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一早吃过饭到我家讲完她和她儿子的故事后,太阳已升至半天半高处。我该去县城哥哥家里了。哥哥家里有急事,我必须中午之前赶到哥哥家里去。在哥哥家里住了整三天,办完那些事,又从县城直接去洛阳、郑州开了几天会,在河南作协和郑州大学参加了文学活动和讲座。这样拖拖拉拉过了整十天,一年一度全国高考的日期又到了,我要回北京给我发工资的大学参与处理一些高考招生的事,于是这天慌慌地从郑州回到镇子上,急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大学生的家里去。他母亲给我讲完她和儿子的故事后,也同样说那故事的价格多少要让我和他儿子去商量。其间我和大学生是通过电话,并有过短信联系的,彼此商定等我过几天回去见面再说那具体价格的事。且我也还有些细节的疑惑需要问问他,问问他父母,比如我想看看他父亲写的、家电老婆签了名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凭条儿。我想如果有时间,我应该和家电夫妇见个面,和我家附近的菜兄见个面,和已经退休的语文老师见个面。有可能也到镇上的那个秀发佳容理发馆和派出所里去一下,没时间也要通个电话问一问。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计划周全了,并决定如果大学生还想出国留学或在国内读研、读博我都会全力帮助他。所有的费用我都出。如果不留学、读研或读博,家里无论是盖房,还是帮儿子寻找对象结婚过日子,要花钱我也愿意力所能及地为他们承担一部分。
然而我因为忙乱拖沓回去迟缓了,待我从省会回到镇上直接到他们家的老宅院落时,大学生不在那儿了。他的父母也都不在那儿了。他们全家突然从老宅搬走了。那老宅正被一个建筑队承包下来在扒着。房子上的老瓦、老椽、老檩条,被施工队的小伙从半空朝着地上扔,土尘烟灰腾起漫在半空里,噼里啪啦的脆响和墙被推倒那沉闷轰隆的坍塌声,像一个世界正从地面朝着地下塌陷样。看的人怕那灰尘都远远站着议论着,扒房干活的,立在墙壁上和大学生家的院子里,戴着口罩却又把口罩朝下拉着把鼻子露出来。
断了的木材竖在地面上,像白哗哗的断臂举在半空间。
我怔在那房子院落前边了。
已是午时的太阳从我头顶泻下来,黄亮刺热的日光把那些灰尘镀了一层金颜色,仿佛那被扒的院落、房子是一座刚刚烧成要出货的砖窑或瓦坑。那砖窑瓦坑后,连着的是一座新房新楼屋。我问了我不熟悉的施工扒房的人,他们说这房子的主人家,把这旧宅和镇子外的一块新宅地,合在一起去山那边换了一处完好的阁楼院落屋,三天前便从镇上搬走了。而这房东新主人,在忙着自己生意上的事,把这扒的、盖的交给他们施工队,也又忙着到广州挣钱营生了。我问了那些我都熟悉的街邻和村人,他们说大学生家要换房搬走说了很多年,说成又黄了;黄了又突然说成了。说给他家换房的主人是耙楼山脉那边的山里人,缘于山那边偏僻和冷落,政府要合村并户建设新农村,一律都让山区偏小的村落拆迁到繁华的城镇和公路边,这户人家因为在村里新起了青堂瓦屋的阁楼院,抗拆拒迁了几年后,孤零零在那个村里无法生活了,最后一横心,便把那阁楼和瓦舍,原封不动地交出去,换了这镇上一旧一新两处宅院子;而大学生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人,便在三天前,当机立断地换了房子就搬离开镇子去人家那儿居住了。
像一树落叶从镇上飘走消失了。
像一道传说传着传着不在了。
我想起最后在电话上和大学生讨论那些故事、价格以及他和家人的未来时,他给我回的最后一个短信是:“你回来再说吧。也许你回来,什么都柳暗花明,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有些惊诧而又怅然地在那快要扒完的院落前边站了站,从那满是土尘的他家老宅朝着镇外走。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是忙音。和那儿站着观看的村人、邻人问着说了很多话,他们说我离开镇子在外太久了,不了解大学生一家是这镇上最奇怪的一户人,祖祖辈辈住在这,怎么能说走就搬走;怎么能因为别处比这房子好,说丢下根土就丢下祖先的根土到别的地方去。说他们家在突然搬走前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和警察都提着礼物到他家,求大学生帮助办些什么事。连所长、警察都求你办事了,你还何苦抛家舍宅搬走呢。他们猜大学生家这些年,一定一定出了许多不能说的事。没有那许多不能说的事,谁家会舍得根土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天老地荒去。且那儿除了有一处上好的房屋宅院外,连一丝人烟、一只家禽都没有。
