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李撞
时间:6月15日上午九点十分
地点:李撞家院内
人物:我、李撞和他的老母亲
环境与说明:是阴天,但也不是那种阴雨天,只是雾雾霾霾,空气中有一股焦燎味。那时候,北京的霾天已经严重到人人上街戴口罩。大街上的霾空中,噘着猪嘴的白口罩,像无数的半圆幽灵在空中晃动着。可我家乡的人,只知道世界恶变了,晴天越来越少了,但没有人能理解霾天是个啥样儿。我说:“半个中国都是雾霾了,空气中有种含毒的颗粒物。”“有毒才好呢。”村人们说,“空气中有毒多好呀,要死大家一块死,要活一块活。”我便无话了。更不好追问连六月初夏我老家为啥也有雾霾天。就和李撞坐在那霾院里(反正屋里也和外面一模样。不光李撞家,村里家家门窗封闭都不好。风俗又是家家白天不关门)。所以我们就坐在屋外院落里。
李撞他娘在灶台收拾锅碗,洗洗刷刷,叮当声带着久违的亲切和民间音乐样。门外不断有人走过去,多会扭头和我打个招呼啥儿的。我说把大门关上吧,李撞说:“关啥呀关,我俩又不偷。”然后又朝我放在他面前小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看了看。
“五千太多了。”他又一次这样郑郑重重地说,像他如果要了那袋里的五千块,就贱了人品、显出贪欲了,就有些讹诈、有些欺骗、有些借机落井下石的嫌疑了。“你再拿走三千块,我最多要两千。”说着他去把那信封拿起来,要把那钱重新还我三千块。
我把他的手抓住制止在了半空里。
“撞哥,我比你挣得多。还有你和娟嫂那事儿,我确实写成文章过。挣的稿费比这多。”
他怔怔地盯着我。
“对不起,算我给你和娟嫂的一点歉意吧。”
他把胳膊从空中抽了回去啦。静一会儿,又自己去关了院落门,回来坐下默一会儿,点了一根烟,话就如乱麻中的头绪一样扯开了。
李撞——
“无论如何,五千还是太多了。我在外打工,很少有一月能挣五千过……既然你真心,那我就昧着良心把你这钱给收下了。我也不白收你的钱。你想采访我,那我就随便你采访。想知道啥儿我就给你说啥儿。我不让你白花这五千块。
“你想知道啥?我和李静那事儿?那我就直说啦——我知道手机上有人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啦。那文章——尽是他妈瞎扯呢!你想想,我这个熊样儿,农民工,年龄能做李静的爹,你说我会去找人家李静求婚吗?
“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要知道是谁写了那文章,逮住他我撕烂他的嘴!剁了他打电脑的手!我的手机上看不到那文章——老手机,诺基亚(他掏出已经磨掉漆的诺基亚手机给我看了看),一百块钱在咱皋田镇上买的货。可工地上的年轻人,一月挣他妈三千块,都敢拿六千买个苹果手机耍。他们把那文章看了呢,还念给工地上人们听。他妈的,工头也听了,哈哈笑笑还朝我屁股上踹一脚。‘癞蛤蟆!’工头他骂我。我他妈真想拿起一块砖头拍在工头的脑门上!
“可是咋敢呀!
“拍了他我也得蹲监狱。蹲监狱我老娘谁养活(他朝厨房那儿看了看,老人家正在那儿抓了一把玉米喂鸡子)?还有娃子李社咋办呢?
“不敢咋样包工头,我就想去揍一顿那写文章的人。谁写的?谁也不知道。要知道,我能告他个诬陷罪。可法院谁理咱这鸟事儿?一个农民工,名誉就像大街上扔的破鞋样,谁都可以上去踩一脚。汽车司机看见都懒得转一下方向盘。
“名誉臭了。工地上人人取笑我,我就从北京回来啦。
“人过留名,树过留影呀——这道理我能不懂吗?压根儿不是那回事。虽然你嫂子走了,我没媳妇了,可我宁可去找寡妇睡,我也不会去找人家北京大学的漂亮学生呀。你知道不知道,北京郊区有专门让农民工解决那事的老寡妇……我是听说的,可我没去过。真的没去过。我的意思是,我急了可以去那儿,不会把主意打到人家北京大学女生的身上去。何况是李静,研究生,又漂亮,南方人。后来我知道她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我咋就会打人家李静姑娘的主意呢?!
