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三门
三月十三是天象学家算的好日子,宜远行,多吉庆,且路上沿着最意外的路道走,见岔去岔道,遇河过独轿,定能看到、遇到人世最意外的惊喜和吉兆。队伍排开来有几里长,单是为皇上准备的各种食物材料就有三十车,更不要说每到一处当地官僚为皇上和臣爵、宫女、嫔妃们准备的宴品、礼物了。走河北,过安阳,在邯郸息马游览赵国城,到汴京游览了龙亭、相国寺,还去看了当年宋徽宗私会名妓李师师的老樊楼,四月初就到洛阳了。在洛阳住在龙门山下专为皇上准备的行宫里,到了四月十五日,精简了随从和人马,只带了不足百人的侍卫、御医和公公,启程前往嵩州的耙耧山脉去。四月十八日,日正悬顶那一刻,皇上的车队到了耙耧山脉下,及至行到山脉拐弯的一个爬坡处,忽然那些马在上坡时,如下坡一样跑起来,使得驭夫不得不勒住马缰绳,才让那上坡的马车轮子慢下来。皇上知道耙耧山脉的关口抵到了,上去不高不低的怪山坡,就到欢乐国的门口了。想着蒲生曾给自己写个的那个怪山坡,看看四月的阳光在这山坡上,金光虽还是金光,但那金光却柔得一点不刺眼。盯着金光看,如眼前都是宫中金黄色的龙绸样,明亮里有水蓝、草绿在伴着柔润着。看那崖边的野花和野果,每一样宫里的花房、果园都没有,如金菊的花里有着木兰花的瓣,玉兰白喇叭似的花口上,有一穗花舌在垂着。迎春在崖头,散着枝条却挂着透亮发光的黑色碎花儿。路边偶或生果的一棵树,谁都可以看出它是杏树来,可却果实长成桃的样。摘下一枚果子尝了尝,不到季月那生味不是酸涩却是一种草药苦味儿。皇上站在那棵果树前。大家也都围着那树看。公公尝了又摘下一枚给皇上。皇上看着公公咧开“呸呸呸”的嘴,对着那果树连续三声道:“我乃大清皇上,我令你果实香甜立刻进入熟季里——”说完又去摘那果实给侍卫尝,那桃形的果实依然不是香甜,没有酸涩,只有满嘴鸡苦胆样的苦味儿。都以为这时皇上会震怒,可皇上却望着那吐着舌头的一等侍卫笑了笑,把手里的那枚桃形果实扔掉了。
那果实落在沙地路面上,开始由慢到快、从坡下朝着坡上滚起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了一层诧异色。一行人马开始寻找着圆形石头和路边的圆木和竹筒,递给皇上让他滚着朝着坡上走。上坡和下坡一模样,人人都轻松又自如,身子朝着前面倾,每一脚落下虽是脚掌先着地,又总觉得是脚跟先触了地面脚掌才跟着落下去。皇帝从来没有如今天一样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似乎想要跑起来。他果真跑起来,六十八岁和他当年盛时的中年样。他想我是不是变得年轻了?拾起一块拳大的石头朝着山谷掷,竟掷得有从宫里的太和殿到午门那么远,又试着胳膊在空中甩了甩,发现胳膊上的力气彷佛能把路边的一棵树给拔下来。
皇帝果真去路边试着要拔掉一株野榆树。
虽然试了三次没能拔下来,然那株柿子粗的野榆到底根部的沙土松动了。帝让侍卫去拔着试一试。侍卫望着皇帝说:“奴才不敢。”皇帝笑着道:“去——你若拔不下来,朕就把你的一等侍卫降至二等上。”侍卫就去轻轻松松拔下了。
“你多大?”皇上问。
侍卫躬身答着道:“奴才今年正好三十岁。”
康熙便笑着告诉大家说,朕在三十岁时已经平定三藩之乱,安稳了蒙古风波,并准备和沙俄大动干戈了。于是大家都慌忙跪在皇帝面前恭迎道:“吾皇圣明,英杰天下,开我大清盛世之门扉,赐我疆土千年万年之泰平!”并都又呼了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便笑着:“都起来吧,朕不是这意思。朕是说江山天下,千秋功业,什么好都没有年轻好。年轻有力气,生命像永不干涸的泉水样,可到了老了年岁一叠一叠长到六十、六十五,万世功业都力不从心了。”感叹着又有些惆怅着,皇帝把自己的双手背在袍衫后,轻松慢慢地朝着山上走去了,看见山顶上的光,宛若彩虹圣光一样飘挂着,也便迎着那光走过去。
很快到了山顶上。