太阳已经悬顶正照了。
浑黄浊热的光,从我头顶浇下来,宛若浑黄浊热的泥水灌在我的脑子里,让我满脑子都是恍惚和混沌,总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发烧样。觉得眼前的什么都是摇摆晃动的,似有似无的。村街、路道、树木和到镇上赶集的人群及通往我家的环镇路,还有路边的水沟、汽车和玩耍着的孩子们。我见谁都和他们点头说着话。又记不得和谁到底说过什么话。大学生和他父母给讲的事情魔方一样在我头脑转动着。我想先去莱兄和语文老师家里问些事,他们都离我家近得很,只隔一条村街村胡同;然后再在离开镇子回往北京前,拐到镇车站那边家电老板家里去一趟,和他们夫妇说些话,哪怕只问、只说几句话。这样计划着,可我又怕他们异口同声对我说,大学生和他父母给我讲的全都是假的。因为坚信真的决然是好的,便更怕见了他们后,他们又异口同声说:“事情确实是这样。让你见笑咱们中原、咱们镇上的人和镇上的古怪事情了。”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可我就是心里惊恐怕什么。怕什么消失不存在,又怕那些事情果然存在着,一如春怕秋至、秋怕冬来样。我就那样迷惑、困顿地往家走。到家里母亲、姐姐们已经把午饭烧好摆在院里桌子上。回北京要到洛阳龙门坐高铁,下午三点半的高铁我必须三点到车站,两点需从家里起程去洛阳。那时候已是午时将近一点钟,一进门全家人都埋怨我出门一走十余天,回来又这么仓仓促促马上再离开,于是都催我赶快吃午饭;吃了饭赶快收拾行李不要误了车。我坐在院里吃着饭,姐姐和甥男侄女们,把要我带到北京家里的粉丝、花生、山菜等,大包小包地帮我装着箱子捆起来。等我吃完了饭,那些箱子、行李也都捆好提到我的身边了。哥嫂从县城开车回来要把我送到洛阳去,一切都忙乱得像一座楼屋将要倒塌样。
像要尽快把倒塌的楼屋盖将起来样。
每个人都在不时地看着自己的手表和手机上的时间表,可却这个说:“早得很,别着急!”那个又说道:“时间不早了,别误了高铁了。”左右错落的说法有如一群匠人有人扒房有人盖房样。我便在这错落中,最终告别了母亲、家人、邻居和宅院,上了哥哥的汽车准备离开他们、离开镇子前往洛阳了。分手时大家都在招着手。母亲脸上挂着泪,问我下次计划什么时间再回来;而在最后离开时,母亲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过来趴到我的车窗前,殷切再三地交代说,大学生一家从镇上搬到耙耧山的那边了,搬走前大学生到我家里告别时,让我母亲转告我,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重新开始了,现在哈都不缺了,哈也不再需要了,他和他的父母给我说的事情我不用回报、还给他们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和送行的亲人、村人们。
“人家到了那边也得过日子,你用了人家啥儿该付钱时还是要付给人家钱。”
这是母亲最后交代给我的一句话。
也就告别离开镇子了。
当汽车离开村街到了大街上,我看见菜老板家酱菜门市对面正有人在墙上刷标语,把多年前的“改革开放是个宝,谁去拥抱谁就好”的脱漆老字铲下来,重新写上“复兴我镇 复兴中原 复兴中华”的振奋人心的大红字。我们从那振奋人心的大红字前驶过去,驶出镇街、驶上镇外的高速公路时,镇子、田野和公路边的山脉和树木,朝着车后快速倒过去。午后的日光从车窗照进来,仿佛一片火光浇在车玻璃上。我坐在车前右座上,哥哥专心开着车,说我这次回家跑来跑去十几天,现在累了可以闭眼休息一会儿。听了哥哥的话,我也就闭眼靠在椅背上。然而一闭眼,大学生和他父母给我讲的故事就重叠交错地在我的眼前晃动和飞舞,细节亮得如日月星辰样。而当我去想那些故事时,我又忽然意识到,大学生在傍晚给我讲的是太阳刚刚升起时的事;他父亲是在子夜给我讲了正午前后间的事;他母亲是在太阳升起不久时,给我讲了太阳落山西去时的事。原来所有能抓到的时间都是一条线上的两个点,太阳升起时,必然有人看的是落山;有人闲在黄昏间,必然就有人正起床穿衣为新的一天开始着。我眯着眼睛瞟着车窗外,看着正午的日光滑在玻璃上的光点和流失再来、再来再失的时间线,想我在这个时候的正午间,能否看到谁家子夜里的一桩事情呢?在深夜人们都睡时,谁家还能忙着不休不眠的事情呢?