“这事得怪麦子那死货。麦子你认识吧?你当兵离开家时他还没出生。可他爹你知道,村东罗木匠家的大娃子。这个罗麦子,这个死娃儿,学习不好,老早就下学打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坏主意。那一天,就是我出事的一周前,工地上热得和火炉样。那一天,我俩正在楼上搬砖运灰——咱他妈笨,一辈子打工都是当小工,做苦活——那时候李静姑娘又从楼下走过去——一年多,整整一年多,她每天上班都从那工地前边走过去。我想她是贪那未名湖边的树荫和水才每天都从那儿走过的。走多了,就让人给记住了。又总是打一把红的太阳伞,和日头从阴天、黑天露将出来样。
“那一天,她又从未名湖那儿走过来。又到了工地前的小路上。麦子就一脸赖笑爬在脸上说:‘撞哥,你看下面那个姑娘漂亮吧?’也是我不好,他一问,我就顺着他指的方向朝着楼下看。看了还朝麦子胸上打了一拳头:‘咋,动心啦?’我问麦子说。
“麦子一脸赖笑着:‘要叫你睡你睡不睡?’
“我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头。
“这麦子,他竟收了笑,忽然对我说:‘他妈的,城里姑娘一定和咱农村的睡着不一样。我说李撞哥,你要能替咱农民和她睡一觉,花多少钱我都替你出!’
“‘让人家和咱睡?’我说,‘你哥真的没有那本事。’
“他又说:‘只要你能和她约个会,请她一块吃顿饭,饭钱由我出,我再给你一千块。’
“我没有说啥话,盯着麦子看了看。以为他是开玩笑,可他脸上的正经和城墙一样厚,和城门一样庄重呢。我没有说啥话。没说话,其实我是动心了。可麦子以为我不敢,以为我是犯㞞了,忽然又说道:‘能和她约会一下子,不吃饭,你们两个哪怕只在路边一人喝杯凉汽水,我都给你两千块!’
“他奶奶,一下就又涨到两千块。你知道,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人和牛马一模样,一月才挣三千多块钱,刨去吃,刨去抽烟电话费,有时候再花钱喝瓶啤酒吃根火腿肠,一个月下来难落两千块。可这会,只要能和那姑娘约着一块喝杯汽水就有两千块——我就答应啦。我怕麦子他后悔,我让他先给我一千块。这个死娃子,流氓货,竟真的先给了我一千块。
“第二天,就是我娃子高考后那一天……过程有些丢人呢。现在想着很丢人,那当儿,我压根就没想丢人不丢人的事。为了钱,那时候我啥丢人的事儿都能做出来。那一天,说实话我是真心想挣麦子那两千块钱呢——那一天,到了那老时候,李静果真又从未名湖的边上朝工地走过来。越来越近,就像季节时令越来越近样,你不抓紧下了那种子,就将错过一季、错过一年呀。错过季节一年就没粮食吃了啊。她来了,我就早早从工地楼上走出来,藏在路边一棵柳树后。她来了,我就猛地闪出来,站在路中央。她愣一下就竖在我面前。
“我说:‘咱俩约会一下吧,你有空我请你吃顿饭。’我直直正正说。现在想一想,要拐个弯儿说话就好啦。
“就这样,她盯着我,脸上说不清那算啥表情,像撞见了鬼样慌忙朝四周看了看,见四周都是人,脸上那表情又恢复到往常一样了:
“‘你是谁?!’她很大声地问,和我是贼样。
“‘我叫李撞。在你们学校干活两年啦。没啥邪意思,就是想让你陪我吃顿饭,不让你花一分钱。’我直直正正、死乞白赖地笑着说。人家斜我一眼睛,就从我面前撤着过去了。
“我又追着唤:‘一块喝杯汽水行不行?’
“人家回头骂了句:‘神经病!’
“就走了。事情就这样。这时候麦子从我身后走出来,大笑着要我还他给我的一千块。我咋儿舍得还他呀!他的两千块钱我都在我心里派上用场啦。两千块,我才拿到了一千块。那一千还没拿到呢,我咋舍得还他这一千?‘还有明儿呢!’我对麦子吼,‘明儿天我要不能约上她吃顿饭,或者喝杯汽水吃个冰棍啥儿的,我不光把这一千还给你,还再多还你五百块!’你听听,一串儿都是打赌的话。都是气话儿。可事情竟成真的啦。没想到麦子和我一样认真啦。
“‘你要约不上,不多还我五百你是孙子啊!’麦子说。
“我也更加认真了:‘我要约上你后边那一千不给我你是重孙子!’我对麦子吼。
“他就盯着我:‘好!约不上不多还我五百你是我孙子。约上了我不把那一千给你我是你重孙子!’
