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50~2:20
出了大事啦。
又出了人命啦。
爹拉着我回走不远我们就到了那户裁缝家。裁缝家就在顾家斜对面。我们来时只顾朝着顾家走,没有去看那家裁缝店。可回时我们看见那家裁缝了。大街上又有了更多更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梦游的偷。不梦游的也在趁机偷。灯光泥黄如为了让贼都能看见路。灯光泥黄正好模糊盖住贼的脸。又有一股人群迎面走过来。大包小包的扛着和背着。擦肩过去时,我扭头看他们。爹猛地将我回拉一下子——忙吧你们都忙吧,我们啥都没有看见呢。人家走了爹又把我的肩膀拦在他的怀里去。又拉着我到了裁缝店的门前了。
店门是开的。店在路边上。门口有木牌。牌上有裁缝两个大红字。字在夜里是黑的模糊的。模糊又显清楚的。清楚里有一股腥的烈的血味飘过来。沿着血味就看见裁缝店门前有个人倒在一滩黑血里。他死了。胳膊树枝一样朝前乱伸着。手里还抓住一根死不松手的缝纫机的软皮带。我和我爹藉了路灯看见这些时,两个人都咚的一声立在灯光下。还未及再仔细看一眼,爹就又猛地把我朝他身后拽一下,用身子挡在我面前。他不让我看见那血那血尸。可我还是看见了。血和泥浆一模样。死尸的头如碎在地上的一个瓜。人和血混在一块儿,如一个人在泥塘里边洗澡爬着样。我爹盯着那儿不说话。我爹盯着那儿终于唤了话——喂——刘裁缝——你们家出了大事啦——出了人命啦——你们都还睡在梦里嘛——天呀,你们都还睡在梦里呀。到这儿,我想起不久前的那户人家担着缝纫机和布料布头并持有砍刀的事情了。到那时,我才又一次发现爹的个儿虽不高,噪子却高得和树和天样。高得若把噪音竖起来,能像一把梯子靠到天上去。靠在云上还能让人抓住模模糊糊的星星和月亮。
紧接着,缝纫店营业厅后的窗子灯亮了。爹就拉着我朝着家里跑起来。疯了一样跑起来。
死人了。
真的死人了。
因为梦游死了一个又一个。不都是投河上吊自家去寻死。还有偷的抢的刀砍的。好像街的哪儿都有贼的匪的脚步声。又好像哪儿都没有。静得只有血气凶气和惊恐的味儿在镇上流着和响着。在这条街上能听到那条街上的偷抢和唤杀。到那条街上又听到响声是起在这条街上胡同里。
人都匆忙着。匆匆忙忙的。嘴里都在嘟嘟囔囔说话儿。彼此擦肩过去时,素不相识着。互不扭头的。和身边没有他人样。如一个世界都睡着,只有他是醒着忙着的。知道他要啥儿他就在梦里去做啥儿了。不知要做啥儿的,他就在梦游的夜里乱窜着。东走走。西去去。碰到墙了他就掉个头。碰到树了他会猛拍一下自己的额门儿。猛拍一下自己脑壳儿。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或屁股。像是醒了或者想起自己该做的不是这一件,而是另一桩。于是扭头去做那桩了。于是就在那儿怔一怔,又懵懵懂懂去做啥儿或不做啥儿了。茫然模糊的在那街上转。四下找着寻着看。好像找啥儿。其实啥儿也不找。眼里只有一片模糊和瞌睡,像人在一池泥水里四处爬着游着样。游着还有睡的呼噜声。如潜在一池水里呼吸没有那么顺畅样。
大街上和赶集一模样。不是人拥人的旺茂集。而是农忙后的闲散集。大忙过去了,人都闲暇了,就来街上散散看看着。没有明确目的要买啥卖啥的。可那闲散中,却有人急急迫迫着,脚步快得和飞样。要赶汽车火车样。在这乱集里,大街背处的隐秘间,没人知道正在发生啥儿呢。
会发生一些啥儿呢。
死人了。
真的死人了。一个几个好几个。