我把眼睛微微闭将起来了。
我果然在夏天正午时候看见了一户人家在正冬午夜间的事情了——
夜半到来了,世界缩在那个院落那间屋子里。正冬天的黑,暗得如深渊一模样,不借一点光,每一脚步走出去,你都以为自己要掉到崖下去。
终于知道光暖还是好。
家人到底做成了这桩大事情,用尽生死的折腾和运气,最后把老宅新宅合起来,在邻县耙耧山脉那边的山皱里,换来了一所簇新簇新的四合院,且上房是两层,楼顶为瓦舍,房檐上的挂木都描了金漆,画了花鸟、树木和虫草。两边的厢房不仅是瓦屋,且房间敞着窗子明亮着,木格网状的窗前挂着金丝绒的窗帘上,深红里泛出太阳要从云后挣出来的光。两厢的这边做了厨房和餐厅,那边为儿子的住房和客室。阔大的上房楼屋里,是几样家具和火炉,还有爹娘睡屋的箱子和床铺,几张从皋田带去的和这房子不十分般配的高凳、矮凳和椅子,摆在成了他们家四合院的楼屋里,如新起宫殿里的陈设古董样。
三口人,却有完完整整的十二间房。房子实在太多了。房间也实在太大了,无论走到哪间去,都像走进了空空旷旷的礼堂和广场。所有的墙砖都是新烧的仿古青砖砌成的。所有的屋子和院落,都铺着新烧的明清大方砖。大门屋门是松木红漆镶铜钉。铜钉的黄光在那红漆上,金子一样亮堂着。院里有桶粗的一棵吉祥梧桐树,树下摆着陶瓷粗腰缸,缸里装着半缸水,水里有夏天绿生源浮的浮莲草。眼下冬天到来了,那浮莲如避寒躲枯睡在水湾样。
这院子很像北京故宫或颐和园里的一所皇家院落,哪跟哪都天地完美、宜怡合和着。早在多年前,政府要偏远山区的村落都从山上搬到山下去,交通不便的小寨小村庄,要合村并户到临路繁华的世界里,于是耙耧山脉这边的山皱间,这个村落被打散分迁到了山下几十、上百里的繁华城镇上。而这世外村里最富阔的一户人,因为刚刚盖了这富丽堂皇的房,执意不走留下了。可是你不走,几年后村里原有通来的电线没有了,抽水井里的水泵不能抽水了。又几年,几十里外的学校也都搬迁不在了,通往村里的路被年月守荒守断了,于是他的日子成了一条死胡同。到末了,房东便遇上这一家,快刀乱麻地商定他们把镇上的老宅新宅都给他,由他在那宅地重新扒房盖房子,而他们,便有了这不费力气的宫阙四合院。
缘于什么事,就这么黄昏不等黎明地搬到了这天遥地远的山皱间。用几天时间让床躺在床的位置上,桌子立在桌的位置上,一户人家就在这深远的皱荒之间出现了。那个村庄在多年前,都已扒房迁徙不在了,留下的塌房和院落,家家没有一堵完整的墙。所有拆走的门窗都如掉了牙的豁口样,门楣上都生了鸟窝和蘑菇。所有塌墙下边枯了的冬野草,都在墙下春春秋秋倒伏着。你朝这家去一趟,会有一只过冬的野兔在原来的牛棚马厩朝你瞪着眼。你朝那家去一下,扔在墙角的半截水缸或面罐里,会有一窝野雀从那飞出来。蜘蛛网是到处都有的。黄雀也是到处都有的。在这一片废村墟舍的最西端,在几株落叶椿的枝叶里,竟还有几只可以在北方过冬的太平鸟。
他们就这样在这荒皱里边住下了。收拾了厨房、院落、住屋和桌子上的灰,还有门窗墙角的蜘蛛网,待一切都安妥停当后,这一夜的黄昏里,为了庆贺有了这天阙一家之喜悦,娘烧了好多菜,爹拿出了搬家带过来的酒,儿子在上房的正屋厅堂里,把火盆摆在屋中央。火苗升有一尺多高,屋里热得大家不得不脱下棉袄和毛衣。没有电,又重新燃了蜡烛并用瓶子做了煤油灯。没有自来水和轧水井,爹弄来水缸并修好了村头水井上的辘轳、井绳和老井口上的踏脚石,还从哪儿找来了半个葫芦的水瓢挂在缸边上。吃饭桌是他们在老家用了几十年的那张方桌子,饭碗莱盛也是搬家带了过来的。一家人围在那张饭桌上,油灯点在屋里条案上。