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王子安(上)
咸阳人氏王子安,十二岁开始考秀才,十八岁结婚有妻小,三十九岁时,他的孩子都已结了婚,前面二十七年里,从咸阳的王村到西京,考试路上他的脚印密得和落地麦子样。然他三十九岁这一年,他的妻子、儿子、儿媳都劝他不要再考了,人都要奔着四十岁,大半生不知考了多少次,都空手而归如水中捞月样。且家里的粮物、积蓄全都用在他请师学习的费用上,每年的落榜又都风调雨顺、如期而至着,从来没有过意外和欠收,考秀才都把自己考成了笑话和谚语。当地人如果形容什么事情连年落败时,都会说“王子安考秀才——连年不成啊!”然而到了四十岁,又总是有些心不甘,就在儿子结婚后,和儿媳商量说,把她的陪嫁卖了让他到府里请名师指点半年最后考一次,也不枉这人生一世的奋斗和读书。
儿媳为了尽孝答应了。
这一年,果真考上了。
入考前几天,从咸阳的乡下到西京的同村生意人,带消息说他离开王村半年不回去,他的儿媳给他生了孙子还是双胞胎,如此他一面为刚过四十就做了爷爷而高兴,又一面,为做了爷爷还和未婚少年们同考而羞愧,所以考试那两天,脑子里恍恍惚惚,从考场出来在卷子上写了什么都已记不得。到了发榜那一天,他连去看榜的勇气都没有,生怕遇到熟人叫他“爷爷”脸上挂不住。
他是到发榜的热闹过去至夜间,才踏着月色提了罩灯去看的榜。他知道榜上一定没有他的名。如果有了一整天的榜日怎么会没人把喜讯告诉他?他去看榜不是为了看榜上有没有他的名,而是为了看榜上都有谁的名。然在榜墙下,看那黄纸上一排一串的名字时,最前最上的,因为月夜看不清,就举着罩灯擎着光,从中间开始念那中榜的名号和字迹。盯着那柳公体的黑墨字,半墙的名字多半他都熟,然一个个念到倒数第三个名字时,他的眼睛、嘴唇和灯光,全都一振僵住了。
他看到“王子安”三个字出现在了榜单上。
脑里轰一下,生怕看错或重名,便走得更近把罩灯的灯芯扭得更大些,将光亮烧到榜纸上,看见王子安后边的“咸阳东郡王村人”一行字儿时,罩灯从他手里掉下来,油火烧了罩子差点烧在他身上。他在地上跳着一边躲着火,一边喜攻脑地觉得头晕坐在地上了。
后来就疯了。
被人从西京府里拉回王村后,他经常犯病在村里高唤“我中啦——我中啦!”甚至有时候,还唤着笑着会把自己衣服脱下来,裸着身子扬着布衫或裤子,在村里走来唤去相当的不堪和笑柄,直至方圆百把里,都把“王子安考秀才——连年不成”的谚语改为“王子安考秀才——你是疯了吧!”