很多人从那死人边上过去和没有看见样。看见人死在路边和看见人躺在河边路边睡觉样。可我爹,他醒了和我看见这些了。还爬到好几个死人身上看了看。从顾家出来我爹就醒了。看到裁缝家门口的死尸他彻底没有瞌睡了。又见了路边几个死人他一星半点瞌睡都没了。原来死尸是能驱走瞌睡的。血气是能把人的瞌睡赶走的。就像蚊香能把蚊子熏走样。——得去给村长说说这事儿。得去镇政府说说这事儿。快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报警让那乡警管管这事儿。我爹领着我本来要回家,可到十字街口他改变主意了。他又领着我朝村长家里走去了。快步穿过大街一个一个人的梦。一群一群人的梦。如穿过一片一片的树林样。他们走路都是脚步高高抬起来,重重落下去。慢慢砸下去,却又快快抬起来。可也怪得很,他们就那么磕磕绊绊急急地走,却很少有人倒下去。很少有看不清路面倒下醒了的。
不知这夜深到了几点了。是四更鸡鸣时分两点吧。大约两点丑时左右吧。这时我们去往村长家,碰到从那坝上写作房里回到镇上的邻居了。邻居他好像也在梦游里,从街的那头急急朝着这头走,脚步也是一高一低着。衬衣扎在腰里边,衣服整齐得和满街的梦人不一样。穿着一双皮拖鞋,像刚睡醒下床穿着拖鞋去厕所。这就走着走着回到镇上了。要回家里了。不说话,脸像一本堆满错字没人看过的书。从我的身边过去时,我大声叫他了一声——阎伯你咋了——你回镇上啦。他不理我只管自地朝前走。朝着他家的方向梦里走。
原来作家他也会梦游。也会被人的癔病传染呢。我拉了一把我爹,指着阎的背影给他看。我爹看着像看一棵会走路的树。看见那书正从街的这边挪到那边去——连他也梦游不得了呢不得了呢真的不得了了呢。说着爹又拉我一把急急朝着村长家里去。像找到村长就可以让人不再梦游了。让白天是白天,黑夜是着黑夜了。人该在啥时干啥就在啥时干啥了。梦游和召唤和传染一样着,连作家都被召唤都被传染了。人在没人的地方都被传染了。说不定这梦游的不只是皋田村皋田镇和伏牛山脉呢。说不定梦游的是整县整省整个国家呢。说不定整个世界凡在夜里睡的全都梦游了。只有我和爹还醒着没入睡。贼们没入睡。匪盗没入睡。说着想着往前走,我和爹像嘟囔对话又像自语样。又快走勾头去看爹的脸。爹在我的头上拍一下——爹不会再睡啦。脑子醒得和一股清水样,连一星半点瞌睡都没了。没有瞌睡的这就遭殃了。没有瞌睡的不能不管那些睡的梦游的。像直腰走路的不能不管倒在路边的。你得把他扶起来。你得把他摔掉的东西捡回来。当然呢,他有很多东西摔倒滚丢了。你帮他找着捡着顺手把一样东西装进自家口袋也是常有的。大街上,扔了很多东西我都捡回家里了。一个锅。一袋奶。一个奶瓶儿。还有贼偷的掉在街上的衣服和皮鞋。一个割麦人的镰刀和打场装麦用的新麻袋。
村长家住在中街二道胡同的胡同口。两层新楼房。红砖红瓦白天黑夜都像一大堆的火。七尺高的院墙和丈二高的古砖的瓦门楼,横顶上嵌着贡宅两个金黄的字。门楼下的大灯泡,如他媳妇站在街上骂人时的眼。我和爹到了村长家。想唤门敲门时,看见那门是开的虚掩的。院里的光亮和白天一模样。屋里的光亮和白天一模样。夜早就越过子时到了下半段,可村长和他媳妇还没睡。村长和他媳妇还在屋里炒了热菜拌了凉菜喝着酒。酒气散在屋里散在院里散在街面上。院里的梨树苹果树,在灯光里果子坠着和挂的锤子样。蚊子不知倦地飞。飞蛾劳劳累累也在飞。五十几岁的村长在赶着蚊子喝着酒。不胖不瘦的身子有些弯驼着。厚着的丧脸是木的呆的土灰的。屋里的墙上挂了神像山水像。他的影子倒在那像下。一幅巨大的八仙过海图,挂在界墙上像那一面墙是一面蔚蓝蔚蓝色的海。村长就在那海边喝着酒。小酒盅在他嘴上发出啧啧浪浪的海涛声。筷子在碗边盘边响出桨和岸的碰撞声——他妈的,不开门。竟敢不开门。喝着自语着,抱怨一股一股的。——我又没有得罪你。对你那么好,唤死敲死都不再开门了。他的媳妇从灶房端着一盘韭菜鸡蛋走过来。上衣的扣子半解半开着。露出的袋乳如离开秧的坠茄儿。从我和爹的身边过去时,她像从两根柱子面前过去样。韭菜是绿的。鸡蛋金黄色。那五十岁的笑脸红红褐褐如是一堆干的漆。——贡天明,我又给你弄了一盘炸鸡蛋。