“事就这么僵住了。
“骑虎难下了。可偏偏后边好几天,人家李静姑娘不知是过星期天,还是知道我们还会缠人家,人家上下班都不从未名湖那儿走过了。我们等呀等,等得眼珠都疼了。上班时间等,下班时间等。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的黄昏我们从工地上下来,我去学校门前的沃尔玛里买啥儿——买个球,瞎转悠。沃尔玛里的东西咱哪买得起?就是瞎转悠。这一转悠,就看见李静姑娘从沃尔玛商场出来了。还是打了那把红的遮阳伞,手里提了一兜水果和零食,这样我就跟着她,盯梢一直从北大西门口的沃尔玛,盯到西门南边的胡同里。原来她并不住在校区里。原来她毕业分在北四环一家啥子公司上班呢,买房住在北大西南中关村西小街的润泽小区里。找到她住的地方后,我想那两千块钱我百分之百挣到手里啦。我慌慌张张回去找到死麦子,告诉他我找到李静的住址啦,说明天我一定约她吃顿饭,最少让麦子看着我俩在路边的那儿喝杯汽水或吃个冰淇淋。人家是城里人,咱得请人家吃个冰淇淋,吃个冰棍多他妈没有档次呀。丢咱河南人!
“我让麦子把另外一千块钱准备好,说和她一约会,他就得把另外一千块钱给了我。
“这麦子——也是把我往死墙角里逼。‘好!’他说,‘你也把你那五百准备好,约不上就还我一千五!’
“就是这样儿。整个一夜里,我都没有睡好觉,都想着咋样约上她,第一句话儿说啥儿。第二天,在工地干活都没心思干。上班时,她果然没有再从工地下的未名湖的边上走。下班时,我和麦子就提前溜到中关村西小街润泽小区门前的街心公园里——啥公园,就是几棵树和几个花池子,地场还没有我家院子大。差不多。大也大不了几巴掌。我俩藏在那,落日时分她就果然从中关村西小街的口上走来了。老样子,打个红的遮阳伞,个不算太高,可人还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不是咱农村人见了城里姑娘那种笼笼统统谁谁都漂亮。她苗条瘦巧,漂亮得和野草坡上突然窜跳出来的一枝花。那红伞的光亮照在她脸上,就像一早的日光出来落在咱们家的老旧窗上样。——就来了。越来越近了。我手里捏了一把汗。那汗越来越多,像我抓了一把水。就这时,李静快到我近前时,麦子他妈的突然对我说:‘李撞哥,不敢就算了。你别多给我五百块。你多给我二百就中啦。’我知道他是怕我真的挣到他的两千块。他是舍不得他的两千才那样故意给我台阶下。我又瞪了他一眼:‘你看你那㞞样儿!’我骂他一句就从小树林里边出去了,步子快得和跑了出去样……现在我是真的不敢了。可那时,就有那么一股贼胆儿,看见李静到了面前不远处,就冲出去横在人家面前说了那句话:
“‘陪我吃顿饭,不让你花钱我再给你一百行不行?’
“没错儿,就是这一句。这是我一夜没睡想好的一句话。为这句我还偷偷练着说了几十遍。上百遍!可谁想到她不仅没答应,还吓得脸色惨白,手里提的啥儿也吓掉在了路边上……这有啥儿可怕呢?到现在我也没想通,我请她吃饭,不让她花钱,吃完了还再给她一百块,你说这不是一桩好事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可她不仅没答应,还朝后退一步,和几天前我第一次拦她一模样,骂我一句‘神经病——又是你!’就拾起她掉的东西撤着身子要往小区走。咋就能走呢?她走了我不仅挣不到那两千块,还要再赔进去五百块,你说我哪能让她走掉呢!就又横跨一步拦住她,朝她躬身说——是弯腰躬身说,可不是那手机上的文章写的跪下说,是我躬身厚着脸皮求着说:
“‘没时间吃饭,就到前边陪我吃个冰淇淋也行呀。不让你花钱,我请客。吃完了我再给你二百行不行!’
“看她像是要唤叫,要找人,我慌忙又追着加钱说:‘二百不行三百行不行?’
