把有些拖拽的龙袍向上提了提,从两个台阶上走下去,朝跪在左侧的祝翁、祝妻和许某的头上摸了摸,“都是想见两世相隔的亲人吗?那就找个高处去看看阳世那边的亲人吧。”这么说着开始朝前挪动着,一个一个去摸那些跪着的人的头顶或额门,边摸边在嘴里不停地说,“去找那没人的高处朝着你们家乡望,每个人都能看见你们的家乡和亲人。”
开始有人用手捂着自己被皇上摸过的头顶和额门,朝着祝家的院外走,一出大门突然立下来,“哎呦!”一声睁大着眼,突然看见了什么样,又迅速用力抚着头顶被皇上摸过那地方,朝着村外的高处跑起来。
这桑原的桑庄两边上,有一个村庄叫柳庄,另外一个叫为柏子谷。皇帝来为他的子民摸顶的消息迅速从桑庄传出去,先是柳庄和柏子谷的村人急急朝着桑庄来,后来柳庄、柏子谷以外的村庄、镇子上的百姓们,也都一传十、十传百地纷纷朝着桑庄涌。整个桑庄热闹起来了。从来没有走过人的荒地也都有了路。连正秋熟的芝麻地、豆地和玉米地里的庄稼也没人管顾了。为了抄近路,人都从庄稼地里走。缘着人太多,祝家院里跪不下,皇上从院里走到了院外一片空地上。再后来,那空地跪不下,皇上又离开那片空地挪到村头上。那是一片树林子,野槐、野荆和荒草,扯扯连连几十上百亩。来的人都跪在那片树林间,每个人脸上都流着泪,不停地唤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同信徒念的经言样,自语嘟囔着,大唤小叫着,跪在那儿等着皇上去摸顶。摸完了行下三拜九叩的大清礼,退脚走几步,又迅速转身朝着旷荒远处一个一个的山头上跑。
每个山头都挤满了被摸过顶的人。他们家的方向是在那山顶东,他们就朝着东边望,是在西就朝着西边望。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家乡是在山的哪一边,就绕着山腰找着寻望着。有人到桑原这边太久了,都已忘了自己家乡的样子了,这时他们在人群中找着在这边相遇了的邻人、亲戚或村人们,问说“你还记得我们村头的那棵大树是什么树?”或望着跺着脚,“咋办啊?村前边的哪个山梁刚好挡住视线啦!”也便有人道:“你去这个山头对面的那个山头上,说不定那儿可以绕过你家村头那道山梁子。”
被挡了视线的人,就从这个山头下来朝着远处对面的一个山头跑,脚步飞着让他的身子如驾在风里样。所有的山头上,都是黑黑压压一片一团儿。所有的人都把手棚在额门朝着远方瞭望着。偶尔有高耸入云的杨树、松树上,也都爬满这边的人,只不过能爬到树上的,都是孩子或者年轻人。在一个山腰的中间有棵上千年银杏树,树身几人抱不住的粗,树冠有二亩地的大,这时那蓬开的树枝、树桠上,站满了朝着各处瞭望的,压得树枝一闪一闪想要断开来。尽管这样儿,还是有很多人朝着树上爬,一棵树结满人葡萄。房坡上、院墙上、喂牛养马的圈棚架子上,凡是高的地方都是人。到处都是哭唤声。到处都是看见了父母、妻儿后,伸着胳膊手的哭唤和尖叫。
太阳已经从东山升至头顶了,琥珀玉润的颜色成了午间红,可整个桑原上,都没有炊烟升起来。都还在哭着唤着议论著。都在成群结队地朝着桑庄去。还有人被摸顶看到了亲人、家乡后,过一会又模糊不清了,便重新从山上、树上爬下来,朝着桑庄村东的那片空野里,再次挤进人群中,等着皇上再摸一次顶。
荡在村外梁上的说话声,和雨声落在田野一般。脚步声如洪水滚卷着的流石声。似乎整个山脉和欢乐国的人,鸟、动物都来了。凡是没有站人的树上都是鸟。凡是人少的地方都站着卧着牛马、毛驴和骡子,还有家养的鸡、鸭、鹅和猫狗们。它们不说话,只是站着、卧着望着哪儿发出一片低沉呜呜的叫,没有人知道它们望着人们想要干什么,想要皇上给它们赐恩做些什么事。皇上自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没有想到这边这么好,他们还是如此想家想亲人。他看着那个自己为了摸顶从祝家到了院外面,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轻快,听着不断传来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唤,身上的血液汩汩潺潺从腿部朝着头上涌,及至有时那唤声阵雨一样响过来,他都想从屋里走出去,亲自替那个穿了龙袍的自己去摸顶。