以为会有欢乐国的官僚、臣子们在山上迎接皇上和人们,可到了山顶上,除却花草、郁香和各种鸟雀们的叫,其余什么都没有。有野兔胖得和宫里的猫一样。有一种鸽子般的红身白唇鸟,竟大胆地从哪飞来落在御驾马头上,大声咕咕地叫着去马头和马的耳根毛里啄食着,御马竟也泰然舒服地站在那儿让鸟啄。问驭夫那鸟是种什么鸟?驭夫说是传说中人世稀有的红背鸽,是专门为骏马力牛啄虱止痒的鸟,传说哪匹马、哪头牛遇到了红背鸽,那马和它的主人就要有挡不住的好运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了西,远处有城廓的样子显出来,约约隐隐若一幅巨大的宫画挂在夕阳下。皇帝朝着远处的城廓瞭望着,把眼眯起来,将手棚架在额门上。“还是该早些通知一声欢乐国的人。”济仁公公小声说。皇上便把目光从城廓的方向收回来,“是朕有旨不让欢乐国里知道朕来的,知道也就没有意外了。”这么说着时,从城廓那儿又飞来一群又一群的红鸽和白鸽。红得在天空如同火苗般,白的如同棉花白云样。它们飞过来,在皇帝和车队人马头上盘旋三圈后,待马头上的红背白嘴鸽,起翅又朝着城廓的方向飞去时,天空的鸽群也都跟着飞走了。于是人们便明晓,城廓里没人知道大清的皇上在这年农历四月十八的日降时分到了欢乐国,但天空的鸽雀、地上的花草是知道皇上到来了。忽然在那鸽群飞走后,讯息传给了这山头上的荆棵、蒿草和所有所有的鲜花、植物了。转眼间,所有的花草都开了花,连因为什么死枯了的草棵、干叶也都绿起来。路两边都是簇锦的花团和绿植。草香花甜的味道如丝线一般在皇帝的面前缠着湖海着。皇帝从来没有嗅过这么浓烈的甘草味和花香味,即便在京城这个季节踏春赏绿时,专门和皇后、宫妃、嫔女们,一同到圆明园和颐和园里去,也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百草千花盛开的样。
蜜蜂飞着如同会发光的金沙粒。
蝴蝶来来去去竟敢落在马头、车辕和帝的车窗口。皇上掀开窗幔儿,有一只蝴蝶大如喜鹊般,却又轻盈得像是一片儿纸。他忍不住伸手去捏那蝴蝶翅,明明那蝶翅已经落在他手上,可把蝴蝶朝着皇车里边拿着时,那蝴蝶又如光如风样飞走了。飞走了还有蝶翅拍打着空气如夜香懂了月光的触动声。手上留的蝶翅粉,艳丽呈着桃红色,能看见夕阳里的光和风,一种是鹅黄,一种是丹茶,混合在一起是种玄金色。城廓愈来愈近了。原来这欢乐国的城池和大清任何一个城市的城墙都一样,方青砖,白灰线,只是这里的青砖新得如前一天才从地上生出来的草,碧蓝碧绿里,会有飞累的鸟雀和到城外游荡的肥猫、狐狸爬上去。雀鸟落着如同画了上去一样贴在砖墙上。花猫爬上去,像害怕掉下一样惊娇娇地嗲叫着。只有狐狸从城墙上爬着朝城里回去时,像回家一样自如着。迎着从山外走来的车道这一边,有一排大小不一的城门都开着,然那城门不是如大清各处城池的城门样,一律都是中间洞有能过马车的主门道,两边是小着一倍的侧门洞。大清所有的城门都厚有六到八寸,用最结实的榆木或者山李木,遇到战争攻城拔寨时,任你用战车和一人、两人抱不住战车柱,飞奔着车柱去砸那门,也不能轻易就把城门夯砸开。然这儿的城门最多只有二、三寸厚,城门上虽然也有金黄色的大铜钉,可那铜钉也就是为了美目才镶在红漆木门上。好像城门上还有一屋红漆香。好像城门是昨天才安装在了城墙上。城墙上没有哨兵和枪炮,只有黄昏前站在墙头回忆白天的鸟雀和狐獾。城门前也没有哨兵和穿戴兵服、盔甲的战士或侍卫,只有一个女子在那门前走来走去张望着,像等她的家人回家样,及至看见皇上的车队和人马,她迎着车队跑过来,朝车队人马招着手,张着嘴唤着什么时,车队人马在她面前没有停车就朝城门那儿过去了。
她又返身跟着车队追回来。
车队就停在城门前。公公扶着皇上从龙车御驾走下来,这才都看见,主城门的上方果然镶有金黄铮亮的“梦城”两个字。主城门两侧依次各有四道侧门儿,四道侧门从大到小列排着,最大的主城门刚好能过一辆或一辆半的大马车,最靠主门道的第二门,能并肩过去四个人,再次第三门,能并肩过三人,到最后第五道的一个小门也就最多能弯腰挤过一个人,而这九个城门全都敞开着。