条案上摆着随他们搬过来的爷爷、奶奶和祖爷、祖奶奶的遗像和牌位。七八个菜加上两个汤,还有用水杯当作酒杯的大杯子,实实满满一桌子。一家人从黄昏开始吃喝着,说闲聊扯地你一句和我一句。菜不够了再去炒一个,汤冷了再回锅热热,这就到了半夜里,到了往日该睡觉的时候了,因为喝了酒,连从来不喝的娘也喝了好几杯,一家人缘着酒力一点瞌睡都没有。于是把火盆里塌下的木柴架上新柴禾,在酒杯里都又满上酒,彼此在半空碰一下,各自轻轻抿一口,放下杯子相互望了一会儿,又一次扭头看看宫殿样的房子和没有电却依然吊在头顶的九瓣莲花琉璃大吊灯,娘说这房子真好啊。爹脸上闪着光,凯旋般四处看看脸上堆着笑,末了又都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去,像等着儿子对这家和房子的再次评价样。
儿子看着爹和娘的脸,要说什么时,却又将目光在屋里扫一遍。粉白亮堂的墙,满屋飘动的火光和影儿,靠在门后的一个小柜子和人家留在那儿很完好的一个衣服架,最后把目光落在正堂条案上方墙上的一张新印老画上。那画有半铺席的大,贴在正墙中央对着屋门口。屋门是严严关着的,火暖日出一般在屋里铺开舒展着。原来的房主是户信教的人,那画是张宗教画。搬来时儿子问爹说,这画撕掉吗?爹说这画新着哪,也就把它留在墙上了。儿子问娘说,这画好看吗?娘说揭了我们也没啥朝那墙上挂。那画就和窗帘一样留在墙上了。画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宗教故事画,内容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图,下部分是一个邪徒告密后因为愧疚的上吊自缢图。全图合起来,叫《耶稣的十字架》。画的两侧是通俗易懂的对联句,上联的七字是——耶稣、钉子、十字架;下联七字是——邪徒、树木、上吊绳。联额上的字是代表大地的——土草路——的三个字。画纸是很厚很厚的油光纸,画面被娘擦得连一丝尘埃都没有。画的天部靠右上方的木制十字架,密密竖弯的木纹都清晰得和人的手纹一样儿。十字架上流的血,还艳得如三月桃花开着。靠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肩,微微地离开十字木,头朝下勾眼睛朝着他的下方看, 目光充满着悲伤、怜悯和说不清的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对不起谁,不光看着爱对方,还有一种歉疚在那目光里。而在他的眼下画的地部靠左处,有着一棵很大很大的菩提树,告密的邪徒自缢上吊在那棵菩提树的最大一杆横枝上。他垂着头,目光充满着呆滞和懊悔,哪也不敢看,只是用生前最后的一丝目光看着脚下草地上不知通往哪的一条路。耶稣和犹大的故事,儿子给爹娘讲过了。讲完后爹娘再次望着墙上的《耶稣的十字架》,火光在那画上、墙上跳跃着,如水纹在水面滑着样。屋里忽然重又静下来。到处都是光。连从酒杯和菜盘里滴在桌上的酒珠、油珠都能分出酒的青色和油的粉红色。尽管这么亮,可娘还是又去把油灯的灯芯拨大一点儿,将油灯从桌头端到条案正中间,摆在那张画的正下面,让屋子一下亮到和白天日刚出时样。
画面在冬夜更加清晰了,连从耶稣手腕的钉口流出来的血光和邪徒自缢后,树下的草叶在季节里的干枯都能看得清。