在他的欣悦犹豫中,又有几百上千的柳庄和柏子谷及其他外村的百姓拉成不见头尾的队伍过来了。那个自己望着涌来的人群百姓们,又把摸顶的场地从村里的空地挪搬到了村外旷野里,让祝家和桑庄渐渐虚起来。房子和村庄,慢慢从热闹鼎沸到了落寞静寂里,使得皇上想要亲自摸顶的愿念更为强烈了。“我怎样才能当众把那个自己身上的龙袍脱下穿在自己身子上?”这么想着他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祝家院里除了跪下的人们掉在地上的手帕、香袋、烟锅和油腻黑脏的烟布袋,还有人随身带的读烂了的四书、五经和手抄本的《狐仙传》和《搜神记》,还有几十只的童鞋和袜子。一院子都是凌乱和很奇怪的人味儿。皇上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翻开看看见书名是《唐集存》,也就顺手把那坊间的印书朝地上一扔朝着门外走过去。
村子彻底和他来时一样空静了。
面前的两家院落里,除了房子和树和院墙,还有门口堆的柴草和树枝,挂在树上的农具及吃不完的上一季的玉米穗和辫子蒜及辣椒串,像那树上结出的农家果实样。沿着入村的来路朝外走,皇上在村口看见祝妻从村外提着一个水罐走回来。她是回村来给外村的人们提水喝,见了她皇上立下问:“那个皇上在哪给人摸顶啊?”祝妻看看他:“看你面熟你是哪村的?”问着又转身朝村外的西边指了指,“在那边——排队排有几里长。”说着祝妻从皇上身边走过去,皇上便怔怔喜喜立在那,追着祝妻的后影大声问:“你忘了我昨夜就住在你们家里吗?”
祝妻再次立下来,他们在村头对望着,一个人的目光是惊异,另一个人的目光也是惊异色。近了午后的日光在他们中间显了秋天的热暖和燥意。他们相互看着像两个路人走着碰了肩,都在等着对方的解释道歉样,到末了倒是皇上自己首先开了口: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祝妻有点尴尬地笑笑嘟囔着:“你长得还真有点像皇上。”
“我是真的皇帝康熙啊——我才是大清皇上哪!”
祝妻慌忙朝着四周望了望,见村口一片安静没有人,扭回头来悄声道:“皇上昨夜住在我家了,幸亏我们对他好。你乱讲小心皇上赐你一死啊!”然后祝妻走掉了,留下皇上像留下一个痴呆样。
就那么在村口木然一会儿,康熙跟着一阵高、一阵低的吵杂朝着村西走过去。路上见了急匆匆的人,路过他时他都问:“你们是去让皇上摸顶吗?来——那儿人多让我来给你摸一下。”可所有路过他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又都匆匆着脚步前去了。朝村西一片一片的人群走去了。皇帝看着这些愚人直想笑,直想说句“我可怜的大清子民啊——”可又有一阵“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唤从村西的远处传过来,这让他心里揪动一下子,脚下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出了村,到了山梁顶的官道上,他看见太阳在前面的天空泛出纯金色。鸟雀在那光里向西飞着如一团团金箔鸟雀样,又轻又亮堂,每一只身上都带着光,而落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片有着凉意的阴影儿。凉风吹进他的脖颈里,让他感到有汗想出来,却又被风吹回进去了。看见梁下乌乌泱泱的人群了,如二年前他在京城去京郊潭柘寺拜佛看到朝拜他的人们样。像四年前他去泰山一路上追着他跪拜大唤万岁的人们样。他清晰地听见人群中朝着那个自己大唤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唤,仿佛阵风裹着阵雨从天空和迎面扑将过来般。虽然知道这都是对他的衷祝和敬拜,可眼下听到皇上没有再如先前一样惬意了。他心里隐隐又有种忧虑在飘动,又不知道是在忧虑担心什么事。脚步再次加快了。脸上有了汗,不知是因为天热快走出的汗,还是因为忧虑急促出的汗。那边黑黑压压排队摸顶的人,这时都又朝更西的地方挪过去,像躲着这边的皇上朝着他们靠近样。他相信只要他一到那儿,人群都会朝他跪下来,都会朝他唤“万岁!”