“她就果真唤叫了。‘抓流氓!抓流氓!’——我咋就成了流氓呢?心里一点邪念都没有。通过这事你就知道啦,北京人压根瞧不起咱外地人。还有润泽小区住的人,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和家属们,都是文化人,一听说‘抓流氓’,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当成流氓啦。不调查,不研究,就都把我当成流氓啦!他奶奶,满大街都写着‘公正、平等、自由’啥啥的,可把我当成流氓时,没有一点‘公正、平等、自由’那意思。恶得很。哗一下就围上来很多人,噼里啪拉都朝我头上、脸上打。朝我身上踢。他妈的,还不是看我是个农民工,好欺负!尽管我去拦截李静前,特意回到宿舍换了一身好衣服,洗了脸,梳了头,穿了现在穿的这双黑皮鞋,可咱咋样打扮也还是个农民工。人家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农民工,就往死里打。打得我两眼冒金星。从人群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儿,等着麦子来拉我一把呀,可他连个人影都没有。倒是把警察看来了,等来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你说警察咋会那么快赶到呢?
“派出所确实离那小区门口近,可再近也不能三分钟就刚好赶到呀!
“连科兄弟——你替我想一想,会不会是我一离开小树林,麦子那死货,怕我挣了他的两千块,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报了警?我想一准是。百分之百是他算计了我。那家伙,一肚子都是坏主意。可事后,他发誓赌咒说不是他,说他一直在人群替我拉着架,警察来了才躲到人群一边去,怕警察也把他带走罚上一笔钱……
“反正我就那样被警察揪走啦。
“我没有证据证明是麦子报警算计我。派出所离润泽小区门口确实只有百来米。确实太近啦。我应该事前去那儿踩点看一看,知道有派出所就到别的地方拦那李静姑娘嘛。到没人的地方拦她就好了。没想到……谁能想到这事能和流氓、犯罪扯到一块儿;能和滋事、闹事扯到一块儿;还能和和谐北京、和谐中国扯到一块儿……我就是想约李静姑娘吃顿饭,或者请她吃个冰淇淋。又不让她花钱,还再给她一百、二百、三百的,你说她吃了啥亏啦?凭啥儿不答应?
“哎——你说说——连科你说说——这‘约会’的意思是请人吃饭、见面就叫约会呢,还是一说约会,就等于是男女要到没人的地方搂搂抱抱,弄那事儿才叫约会呢?
“……就是嘛!
“我说请她和我约会就是请她吃顿饭,在路边让麦子看着说会儿话,她咋就能把约会想成男女那事儿?咋就把我当成流氓想要强奸她?真想强奸她,我会明目张胆、光天化日,就在那小区门前吗?就在下班人多的时候吗?这道理她咋就不懂呢?还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连人家警察都不如。全中国、满天下人都觉得警察粗野没文化,我这次被抓进去才知道,哪儿都没有派出所的小屋子好。谁都没有警察文明有文化。实事求是说句良心话,人家警察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流氓看。对我好得很!除了刚到那小屋有个警察在我后背上猛地推一下——不是打,就是推了一下子:‘蹲那儿,反省反省——也不想想你是谁,北京大学的姑娘你也敢动心,那是你能爱的吗?!’你听听,人家没说那是你能‘弄’的吗,人家说那是你能‘爱’的吗,我一听说那个字——以前一听说那个字,就觉得牙根又酸又痒的。可那一会儿,一听说那个字——‘爱’——‘那是你能爱的吗?’我的心里就暖啦,就知道我没有啥儿大事啦。果然,人家没打我,没骂我,就让我蹲在那间小屋里——屋里有张长条凳,蹲累了我起身去坐在条凳上。进那屋里时,也就是傍晚六点来钟吧,大约过了两个来钟头,八点钟左右都一直没人进屋问我一句话。可到了八点十分吧,那两个抓我的民警进来了,一个问,一个做记录——这个不算审,就是一问一答,一个做记录。有时候,我答了啥儿他俩还相互看看笑一下。你说警察审问你,他们会相互笑笑吗?会对你笑笑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那屋里写的大标语。墙面白得好像昨天刚刚刷了白石灰,连一个黑点都没有。那红标语上的黑字,也刺目照眼和刚刚写上去的样。我进去就看见那横在头上的标语啦。进去我就决定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坦白啦。北京人,你只要诚实人家还是很好的。都有同情心。理解外地人。更何况还是农民工。要求对农民工温和、善良、理解,温家宝当总理时候都已经开始啦,何况到现在。于是人家问啥咱答啥,有的不问咱也答。最后你猜出了啥事儿?打死你也猜不到,人家看我配合得好,没说一句假话儿,问了半个小时后,不到四十分钟吧,那俩警察问完了,合上笔,让我在记录本上按了手印儿,出去给我买了一盒大米饭;还给我买了一盒红烧肉,一盘土豆丝——我靠,是真的,人家花钱给我买了饭,还特意为我点了炒菜,还有一大碗的红烧肉!