这样吧,儿子把目光从那画上收回来,看着爹娘说,不瞌睡我们做个游戏吧——上边的耶稣、十字架和穿过他手脚的长铁钉,代表着苦难和宽恕——宽恕的意思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再记恨、不再放在心里了。下边的邪徒、菩提树和那自缢绳,代表着罪恶和懊悔。这无花果树下的荒草、尘土和小路,代表的是平凡和日子。我捏九个纸团儿,分别在纸团上写着耶稣、十字架和铁钉,邪徒、吊绳和上吊树,还有野草、尘土和小路,咱们三个抓阄儿。谁抓住耶稣、十字架和长铁钉三个纸团中的一个了,谁就是受难的耶稣谁就吃那肉菜炒鸡蛋;谁抓住了邪徒、吊绳和上吊树中的一个纸团儿,就罚谁喝杯酒。谁要抓了野草、尘土或小路,谁就是大地、裁判和监督。
家人开始做起游戏来。
儿子找来一张纸,撕出九个小方块、分别在那九张小纸上,写出归耶稣的耶稣、铁钉和十字架,归邪徒的邪徒、吊绳和上吊树,归大地的野草、尘土和小路。又把这九张纸片反复折叠捏成纸团儿。将九个纸团放在一个空盘中,搅搅摇摇后,伸到爹的面前去爹笑着,从那盘里捏了一个纸团儿。娘笑着,也从那盘里捏出一个纸团儿。儿子也笑着捏出一个纸团儿。然后他们都把手在灯光下面打开来,爹的纸团里写的是小路两个字,儿子的纸团里写着尘土两个字,而娘的纸团里,写着野草两个字。
没有人能吃肉莱炒鸡蛋,也没人被罚酒。于是家人相互看看笑声大起来。接着又把打开的纸团捏好丢进盘子里,摇摇瓷盘又都开始重新抓。爹抓了邪徒那个纸团儿,被罚了一杯酒。娘抓了耶稣的纸团儿,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在儿子面前说,耶稣其实没有死,后来他又复活了成了神,人就必须要听神的吩咐安排了。于是娘就以神的名誉令儿子吃了那块肉。儿子也就吃了那块肉。接着重又抓那纸团儿,爹又抓了写有上吊绳的纸团儿,又罚他一杯酒,一家人因此再次笑了后,抓阄重新开始了。爹又抓了写着上吊树的那个纸团儿,儿子和娘便笑得前仰后合着。然在爹举起第三杯满酒要喝时,他忽然把杯子僵在半空停下来,看看儿子和媳妇,一本正经道,邪徒对我这么好,那就来个狠的吧。说我去用绳子在这绕个吊圈儿,谁抓住邪徒、吊绳或上吊树的纸团了,谁就把脖子伸到绳圈里;谁抓到尘土、野草或小路了,谁就拉着活扣吊绳的一端把吊绳用力朝后拉;谁要抓住耶稣、铁钉或十字架,谁就是圣人,他见了有人自杀有人帮着杀,可救人不救人,那由圣人自己定。说完爹看着儿子和媳妇,脸上正经肃严得像刚用刨子刨过的一块板,有着新木的光泽和兴奋。
儿子和娘都扭头看着爹。
爹也望着他们俩。
火苗在他们身边的响声仿佛风吹着几根绸条甩在半空里。有柴禾的白灰飘着落到桌上和菜盘上。儿子伸手把一盘炒青菜上的木灰用筷子夹起来,再用手去筷上抹那木灰时,娘的脸上忽然显出很奇怪的笑——试试吧,说不定我会抓住邪徒那个阄。
爹把目光落到儿子脸上去。
可以呀,儿子把筷子放在饭桌上说,总不会让我老抓属于耶稣那些阄儿吧。
爹便一仰脖子喝了手里的酒,起身去找那上吊的绳。他从凳上站起时,身子晃一下,仿佛喝多了,可很快身子就又稳下来,走路和着常人一样了。爹到屋里床下拿出一根手指粗的麻绳来。那绳是他为了收麦买的新麻绳,绳子上都还挂有白麻色。这屋子是楼屋,房顶上没有系绳处,爹最后把那麻绳穿过客厅通往西边里屋门框的门脑缝,很熟练地绕出一个头钻进去正好可以勒死的活扣儿,他把活扣另一端的拉绳顺到一边去,然后退回来,坐在原位上,给三个酒杯都又斟满酒,从儿子面前把那阄盘端到他面前,数了数盘里依然还是九个纸团儿,并把两个没有叠好的纸团重又叠好捏结实,重复了谁抓到属于邪徒的纸团谁上吊;谁抓到属于尘土的纸团谁去拉那吊死邪徒的绳;而谁抓了属于耶稣、铁钉和十字架的纸团儿,谁就是人世圣人了,救不救那上吊自益的,由圣人自己决定的一番话,然后一家人便又开始抓阄了。