这下你知道是我对你好还是那寡妇对你好了吧。她在村长对面小桌旁边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一盅酒。和村长碰着杯。——我都不明白那寡妇除了年轻哪儿比我好。这下你知道寡妇对你是真好假好了。不光把你轰出来,还敢在你脸上掴耳光。把炒鸡蛋的盘子朝村长的面前推了推——给,吃吧你。这绿韭菜是那寡妇身上的瘦肉丝。黄鸡蛋是那寡妇身上的油肥肉。这盘菜就是肥肉炒寡妇。又把一碗炖汤朝村长面前摆了摆——这就是那寡妇的排骨汤。——这是寡妇的肋拌菜。——这是寡妇的口条拌蒜汁。吃了她。喝了她。解了我的恨也解了你的恨。村长抬头看了他媳妇。脸上还是报怨还是无奈无奈的木呆色。可他终末还是和媳妇碰了杯。看着媳妇一堆干漆似的脸,啥儿也没说,就拿起筷子去夹那一盘韭菜鸡蛋的寡妇肥瘦了。
我和爹知道村长也在梦游呢。知道他的媳妇也在梦里边。他们是在梦里吃着喝着抱怨着。一楼厅堂的屋门口,有两盆月季开得和血口一模样。菜香花香和酒香,在这夜里如一池泥水血水把村长和他媳妇淹着了。站在村长家厅堂门口上,望着那两张一块过了三十年的脸,像面前竖着两块被解开三十年的板。
——你俩梦游了。我爹朝门口走一步。
——你俩梦游了洗洗脸或煮碗茶叶水,一洗一喝就醒了。我爹走进村长家的厅屋里,站在他们喝酒的小桌旁——村长,你得醒一醒。你得想法儿让全村人今夜都别睡觉了。一睡就要梦游了。一梦游就出大事了。已经死人了。死了好几个。有投河寻死的。也有被偷被抢被人打死的。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你再不管村里镇上就乱了。乱成一锅粥饭了。说完去找村长家的脸盆儿。给村长端来半盆洗脸水。——洗洗吧。洗洗醒来赶快管管村里的事。不能眼看着一条一条人命都没了。
把洗脸水放在村长脚边上。村长看看我爹看看那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以为你是王二香。原来你不是王二香。你不是二香你让我洗啥脸啊身子的。又喝酒。又去夹菜吃。我爹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嫂子你给村长洗把脸。把目光搁在村长媳妇的身子上,又快极快极地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来。那露在胸口的奶袋真的如离开青秧缺水的垂茄样。
——快给村长洗洗脸。你也洗把脸。
——村里镇上出了人命大事村长你不能不管了。再不管人命就要一条一条都没了。
——你先洗醒了再给村长洗洗脸。喂,你别吃了你先洗醒再给村长洗洗脸。
一边说着我爹一边站在那。村长夫妻一边吃着喝着和身边没人样。到末了我爹自己去给村长洗脸时,村长发怒了。村长一下站起来,把筷子甩在了桌上和桌下。——你他妈的你是谁呀敢来我的脸上摸来摸去啊。你以为你是我老婆。你以为你是王二香。你要再动我一下子,我让我老婆像炒王二香一样把你炒了吃了下酒了。说得声威力豪的。说得一脸都是青怒和愤气,还似乎想要抓起凳子砸在我爹的身上和头上。
我爹怔一下——我是天保你不认识嘛。
我爹朝后退一步——我是卖花圈的李天保。我是醒着你在梦里呀。
——滚。村长又坐了下来了。村长又给自己倒了酒。村长捡起筷子没有擦那筷子上的土,就把筷子伸进一盆凉菜里。他媳妇在看着男人笑。看着我爹笑——你说我们梦游啊。你看你脸上的瞌睡厚得和墙样,还不回家睡觉半夜跑到我家干啥呀。半夜都不让我男人安省些。他当村长又不是你们家的长工和短工,想半夜来叫就来叫他了。又吃菜。又喝酒。又说这是王二香的大腿肉。这是那寡妇的胸脯肉。吃了她。喝了她。吃她喝她你就等于睡她了。就不用那么火烧火燎想她了。以为这话是讨了村长的好。可村长举着酒杯两眼却是冷着盯着老婆的。恨着老婆的。他老婆一下就把目光从村长那儿收回来,说话声音变小了。变得柔润了。