“这哪是行政拘留呀,这是让我白吃白喝住宾馆!
“晚上还给那屋里开冷气。凉快得我恨不得把麦子也叫进去享受一晚上。真的和住宾馆一模一样儿。那天晚上睡得我四仰八叉,舒服得就如真和李静姑娘睡了样。没想到,在北京干活三年多,吃得好、睡得好的一夜竟是在行政拘留的派出所。那时候只要是我一个人,我就老在那屋里想:‘他妈的,别让我出去了,就让我在这住上一辈子。你们要把我拘留一辈子,那我这辈子真是烧了高香啦。’……
“可好景不长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不是那写文章上说的,拘留了我三天。只一天,也就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人家就把我放了呢。你猜咋?打死你都猜不到,把我放了时,让我在一张放人的纸上签了字,按了红手印,从那宾馆似的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等我的不是罗麦子,不是我娃子。麦子和李社都没来。来接我的是李静……是李静那姑娘!
“真的是李静那姑娘。我的天,我一下就怔在那儿啦,像我突然拦她她一下怔住样。我怔在那儿朝四处扫了扫,没有看见麦子和李社,又不敢相信她站在那儿是为了接我出去的。那一天,天气热得很,派出所各个屋里都有空调风。风从各屋吹出来,又朝屋子总门口儿吹过去。我就站在总门口儿上,看着门外——派出所院里的静姑娘,还是穿了昨天穿的短裙子,浅蓝色的短上衣,背了咱说不上名儿的啥儿包。因为没打伞,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可说是苍白,还是那种不得了的好看那种白。我就愣在那,还是抓我那警察,大高个,比我高许多,他在我肩上拍一下说:
“‘走吧你,遇到好人啦。’
“这样一说,他又轻轻在我腰上戳了一指头,像要把我朝李静面前推过去;像要把我推到她的怀里样。
“‘走吧,出去再说。’
“这是李静对我说的话。说完看着我,这次可不是素不相识那目光,是多年不见,但也不得不见,又没有多么亲热那目光。目光和冬天的树枝一样儿,没生气,可也没死气。就是僵僵木木的。说着她就转身走掉了。我不敢信她是来接我出去的,站在那儿不敢动。又是那大个警察过来对我说:‘走吧你!自由啦,说不定还有好事等你哪!’他说着脸上挂了快活的笑。不像是嘲笑。像是弄不懂的那种好事使他羡慕样。
“就走啦。
“跟在李静身后边。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李静看我在她后边拉开的距离远,她站着等我一会儿。等我快到了,就又在前边领着我。我们去了润泽小区门前的一家川菜馆。里边干净齐整,说不上高档不高档,可是很干净。不是农民工时不时就进去大吃一顿的店,也不是一辈子就进不起的店。她在大堂的一个窗口角上选了位置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送上菜单还和她说了话。‘家里来人啦?’像和她很熟悉,又不敢相信我是李静家里人。李静‘嗯’一下,说‘是我叔’,然后就问我:‘能吃辣的吗?’我说:‘能。’‘想吃啥?’我说:‘随便吧,都想吃。’她就当家点了一桌子,有水煮鱼、腌腊肉、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啥儿的。要说这些菜我从前都吃过,可就是觉得和那天吃的不一样。不是香,也不是辣,就是觉得对胃口,合味儿。吃起来味道不在嘴里、舌上和肚子里,而是在心里。是味儿流在血管里。
“这辈子,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味道不在嘴里而在心上的感觉啦。心怦怦地跳,拿筷子的手不停地抖,每次去夹菜都夹不住。她还给我要了啤酒哪。还是青岛啤酒哪。易拉罐。给她自己倒了盖住杯底儿,给我倒了一满杯,还主动和我碰了一下杯。我俩碰杯时,我看见她的目光不是冬日的树枝啦,而是春来泛绿泛绿的柳枝儿,翠亮翠亮,好像伸手一碰那目光就会柳叶一样落在你手上。她小口吃菜儿,却让我大口吃,还说不够吃啦再加菜。在她的目光里,我不敢吃,也不敢喝,生怕我一动,她的目光就会碎落一地。
“他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目光……我可不敢说那目光就是爱情啥儿的。咱是农民,也不配说‘爱情’那俩字。只配说喜欢不喜欢。可又哪儿敢说人家是喜欢咱?只能说是咱喜欢人家,喜欢人家那目光。当时麦子要在就好啦。工地上的农民工们都在就好啦。和做梦一个样。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说:‘你吃呀!你吃呀!’是一张方桌子。桌上摆满菜。菜盘里的热气和窗纱一模样。小桌子,面对面,她离我那么近,又是穿的露着脖子和半胸的那个啥儿衣……不说这。说这就俗啦。就侮辱人家啦。可事情又确实是那样。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虽然年纪大,可长得并不差。我不应该往爱情那个地方想,可那次见面有许多事让我说不清,不能不往那条路上想。
“比如说,她不停地给我倒酒和夹菜,从坐在桌前到最后,目光都一直看着我,那目光就像三月河边的柳条样。
“我说:‘咋是你去派出所担保让我出来呢?’