因为人进出都会从主门道里走,主门地上的铺砖被踩出了许多破裂和脚痕。紧挨主门的二门走得人少了,右二里的地上只破有几块砖,左二里的地上不知为何连一块破砖都没有。到了左三门和右三门,不仅没有脚痕在地上,竟连门洞的砖缝地上都还潮湿生了草,还有蛛网从草上结在门上和门洞砖墙上,显见从来没人从那门洞进出过。皇上和一干人马都在那城墙的门外朝着城里看,看见城墙也就大清各城池的四分之一厚。城门不像别的城门打开后,门还立在门洞里,这儿的主门一打开,门都闪在城墙外,只有侧四侧五的小门打开门扇是立在门洞内。从城门外朝着城里看,看不出有更多的特别和异样,只不过大清各地的百姓住户多是砖墙或者土坯房,而这城内多是木结构的平房、瓦屋或阁楼,充满着异族异域的情调和习俗。落日从城的西边投过来,城街上显出的安静如流水进了湖海样。有人穿着和城外一样的长袍和杉子,有人穿着异族的华彩绵织服,脖子和头上戴满首饰和雕刻。一律的男人留长辫,女人盘簪发,说不忙他们好像都在走动和说话,为落日打烊准备着。说忙了他们又没有谁的随步慌忙跑起来,似乎连急切的快步都没有。一切都是闲适按部就班的。一切都是可快可慢的。悠然像城里的空气和飘风漫在大街上。
皇上站在主门洞前朝着门里瞅,其余的侍卫、公公和侍女,还有宫里最好最好的唐太医,一干人马都依序站在皇帝身后边。这时那去迎了皇上又返身回来的城门女子绕着人群到了皇帝面前来,距皇帝还有两步远,当侍卫要上前拦那女子时,皇帝瞪了一眼睛,侍卫又站到皇帝身后了。在皇帝面前城门女轻轻做了一个袖手躬膝礼,说你们是今天最后一波入城的人,你们入了城,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就该关了城门回家了。然后她就摊手对皇帝介绍说,你们进城可以从这城门的主道走,也可以从这城门的其它侧门走进去,但从主门、侧门进到城里的,每个人见到、遇到的事情全都不一样。各自的命运也都不一样。说完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来,朝着城里看了看,又瞟着皇上、公公和侍女,宛若一个路人朝另一个路人问路望了望。到这儿,人们也才看清这个城门女,约有三十岁的样,一脸的温和与平静,见了皇上如见了她的邻家样,半点儿都没有惊讶和不安。皇上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城门女。城门女却问皇上道:“这些人都是跟着你来的?那你先选进梦城的门洞吧。”
“你知道朕我是谁吗?”皇上问。
城门女子很茫然地摇了一下头。
“你知道大清吗?”
“听说过,”女子说,“听说到山那边下了怪坡就是大清世界了。”
“你知道大清皇帝吗?”康熙又问道。
女子再次摇了头,又朝城西的落日看了看,见太阳距西山的一个崖口还有一杆高,脸上显出一些急颜色,如催促皇上赶快选主门、次门进去样,眉头皱了皱,又追着一句说:
“一般入城的人,都是从这主门洞里走。”
皇帝也朝着城西的落日看了看,对城门女子说,你是在落日之前必须要关城门吗?女子点了一下头,说我的营生就是日出时候来把这九个城门都打开,落日时候全关上,然后一白天就在这城门前,对所有要穿过梦城走进欢乐国的人,交代明白这九个门由他随便选,从哪个门洞进去都是欢乐国,但每个门进去看见遇到的,会大不相同,有时完全不一样。说完这些话,那女子又用目光催着皇上选门进城去。公公和侍卫们,也都做出请皇上入城的礼式来。就在这时候,皇帝脸上显出了很和善的一层笑。他没有如往日离开皇宫到京城巡查样,出宫和入宫,自然都是由龙驾走在最前边。这次皇帝把目光落在侍卫身子上。侍卫是深明皇帝心意的,他拉了拉卫衣和佩刀,便率先从主城门里过去了。过去后侍卫立在城门那一边,等着皇上走过去。可皇上这时依然立着没有动,他用目光看了看公公笑了笑,公公也便从那门洞走过去。皇上又用目光去看太医和侍女们,让御医、侍女朝那主门洞里走,直到最后人马都从主门洞里过去了,连马车和驭夫,也都赶着龙驾一辆辆地穿过主门洞,到那边如在这边样依着等级和列序,等着皇帝走过去。而这时,城门外只还有皇上和城门女,落日又离山的崖口近了一截儿,似乎随时会如一滚石头沉下样,皇帝却不慌不忙朝着落日看了看,扭头很郑重地望着女子问:
“你真的不知道朕我是大清皇帝吗?”