再后来,安徽大家吴敬梓,就把这件事情写入《儒林外史》成为名篇《范进中举》了。《范进中举》中吴敬梓是这样写:
胡屠夫来到集上,只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着,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在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
真真实实的王子安,没有范进那么幸运的时来运转命,被胡屠夫一个耳光就从一个疯人打成了货真价实的真举人,后来成了人中人。咸阳王庄的王子安,疯掉后整日在村里晃来晃去着,见谁都说“我中啦——有我的名字我中啦!”先说时人们也就笑一笑,后来人们听厌了,尤其他当众脱下衣服旗帜一样舞着唤着时,会有人把痰吐在他身上。
有孩子把石子、瓦片掷在他身上。
家里的妻子、儿子、儿媳们,先还搀他扶他训斥他,请郎中给他看病熬草药,半年一年后,药无力效,病不见轻,且还越发疯癫到端碗吃饭时,见碗里多是粗粮便把碗摔在地上吼着道:“我都是秀才了,你们还让我吃这个!”于是家人也都日渐厌烦不再管他吃饭和睡觉。饭时他在家了就给他吃一碗,不在家里随他在哪儿,也不出门找他、唤他回家去。夜里回到家,见屋门都关了,他就独自睡在后院一间屋子里。有时半夜不回家,家人也就随他在哪过夜住下来。
这年夏天天气热,王子安觉得村外有片坟地荒草厚实又密集,夜里星空朗朗亮得很,又总是晚风习习凉快着,如此他常是白天在周围村里旗着衣服唤着摇晃着,夜里回到这荒野坟地住下来。有一夜,白天走的路多了,他回来在两个坟的缝间睡得早,月光明透水样洒在他身上,呼噜声响得和初春时的远雷样。也就这时候,有人敲着锣鼓、骑着大马到了他面前,大唤着“王子安、王子安,你快醒醒到村头看看吧,你赴京赶考中举了,皇宫翰林院派人把喜报送来了。”王子安听了惊得一下从荒草坟里坐起来,跑到和村头一样的坟头上,站在一块将熟麦田的路口前,果然看见一队人马和围着人马的村人和家人,到他面前把写着他中举的喜报黄书递给他,并通知他说念你做了爷爷不弃考路和仕途,皇上感慨你的志勇和信义,决定如果你在明年初春时,愿意在大考中为进士努把力,一应的盘缠和资用,都有政府承担和支付,如果不想再考就加封你为九品县令明日就到邻县去赴任。
王子安问:“如果我考上进士会怎样?”
来人答:“那你一下可能就从九品晋到六品里,会留在宫里做事情。”
王子安想了一会儿,“那我还是趁下年刚好大考年,赴京去赶考一次吧。”
然后让家人给来人各赏了白银十五两,人就散了回去了。他重新回到原来那地方,那地方已经不再是草丛和土堆,而是一座雕梁画栋、清静无比的瓦房院,有书房、住屋、仆人和一院子的花草和树木。也就在这院里开始重新读经典、背文章,准备着赴京赶考上路去。结果刚躺下,门前又有了锣鼓声和吵嚷声。又有人惊着跑来大声报喜到:“王子安!王子安!你的名字也在榜单墙上啊,不是在举人名单里,而是在进士名单里。排在最前第四名,再进一名就是前三甲。”
王子安惊得一下折身子坐起来:
“真是这样吗?”
来人说:
“宫里报喜的人马立马就到了。”
如此赶快给来人赏了白银二十两,更了衣服便跟着来人从书房跑出去,一段路程后,到了榜单大墙下,果然看到自己虽然不是前三甲,但也是仅差一位的第四名。惊着大喜一会儿,想赶快修书回到老家报个喜,便快步地从看榜的人群退出来,手里捏着喜出来的汗,脸上挂着通红和兴奋,心跳得砰砰想要从胸腔冲出来。他边走边跑着,路两边的人一个个地看着他,目光里都是喜悦和羡慕,不断有人问他道:“你就是做了爷爷的考生王子安?”说:“皇上还看了你的文章知道吗?还在你的文章天头上,起笔批了‘好文’两个字,这些你都不知道?”不等他回答,又有人不断地拉着要和他耳语啥儿话。那拉他的就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给他塞着银两说:“把你书房练习抄写的文章草稿给我纪念吧,这些银两不够我再加给你。”这时又有人横着插进来,把讨买抄文的人推到一边去,声音高大公开道:“把你所有练写过的旧文旧稿全给我,想要多少钱你就说个数。”人多得你推我一把,我扯你一下,都要买他的旧稿、旧文和用过了的经典老册做纪念,让他想回到书屋给家人修封捷报带回咸阳的王村都不行,急得满头大汗也挣不出人群和拦着他的人。就在这慌乱热闹的里,忽然有更大更亮的声音传过来:
“圣——旨——到——”
这被拉长抬高的声音里,有一股京腔和陕西咸阳人士的土语完全不一样。王子安这时有些惶惑立住不动弹,有人在边上悄悄拉了他一把,说:“快跪下,皇上册封任命你的圣旨到了呢。”于是他慌忙提起衣袍跪下来,又听见身后有两个声音一问一答说:“会任命王子安什么职位呢?”“宫里早就传开了,说王子安虽然大考是第四名,可皇上喜欢他的文章和书法,又念他是做了爷爷考上的,半生都是百姓的疾苦和日子,所以直接任命他为正四品的巡抚到西北省份去上任。”
王子安听着这话惊呆了。
原来只想着能榜上有名有俸禄,让自己和家人后半生的日子好过就行了。没想到皇上竟直接任命自己为相当于省长的北巡抚。如此手里的喜汗越发把捏不住会从手缝流出来,浑身都激动得有哆哆嗦嗦的颤抖声。为了让自己不要慌乱失去分寸感,他用手在自己大腿上狼狠拧一把,让疼痛止了身上的颤动和哆嗦,直到自己变得镇静一些了,才敢慢慢抬起头,瞟一下京城路上两侧的楼屋和高墙,偷看一眼面前跪着的人群和同他一样去看榜的书生们,就见有宫臣坐着马车在前呼后拥中,朝着这边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牵马的穿了一身黑色起光又镶着黄边的宫庭服,马嘴前的铃铛全是镀金响出器乐般的叮当声。跟着马车两侧走着跑着的,都是发光的红色脸膛挂着汗。
马车到王子安面前停下了,立刻有人将马车后的随梯抽出来,扶着车上穿着一袭滚绣黑袍的公公下了车。公公不慌不忙从车后到了车前来,抬头朝人群瞟一眼,大声叫了“王子安——接旨——”看王子安又起身上前一步依着朝礼重新跪下来,那瘦高的公公便从一个轴柱上展开圣旨念读着:
陕西咸阳人士王子安:
一生愚笨,读书无力而悟性欠缺,本应在乡试的一试二试后,明白自己非为读书者,顺天安排,依运而行,务农耕种,睦和家人和田土。然你却执迷而不悟,一考再考,终生落第,即使做了爷爷还迷雾不开,为此朕深为感念,特册封你为京城榜墙护墙人。
钦此——
念读完了圣旨后,公公将圣旨递手时,担心王子安不懂榜墙护墙人是何样的朝职和责事,便又特意向他解释说,榜墙护墙人是一年四季,专门在京城榜墙下每日里打扫卫生,守着榜墙不要有人去涂鸦乱画撕了榜,到每年一度的乡试或三年一次的殿试大考张榜时,护墙人便要端着浆糊,协助宫人把榜单贴到墙上去。“你从此就是朝臣之外每届榜单那个最早读到金榜的人,且每天、每月、每年都可以不停地去看念和读榜。”解释完了公公冷笑一声后,将圣旨在王子安面前一丢转身走去了。
眼前很快又成了一处空旷和荒凉,再看周围和自己一起跪着听聆圣旨的闲人们,竟然除了几个老坟和已经秋枯叶落的一片草,其余什么也没有。
王子安就这么从疯癫中醒转过来了。
他从两个坟的中间站起身,看看手中刚才接过的圣旨现在还在他手里,又看一遍圣旨的字,和梦里公公读的圣文一模样。之后就四下瞅瞅说:“我这是在哪呀。”说着像在梦中一样困顿着,这时就有几只狐狸在他面前出现了。那些狐狸的脸上都持着熟果裂口似的笑,由最老的一只灰毛狐狸对他说:“你醒了?为治你的疯病可让我们辛苦了,你该摆几桌宴席好好谢我们。”王子安便站在草地的坟前看着那大大小小八九只的狐狸群,见又有只偏大的狐狸上前对他解释说,他们是如何让他从秀才考上举人的,又如何让他从举人成为进士、成为四品北巡抚,然后让他从喜极的高处突然跌下来,成为一个最使书生和人们瞧不起的榜墙护墙人,然后他的疯病不吃药,也不用民间治愈疯病的猛掴耳光就好了。
王子安便立在那儿回忆着如梦一样考取举人、进士和跪领圣旨的事,每一个细节都和狐狸们说的一个样,也便忽然朝那群狐狸跪下来,磕着头说着谢话儿:
“你们是世界上的好人啊——”
“你们才是世界上的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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