爹把那阄盘摇摇放到一桌菜盘的正中间。谁先抓?他问着,将目光在屋里扫一下,不等人回答,又说其实谁先都一样,自己便伸手在那盘里随意捏走了一个纸阄儿。娘也很快用指尖在那盘里挑挑这个丢下来,又挑挑那个丢下去,像生怕抓到什么又怕抓不到什么样。
你想要抓个什么阄?儿子问娘说。
我想抓个邪徒的阄,娘笑着,我也想尝尝上吊自杀到底啥滋味。
然后她把手僵在阄盘边,两眼盯着盘里那一片纸团儿。于是儿子从那盘里挑出一个纸团递给娘——这个不是吊绳就是上吊树,那个写着邪徒的,说不定已经在我爹的手里了。娘便接过儿子递给她的阄,笑着说你抓一个属于尘土的,也好去拉那吊绳成全娘。最后轮到儿子抓阄了,他不知是想要上吊、拉绳阐,还是想要成为圣人去救人,就那么盯着阐盘看了一会儿,直到爹等不及了说句快抓呀,他才从那盘里捏出一个开了口的纸团儿。
爹、娘和儿子手里都有纸阄了。大家的眼神交换一下后,三个人同时低头去打开自己手里的阄。打开纸阄时,三个人的手指都有些抖,可同时打开时,却没有人首先把那纸阄展开伸在桌面上,而是都看后,都把手伸到桌子下,又都抬头望着对方的脸。三张脸都是微笑又有一些失望着,就那么静过一会儿,三个人都把纸阉亮到桌上灯光里,原来娘的手里是尘土,爹的手里是野草,儿子的手里是小路。没有谁是邪徒要把头和脖子伸进吊绳圈,也不用谁为了惩恶去把自缢的绳子像绞绳一样拉起来。都是路人、凡人和百姓,都是过了今天的日子要过明天日子的人。如此都朝门框上的吊绳看了看,收了纸阄叠好捏实揉成小球儿,都又将纸阄扔进盘子里,都又重去抓。爹抓了个十字架,娘抓的是耶稣,儿子抓的纸阄是铁钉。一家人都成圣人了,都静静看着笑了笑。最后又去抓,把九个纸阄反复团捏、反复放在盘里摇,且三个人都闭着眼睛去盲抓。这次儿子首先睁开眼睛去看那纸阐时,不自觉地笑了笑。娘睁开眼后脸上也慢慢挂了层笑。爹的脸上也有笑。大家都是满意的,都慢慢把纸阄在桌上伸开来,儿子的手里是他要去上吊的邪徒阄,娘的手里是她要去上吊的上吊树阄,爹的手里也是要去上吊的一个吊绳阄。他们一家三个都一样是邪徒,一样该上吊,于是爹、娘和儿子,三个人彼此看了看,谁也不说话,最后三个人眼里同时有了泪。
泪在他们脸上慢慢滚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酒也喝完盘也干净了,便都觉得该睡了。都觉得身子摇晃有些醉,可又都咬着嘴唇把醉压下去。这时娘晃着身子去开了上房门,有一股冷风猛地扑进来。呀——娘忽然一声唤,下大雪了呢。儿子和爹都扭头看着屋门外,果然一片白光雪片由西朝着东边斜落着。儿子从凳上拉起毛衣朝着院落走过去。雪已经有了脚脖深,脚落上去像落在一层棉花上。爹和娘都穿着衣服出来站在院中央,把脸仰在天上又把手伸进半空接着雪。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亮和白,雪花从亮白中间飘下来,白光便越发如闪在地面上的银光了。没月亮,可让人觉得哪儿都有月光样。盈盈的雪花旺蓝银白着,使人觉得这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冬夜里,世界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玉。
爹从屋里出去朝着大门走过去。
娘唤你干啥?