女子很愧疚地点了一下头。
“真的不知道大清世界吗?”
“听说过,”女子望着皇帝道,说她是祖爷爷一辈把全家从元朝带到这个梦城的。说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们,自她一出生,就嘱托全家好不容易从那边到了这边来,万不可踏回到那边大明、大清的世界里,所以也就没有回去过,也不想回往那边世界里。说着她又朝落日看了看,满脸都是让皇上赶快进城的表情。
皇上最后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城门女。
城门女用一样不解的目光盯着皇上看,到日阳终是要落时,皇上从她脸上看出了一层焦急来,便对她用半冷半热、将信将疑的鼻音哼一下,看见城门里的公公、侍卫、御医和宫女们,都在那边朝皇上急急招着手,欢喜又急切地指着梦城的大街和落日,让皇上赶快走过去,赶快到梦城里游览和安顿。然皇上朝那主门洞口走去时,仿佛想到什么了,又犹犹豫豫站下来。
“从别的门洞走过会是什么样?”皇帝问那守门女。
“你看到遇到的,会和他们看的遇的完全不一样。”
“谁遇到的会更好一些呢?”
“每个门洞都不一样,”女子说,“我祖爷爷是领着爷爷们过的主门洞,所以大家不知道从那些侧门过去到底会遇到什么见到什么事。”
皇帝便立在主门洞的门前犹豫了。最后的一抹落日在城里大街上悬着飘挂着,这时的天空有着琥珀色的光,落在街上是种驼红色。所有的朝臣人马都在那边急急地唤着皇上向他招着手。昨夜还在床上侍奉皇上的两个刚进宫的答应把手搭在嘴上,还双脚一跳一跳蹦起来。皇上忽然决定不从这主门洞里过去了。他想从侧门过去试一试。离开紫禁城时天象学家说,在岔道路口要选那走人少的小路行,见了河桥一定要走独木桥。皇帝终于从主门朝着右边的侧门挪了几步脚,从那能并肩过去四人的侧门望到梦城里,看不见城门那边他的随臣人马了,只有远处那十几架马车停在城路边,那些马都贪婪地吃着路边的花草和树枝,而路过的人没谁制止它们吃花草,像那花草长着是专门等着马匹牛羊吃一样。好奇心彷若孩子看见了小猫小狗般,皇帝又朝更右边的第三门洞挪了两步脚。从第三侧门朝着城里望,连那马车和马也都不见了。这边的城街也和那边的城街不一样,这边的城街两边全部都是阁楼房,阁楼的吊角翘在落日里,全都泛着黎明色的光。明明是黄昏,然那落日中,却透着日出时分的金红和亮堂。在那彤亮品红里,似乎什么都是朝气和新生,回巢的鸟雀莺燕叫得嘤嘤歌歌戏鸣样。走过去的街上人,一律都是年轻人。都是十几、二十几,几乎没有老人在那大街上。他想再往右边移去一两步,看看从第四门和第五门洞望出去,还能看见什么景色不一样,这时那城门女子就在他身边大唤了,“再慢一步太阳落山了,落山了你怕再也进不到城里了。”于是皇帝又一次把心思目光收回来,有一种来不及的急,像他少年时心猿意马在梦里想要尿在床上样。他又朝后退了一步脚,要扭头再问守门女子一些啥,可目光再次落到第三门洞时,他的目光、身子全都僵在那儿了。
他看到第三门洞的那边上,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皇帝在那边的光里朝他招着手,先是用右手朝他招摆着,后来又用双手举在脸前朝他快速摆着唤,嘴唇急急切切、一张一合,却不知他在唤些啥。一样的龙袍胖身子,一样的额上、脸颊都有些暗红和皱纹,一样的鼻梁那儿有塌微。皇上慌忙朝自己身上看了看,他看见自己一身素服在这边,如在寝宫脱了龙袍将要上床睡觉那一刻。他有些心慌起来了,又抬头朝着里边望,依然看到城里的那个穿龙服的自己在又唤又叫地朝他招着手,急切得想要双脚蹦起来。
皇上钉在第三门洞前边不动了。
落日的阴影这时爬到了他的小腿上,有一股凉意从他起翘的鞋尖朝着他的脚脖和身上漫浸着。感到寒凉从脚脖爬过小腿漫过膝盖时,他猛地一抬腿,从落日的影里跳到了日光里,追着那抽去的落日光,从第三门洞朝着门洞那边的自己跑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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