因为他才是那个大清真的龙身真皇上,是真的大清康熙帝。“把龙服脱下给我吧。”他只消这么轻轻说一句,那个穿龙服的皇上就会把披金挂银、由皇后与三十五个福晋、贵人和答应绣了整整三个月的龙袍脱下穿在他身上。那时候,这里的子民就该朝他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了,让他去为他们抚顶摸头了。他已经想好了,为了和那个自己区别开,更显出他的圣明和威力,他不再让每一个被抚顶的子民能有一到两个时辰看到自己的家和家人们。他将恩赐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人和亲人;恩赐他们在这里不光有秋天,还可以有春天、夏天和冬天,使桑原拥有一年四个季节二十四节气,一天有十二个时辰的白天和黑夜。想着朝前走,脚步和年轻人在路上憋尿跑着样,不时地能追上前边去等待摸顶的路人们。
看见那个皇帝被人们前跪后拜地挽着朝更西的地方走过去,皇上没有沿着通往那儿的路道走。他从梁上岔下来,自一块黄豆地的中间跑过去,爬上一道小坡后,又到豆地中间的一个包峦立下来。他知道这儿没有被摸过顶的人们挤站朝着家的方向望,是因为这儿满是正秋的庄稼地,且地势也到底不够高。踩着豆棵过去时,他想这是谁家的地,我就在他家人的头顶多摸一会儿,让他们一连三天能望到家乡和亲人;让他们家人想为举人就中举,想经商了为盐商,想从军了为将军,这样也就还了朕我踩倒了的豆棵了。也就到了豆地峦顶上,看见远处的皇上不再是自己去摸那些人的头顶或额门,而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待摸顶的人全都站成队,一个一个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慢慢跪下来,由他坐着抬手去摸一下顶。
皇上望着那个自己笑一下。
他从豆地的斜坡下去了,朝着很大一片凹陷的田野走过去。那凹地里种有各种青菜和瓜果。碗大的甜瓜上布满一道白一道黄的花纹儿,浓烈烈的甜瓜味,宛若这季节就是他在紫禁城的夜间独自带着一个贵人到桂园去闻夜香样。过去瓜地是种在半沙地里的花生垄。走在垄下会有水湿的泥沙沾在鞋底上,走在垄上又会把手肚儿大的花生从垄脊踩出来。白白胖胖的花生颗,玛瑙样挂着棵秧落在脚下边,有时还有黄秧缠着他的脚脖被他带着走。皇上不管这些垄地和花生,他已经在心里恩准这地家的主人一整天、整三天地能看到自己那边的亲人了。恩准着从花生地里踩过去,从最凹处来到慢慢高一些的田地间,穿过一片都是鹅卵石和茅草、狗尾及抓地龙草的荒野后,看见了一个三岔路口在前边。
皇帝朝着那路口小跑一样快走着。不一会就到了路口上,然正要朝着右边的路口过去时,却从迎面过来一个人,高个子,单瘦身,绸黑色的飞扬袍,年龄和他差不多,走路低头一身都是力道和魂魄气,仿佛一起脚,能带起地上的灰尘和沙粒。皇上一看见这个人,眼睛彷佛被飞来的鸟雀振了一翅膀,眨了一下眼,猛地收住脚步了。
他好像认识这个人。
他认出了这个人。原来迎面走来的,是四十二年前他正力壮气盛时,在宫里被勒令找去的那个为他画梦里银狐的耿画师。人都朝西去,而耿画师这时却朝东迎着皇上走过来。那一瞬间看见耿画师,皇上身子紧缩一下子,仿佛要缩成团儿躲到哪儿样。可这路口除了脚下的荒草连棵树和一个墙角都没有。皇上只好僵着身子竖在那,把脸扭到一边去。算起来,耿画师倘是活着该是一百多岁了,该是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不会动弹的人。然现在,他却看上去比皇上还年轻,比皇上还烁烁有力、炯炯有神的,走路飞脚似乎连一点喘息都没有。心里恍惚着,皇上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于是他又抬头看了他一下。
这一看,耿画师也看见皇上了,他迟疑地盯着皇上淡下了脚。
皇上在他淡脚时,迅速转身朝着左边的路口拐过去,像一个路人在那认了一会儿路,认清了便朝前边转身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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