爹说开春就要种地了,我得把落在村外田里的车耙扛回来,不能让它们埋在雪里沤腐掉。娘在院里怔了怔,回屋提出一盏马灯来。马灯里的光像巨大一灶香的燃火在神的面前亮着样。爹在前面走,娘在后面跟着他。儿子在院里犹豫一会儿,也跟着娘的脚步出去了。一家三口脚下踏雪的吱喳声,均匀地响在冬夜里。也许天快亮了呢,东边那儿鲜明地起有黎明前的雪青色,透过雪青还能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有更亮更亮的一片青和白。儿子觉得他真的有些喝多了,走在雪地头比上身重,上身又比腿脚重。他摇晃着身子跟着娘。娘提着马灯跟着爹。爹的影子像一片青白中会移动的一棵冬枯树。你没有喝醉吧?娘追着那树唤。你才喝醉哪,那树扭回头来说,可树身还是在半空晃了晃,然后立下来,对着后边的妻子和儿子——
你们说一开春我们种些啥粮食?
听了这声问,娘住脚回头望儿子,等着儿子回答爹的问。儿子的脚步加快了,让脚下拨雪的声音更亮更大些,之后他抬起头,把嘴对着前边大声说——我准备过几天去南方把我媳妇和女儿接回来,媳妇说女儿长高了,已经要去幼儿园了呢。前面的两个雪影听了这话不动了,像他的话把他们钉在那儿了。他追上娘,又和娘一块追上爹,三个人提着马灯、晃着身子、相互挽着说着去接儿媳和孙女的话,慢慢地拨着深雪朝着村外走。村子里只有他们一户人。一户人也是一个村。一个村就是一个世界呢。他们很快就到这个世界的边缘了。地平线就在他们眼皮下。他们已经看见了躺在雪野地平线上的犁和耙,还有谁家不用的镢头和锄头,它们竖在、倒在雪地里,像躺在、竖在世界边缘地平线上的界标样。
过去那界标,就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而他们还在世界这一边,在白茫茫的一个世界里。且这个夜晚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一家人谁也说不清楚呢。在这儿,时间除了一天间的早晚和四季,年月、过去和未来,都已经消失不在了。他们只有这一会儿和那一会儿的小时间,而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大时间。
回到北京后,我连续几天都精神恍恍惚惚着。只要一闭眼,只要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眼前就是老家镇上的儿子、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和表情,都在我面前清晰得颗颗粒粒、星星辰辰着。细节比海面上的岛屿还要大。那几天我应邀为一个文学活动写一篇《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的演讲稿,竟然连续三天写不出一个字。妻子和儿子问我怎么了,我便向他们重述了老家的儿子、父亲和母亲跟我讲的故事和经过,重述了我看见他们一家搬离开镇子到耙耧深处独户居住的事。听了后,儿子问我道:
“这是你虚构的小说吧?”
我朝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妻子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又因为写作犯了焦虑症,不行了再到医院看看。”
我默然。之后事情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如一块石头沉入湖底样。
二〇二〇年一月至四月初稿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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