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村里开会以后,我心里一直十分慌乱。因为我把村里各户都闹得不能安宁,使我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村人们。我猛然开始怀疑,我值不值得去念书。念了书能有啥儿出息呢?我想,没有出息我如何向村人们交代呢?瑶沟村解放几十年没出过高中生,可有了高中生又能如何?外村高中毕业的学生不是都在家里种地吗?从后晌开始,对今后岁月的担忧包围着我,像一团迷雾一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想对二姐说:二姐,我不读书了。可我望着二姐没能说出来。我知道我为啥没能说出来。
因为雯淑。
雯淑去县城还没回来,她在念书,使我就一心也想去念书。
从会场上回来,我看二姐转眼像变了一个人。她脸上一脸刚毅,目光又明又亮,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姐姐,倒像一个极有主见的大嫂啥儿的。
后晌,不知为啥儿,她去邻居三奶奶家坐了很久。回来时,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地给我烧了夜饭,舀上端到我面前道:“小弟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出去办点事就回。”
姐没吃饭就走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很黑。院子里又闷又热,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吃了一碗饭,孤零零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摇着去年买的芭蕉扇。大门开着,门外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二姐总也没回来。倚着石桌后的树身,望着天空仅有的几颗星星,我感到好孤单。云彩在天空一动不动,却又浓又厚,星星在云缝间,如被黑纱包起来的珠子,时明时灭。有时候,院里没一丝光亮,我像坐在墨池里。有时候,有一星亮色,我又像浸泡在一池浑浊的污水里。身上都是汗。老鼠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叽叫着的声音,格外地令人害怕。我虚岁十七了,我想,我不应该害怕。可我忍不住要怕。往门外走走,听到耙耧山上有古怪的鸟叫,更叫人毛骨悚然。越发怕得不行。我去问三奶奶二姐去哪了?可三奶奶不在家,就只好回去重新坐到原处。姐是该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她还没吃夜饭,饭还盖在锅里。村子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姐没有回来。
村里静极了。我忍不住打盹,心想躺在床上等姐姐。可我往床上一倒,就像猪一样睡着了。
二姐啥儿时间到家的,我一星点儿不知道。只记得睡得正香时,二姐把我晃醒了。那当儿,我正做梦。梦见院外的那棵枯黄小槐树,忽然间长大了,大梁那么粗,那么高,树冠儿大得要命,叶子又浓又密,鸟窝一个挨着一个,远远看去,像桃树上结的桃子。就这时候,二姐摇着我说:
“小弟、小弟,你醒醒呀!钱借到了。五百,缝到你的衣兜啦。明儿一早你起床坐头班车把钱给爹送去……记住,起早坐头班车……别忘了到洛阳下车给大姐买5斤苹果……记住没?姐去睡了。记住起早。”
我睁开眼睛,见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问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姐吹灭了灯,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给爹送钱你还像猪样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儿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见二姐手里提个小包袱,浑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问:“姐,从哪借的钱?”
姐说:“舅去借的。”
我说:“舅到底是舅!”
姐说:“别说那么多闲话……快走吧弟。”
说着,她把包袱塞进我手里,说是爹、娘和大姐的换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车下车千万注意钱,不要和生人多说话,到洛阳问路时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已经感到了衫衣的胸口边上鼓鼓囊囊像塞着一样东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缝进去的五百块钱,用手按了按。二姐说别磨蹭了,再晚连二班车也赶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阳给爹送钱。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几句到车上不要和生人讲话,多注意胸口,最后站着向我摆摆手道:“天黑赶回来,明儿去学校上课。”
日头已经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镇街上走时,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个瑶沟村还为这五百块钱犯愁开会,现在我就拿着这五百块钱往洛阳去了,心里格外畅快。这时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学的时候,我想赶巧我能在镇十字街碰上推车出来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没回来,回来她会去家找我的。可我仍然盼着我能在十字街口碰到她。也许我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详详细细把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前前后后,枝杈末节,从爹来了一封信,到我去学校辞学取书;再从队里开会凑钱,到眼下我去洛阳。一字不漏地告诉她。她会像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像听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听完了,她会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终于又可以一道读书了!她万也想不到离家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差一点使我真的不能念书。她会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等我讲完了,她会说:“我和你一道去洛阳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别好。我没去过洛阳。我害怕下了汽车,我找不到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在哪里。她经常去洛阳。她有个亲戚是地区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阳,那真是好极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刚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来。这是我们往日一道上学的时候。日光十分明净,又金又艳。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着我。远远没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过去。
在那里我没有看见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远处雯淑家的门口,停了两辆大汽车。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儿女人。动手帮着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汉子小伙。他们来来去去,装车特别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学的十字街角,心里凉凉的,感到有啥儿事情要发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书还要大。雯淑家门口的吵声很大,多半是车下的人说车上的装车慢一点,别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过去问个明白,可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怕人家说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这时候,和我同级去四中念书的一个同学走过来。
“连科。”
“那边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
“你不知道?雯淑没给你说?雯淑她爸当县委副书记啦,一家人都要搬到县城住洋楼。”
我呆着,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
同学又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如一片寸草不长的荒野。刚才心里的那种轻松喜悦荡然无存。望着那搬家的人群,凭空生出一种恨意。恨意像风一般从荒野吹过,留下的仍然是茫茫的荒野。骤然间,我感到自个儿很可怜,像孤零零走在秃岭上的一只绵羊。我想哭。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动。动了我就会真的哭出来。我看到了秃岭上的那只绵羊,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岭脊上。它找不到羊群,也找不到一个伴儿。天又高又远。乌鸦从它身边飞过几只,又飞过几只。岭上没有青草,只有板结的黄土。绵羊缓缓地朝前挪了几步,到一个高处,抬头望着远处不动了。给雯淑家搬家的人还在忙着。我听见了东面汽车站发车的汽车声。我心里荒凉极了。我记起来爹在洛阳等我送钱去,然我站着没有动。我忽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洛阳送钱,也不想再念书。
我依然站在往日等雯淑的街角不动。我想起半月前雯淑和我一道去卖棺材,回来时我们迎着绚红的落日,她忽然抖开那半面绣着日头的手帕给我看。我那半面绣有月亮的手帕始终压在枕头下的书本里。书是《艳阳天》。
这时候,邻居的三奶奶忽然领着一个人一晃一晃从装车的地方走过来。到我跟前时,三奶奶站住了脚。
“连科,你去洛阳还没走?”
