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的命运(自序二)

需要为香港三联出版社新版的《受活》说写几句作为新版书的序,我愁思百结想,我能对《受活》这部小说说些什么呢?一粒草籽随风而逝后,许也落在一条河边就成了一株奇异而美丽的树。而一棵春旺乌绿的树,许也在秋天,落叶枯萎后,冬天来了它就成了虫豸的家园和避风港,待来年万木草发时,它就在某一夜的风中倒下成为尘灰了。

2003年,我用七八个月的时间写完《受活》这部三十五万字的小说时,内心的澎湃一如激荡不息的水。将其交给出版社,城门洞开般很快出版了,首印的简装为十万册,同时又印了一万册价格昂贵的纪念版。接下来围绕着《受活》起生的讨论和纷争,主义的、方法的、故事或者风格再或语言的,站在今天的路口去回望那时的华繁和路道,我实在是一个才华有限而运气爆棚的人。我们通常说的上世纪的文学黄金期,竟让我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气喘吁吁赶上了一趟末班车。竟就赶在那时候,在日日用力的从容中,写了中篇《黄金洞》《年月日》和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等一批小说来。因为写作顺利而不看路地写,也就习成了写作上无规矩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再后来,河边的草籽真的成了等待植物学家去命名的树。而倒下枯腐的树,却又生根发出新芽来。时间很快成了楼兰古城的沙痕和丘城,可《受活》,在历史和它的命运中,在读者和论家的争吵熙攘中,终也有了独属于它的喧嚣和命运——求锤得锤的声息和形失,这也正如一道跌崖的瀑布还未及成为河流就走入沙漠涸干了。

我还依然若草籽生芽一样生活着。

依然若枯木寻春一样写作着。

二十几年如掀过一页纸,时已是新世纪的四分之一流逝在了沙漠里。春来秋逝着,在涸干的沙地间,忽然就涌出一股清凌凌的水——香港三联书店要重版《受活》这部小说来。这让人为之愕然为之欣喜如行在沙漠见望到了绿洲般。出版社让为这新版的《受活》写个序,可我能写点什么、说些什么呢?但却又非常想对人们说,我在中国作家中,是最无才华却又运气最好那个人。《受活》是一部激情狂野但却命运细腻周全而又好命运的书。

感谢命运吧。

感谢香港三联书店!

2025年9月16日

于香港

【本文来源】 閻連科. 受活[M]. 香港: 香港三聯書店, 2025: i-ii.

Last updated