“她说:‘我见你儿子和你们村的麦子啦,知道你不是坏人活得不容易。’
“我说:‘今天我请客,不让你破费。’
“她顿了一会儿:‘我一个月的工资就等于你们整整干半年……’后边我以为她会说出她一个月是多少钱,看着她,等她说出那个数,她却又给我倒了半罐儿啤酒,夹了两筷子菜:‘你今年多大啦?’她没说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却突然问我多大啦……我心跳得好像会从胸膛里蹿出来。她问我多大啦,目光在我脸上就像在谁家的窗外要往屋里看。我慌啦,不抖的筷子又在手里抖起来。‘我长得老相,年龄其实没有那么大。’我这样回答她。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回答她。我知道这时候诚实多重要。诚实比钱都重要!说完我就望着她。一直望着她。最后反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儿,还动手把那过低的胸口上的裙子往上提了提。提了提,又很郑重、很大方地对我说:‘你人不错,你儿子李社也不错。今年考不上大学了让他继续考,需要帮什么忙了都可以给我说。’”
说到这儿李撞的娘从灶房出来啦。她洗了锅碗喂了鸡,还又洗了李撞的衣服过来搭在院落绳子上。李撞一直都在对我说。我听得就像我自己已经不再存在样。我们都忘了他娘还在屋里、院里忙碌着。是她搭衣服的滴水声把我和李撞惊醒了。我们都把目光朝老人投过去,直到老人搭完衣服又走去忙啥儿,我们才又回到我们的情景和李撞与李静相对相望的情景里。
回到这双重的情景我们又都静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儿,李撞把目光又柔柔疑疑搭在我身上,像李静把她的目光落在李撞身上样。
“连科呀,”叫了我,李撞又沉默一会儿,接着道,“你说李静她会不会对我有些啥意思?没有意思她咋会去派出所把我接出来?咋会请我吃饭不让男的花钱呢?咋会吃了饭,她去结了账,又给我买了一兜吃的,还又到商店给我买了很贵一件尖口T恤衫?那T恤衫我没舍得穿,现在还叠着藏在屋里箱子底。你要不要看看那T恤衫?看了我去拿出来……看看吧……真的不看呀?不看就算了,我知道那T恤衫对你不稀奇……
“接着说?好。接着说。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边哪。就这样,吃过饭,她一路提着东西把我送到工地旁边北大那栋老楼下,看着我走进门洞里,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猜咋?分手时候她把提的东西给我后,想不到她竟又给我塞了五千块钱不说,还说她要出差回趟家,回来周末了,请我和我儿子李社、麦子们一块吃顿饭,并且最后很郑重地说了句:
“‘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妹子或者女儿看,有啥事了只管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
到这儿,李撞把李静给他的名片掏出来给我看了看。那名片是用红绸包住的。用红绸包住还又放在他胸口里边的一个内兜里。我猜想,那印有“北京大学”字样的汗衬胸里不仅李撞专门为李静这张名片缝了一个小兜儿,那小兜里一定还装着李撞为他和李静的奇恋准备的钱啊心啊照片什么的……可在我想要去问时,李撞家大门被人推开了,邻居来他家借箩筐要去街上挑什么,我们的谈话——采访,就这样被邻人的箩筐打断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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