我说:“没哩。”
“快去吧。”三奶奶说着,扭身对她领的那人道:“这是她兄弟,书念得好,全村人都供不起这一个学生娃。”
那人看着我,跟着三奶奶走了。
我也看了看那人,衣裳穿得不错,新的,手腕上还有一块表。是中年人,少说有三十七八岁,也许有四十岁,好像有病,走路少气无力,和三奶奶一样晃晃的。我不知为啥一直看着那个人。我发现那人走得很远了,还回头来看我。三奶奶也回头,还用手跟我摆了摆,好像意思是快让我去洛阳。
我该去洛阳了。爹在洛阳等着我。我摸了摸二姐缝在我衣裳里边的五百块钱,心里立马动一下。我想起昨儿夜里二姐半夜才回来,三奶奶不在家;我想起来二姐今早衣裳穿得很齐整,发现我没离家去洛阳,急得啥儿似的,没给我烧饭就把我打发上路了;我想起上次去舅家,舅明明说过借不到钱……三奶奶领的那人已经走了很远。雯淑家门口还在装车。汽车站不断响起喇叭声。猛然,我像感觉到了啥儿,犹豫一阵,车转身子就往家走了。
我比三奶奶们走得快得多。快赶上他们时,我就慢下来。
跟着他们走。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清。
镇上收工的人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不断有人回头去望三奶奶领的那个人。
快到村时,我步子越发慢下来。
到三奶奶家门口,三奶奶没有领着那人往家拐,而是径直朝着我家大门走过去。
我终于明白了。
果真是这样:原来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定亲礼五百!那男的就是三奶奶领的这个有病的中年人!
果然是这样,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
由不得分说,我几步追向前去,一下横在我家大门口,两手分抓着两边门框,把三奶奶和三奶奶领的人堵在门外。
三奶奶和那人都怔了。
“连科……你这娃儿,让开路!”
我瞪圆了眼睛,恨不得把三奶奶卷进我眼里,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吼。
“三奶奶,你把人领走!”
三奶奶跺了一下半大的脚。
“可是你姐找的人家呀!”
不等我接话,那中年男人,满脸铁青,朝我冲了一步。
“你姐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家五百块的订婚礼,还答应再给五百就成亲……钱哩?钱哩?!”
我挺了一下胸,扯开扣儿,一把撕下姐缝在衣内的红布兜儿,抓住那五百块钱朝那男人身上摔过去。那五百块的大票儿像秋叶一样在我们中间落下。
三奶奶双脚跳起来。
“你这屁事不懂的娃儿疯啦疯啦不是?”
这一刻,二姐从上房跑出来,平生第一次唤着我的名字骂:
“连科,你这死孩娃,二姐的事情不让你来管——你闪开!你闪开让人家快进来……”
我车转身子对着扑来的姐。
“二姐——我十七了,我要管!”
那中年男人站着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二姐看,看得眼珠就要流出来。三奶奶在捡钱,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二姐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往院子里拉,似乎生怕那男人突然转身走去。门外开始有左邻右舍围着看。我钉在地上。二姐拉我不动,急了,她就撒手要往院外走。我知道二姐要出去捡我扔的钱,就猛地一把扯着二姐,朝院里推过去。
二姐摔倒了。
我反身闩了院子门。
二姐没有立马站起来,她跌坐在地,左手摁在一个碗片上,血顺着碗片流在地面上。
“二姐……”转过身子我叫着,一下扑过去,跪在二姐面前哭起来。我说:“二姐……我不叫你订婚!我不叫你嫁!我不上学了二姐……我十七了,我要跟人去打零工……雯淑她家搬走了。我不上学了二姐……雯淑她家搬走了……”
二姐没有说话,也没哭,也没扶我站起来,就像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她抬起双手去我脸上抚摸着擦泪时,血和着我的泪从我的嘴角流下去,滴到我的白衬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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