——人家不给你开门你能怪我嘛。
——人家把你推出来耳光打在你脸上这能怪我嘛。
我和爹从村长家里出来了。从他家的梦里出来了。夜还是原来那样儿。还是哪儿哪儿都藏着脚步和嘀咕声。神秘和不安在那夜里如空气一样到处都是着。彷佛哪棵树后都藏着一个人。哪道墙角都藏有一个人。不知为啥大街上的路灯忽然熄灭了。整个镇上的路灯全都灭了呢。不知是夜在丑时该灭的,还是被梦游的贼人关闸弄灭的。街上一片一片黑。偏僻胡同里,一条一串浓烈的黑。黑的夜里看不见的脚步声,显得更加清晰更加震耳了。却也更是模糊更是清楚了。
夜成了贼的匪的好夜了。
镇成了贼的匪的好镇了。
世界就成了贼匪们的大好天下了。
我爹拉着我的手。——停电了,别怕啊。我在一片黑中朝爹点了一下头。可把抓住他的指头抓得更紧了。他的手指头每天劈竹编花圈,糙得和沙石鞋底一模样。我们往回走。摸黑走了几步好像在黑里能看见星光夜光了。看见脚下的路和水一样有着一些泥光色。就走着。就听见身后有传来追着我们的脚步声。慌忙停脚旋过身子去。不等那脚步靠近爹就把好话送给人家了——哎——你是谁你想干啥你干啥,我们父子啥都看不见。啥都不会对人说。可那黑影还是朝着我们走过来。脚步愈发快起来。
——你们是谁刚才是你们两个去了我家吧。
原来是村长。
是村长从他家里从他的梦里追了出来了。手里拿着手电筒,在我和爹的身上脸上照了一会儿。灭了灯。立在模糊里。在那模糊里,思着忖着啥儿事。——贡村长,你家有茶叶了让嫂子给你煮一碗茶水喝一喝。或者我回去让念念给你端来一碗茶叶水。村长不说话。过一会村长又忽然说话了——我刚有些瞌睡脑子胡涂呢。现在好像瞌睡少了脑子开了一条缝。刚才是你在我家说村里死人了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吗。
——哎。真的好几个。都是因为梦游死的被人打死的,所以你得醒醒管管这事儿。
夜奇静。奇静里有些闷人烫人的烦躁在里边。我觉出了爹说话时的急和手窝里的汗。村长不着急。村长在黑里模糊里,脸都化在幽黑里边了。幽黑里边像没有脸只有一柱身子竖在我们面前样。就那么沉着默着竖了很久一会儿——李天保,一死人你卖花圈寿衣倒可以发财了。可发财了也挣不了几个钱。我给你一笔钱。趁今夜你帮我办件事情好不好。
——你去弄些毒药来。趁我儿子一家都不在。趁镇上人都在梦游你去把毒下到我老婆的酒杯或者汤碗里,让我和二香顺顺当当结婚好不好。
说完村长立在那儿不动弹。盯着他面前我和爹的黑影儿。像盯着看不见的一桩啥儿事。我爹手窝的汗突然落掉了。突然他的热手里成了一窝冷水一窝冰寒气——你说啥呀村长我天保哪有这胆量。我就是害怕镇上梦游出事才来找你的——你忙吧,我回去就把熬好的浓茶给你端一碗。说着拉着我就立马离开村长往回走。先是小步后是大的步。踩上大步急步时,爹还又回头对着身后竖着的黑影把步子淡了淡。
——回吧村长,谁来世上一趟都不易。我回去就给你端来一碗茶叶水。
站在那儿的村长没有说话儿。又过了一会村长的话就从后边传来追来了——我是真的喜她二香你说让我咋办呀。让我咋办呀。声音里是急的热的无奈的。好像还有温的善的在那话里边。不知他是真的从梦里醒了出来了,还是依旧沉在梦里边。爹只管拉着我快步往回走,再说话时只是把头朝后象征象征地摆一下——回吧贡村长,镇上没有人比我李天保的嘴更严实呢。我回去就把醒梦的茶水给你端过来。
随后我们就听到村长转身回家的脚步了。迟迟慢慢好像他为杀不杀老婆娶不娶二香很为难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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